非自由意志

查理八世用战争结束了中北意大利诸国的伟大时代。但其后的战争和混乱较之以前更严重了。人文主义明显失去了在意大利哲学中的中心地位和影响力。只有在帕多瓦、帕维亚及博洛尼亚大学的亚里士多德主义者,仍然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他们为欧洲培养医学学生,并要求学生以严格“唯物的”方式来理解阿维洛伊的著作。在他们看来,亚里士多德肯定相信灵魂是可朽的。

最著名的亚里士多德主义者是来自帕多瓦的彼得罗·彭波那齐(Pietro Pomponazzi,1462—1525)。在皮科于曼托瓦出生前一年,彭波那齐在帕多瓦大学学习哲学和医学。自1488年起,他在那里教书并关注灵魂不朽这一哲学问题。无疑,这个问题相当麻烦。一方面,人们讨论这一问题时,总会引起别人的厌烦。彭波那齐的前辈帕尔玛的比亚乔·佩拉卡尼(Biagio Pelacani da Parma,1347—1416)和尼科托洛·维尔尼亚(Nicoletto Vernia,1420—1499)就能诉说一二。【81】另一方面,这个问题本身也很困难。人们认为灵魂需要身体,但它会随着身体的消失而消失。亚里士多德是这么理解的,而且他的解释者阿弗罗狄西亚的亚历山大(Alexander von Aphrodisias)和阿维洛伊也这么认为。或者人们会认为,灵魂可以不依赖身体并可以不朽。这是托马斯·阿奎那的观点。第一种情况下,人们会问灵魂如何把眼、耳、鼻、舌、触所感受到的(东西)抽象出来,得到诸如三角形、人性以及正义等抽象概念。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老问题,经验论者(Empiristen)已经研究了好几个世纪。第二种情况下,人们必须预设理性的灵魂是某种普遍的超时间的存在。但这缺乏理性和医学的证据。信仰者和理性主义者(Rationalisten)都需要面临这个问题。

彭波那齐在这个问题上也是一筹莫展。亚里士多德和阿维森纳认为我们之所以可以设想三角形和正义,是因为普遍的超时间和非个体(!)的理智(Intellekt)在我们的灵魂之中。这一理智在每一个灵魂那里起着作用,并使得人成为有理性能力的存在物。这样的理智按其本性就是某种精神性的思想流溢(Denkfluidum),与人的灵魂是分开的。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Heraklit)早就有了这样的哲学构想。这一理智并非我们的理智,我们只是参与了它。你想着你在思考之时,仅仅意味着你在想着的是在思考。

彭波那齐认为这就如同信仰不朽灵魂那样是天方夜谭。普遍理性根本不存在,只有个别的不同的理性存在物才可存在。每一个体所想的事物都不一样!【82】新教皇利奥十世(Leo X.)结束了这场无休止的思想纷争。1513年,第五届拉特兰公会议谴责了所有哲学家怀疑不朽性的想法。

当时,彭波那齐正前往博洛尼亚,他是有着批判精神且自信的人,以讽刺的精神而闻名。这次大会的决议激怒了他。1516年,也就是思想禁令颁布后的第三年,他发表了著作《论灵魂不朽》(De immortalitate animae)。他的主要论题是:和亚里士多德在论天体的著作中所认识到的一样,世界上所有事物都遵循生成与毁灭的规律。那么人类的灵魂和理智也是如此。在物理学的角度上,宣称这两者不朽是毫无道理的。总的来说,彭波那齐认为这个问题不值得过多讨论。一个有品性的人在美德生活中,而不是在镜花水月中追寻幸福。只有那些弱小之人才相信天堂,强者却能够掌控自己的生活。有权力的人提出天堂与地狱的概念,以便弱者能过上伦理式的生活。最后,他狡黠地继续说道,冷静的哲学思维让我们认清这些事实。人们当然可以信仰不朽,而且他自己也并非不喜欢……

这个结论却改变不了什么。在威尼斯,他的著作和执行火刑的柴堆一起烧掉。他被指责、辱骂,并被逼迫。这位被敌视的人辩解到,他只是讲授了亚里士多德的学说。事实上,他所做的远远不止于此。他也有自己的宗教批判,卡尔·马克思(Karl Marx)“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这句话是很好的概括。他在下一步著作中没有继续这一工作。因为他有了新的想法,即如何运用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学说构建基督教思想。【83】他认为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不动的推动者”,可以用来解释世界的规律和行星运动。一切都是物理学,在物理学的世界里,既不存在天使也不存在奇迹。但星相学是存在的——行星的排列对人类命运有某种“魔力般的”影响。与皮科视占星术为无稽之谈不同,彭波那齐认为占星术是天文学的副产品。特定星相的出现会影响人类的命运和世界进程。它们也周期性地带来了先知以及宗教创世人,如摩西、耶稣和穆罕默德。他们的宗教起源于宇宙的星座分布。

彭波那齐有关天文和星象预定世界进程的著作在他身后才发行。他的第二部和教会交战的著作也是如此。他所讨论的问题极为棘手,这一问题就是意志自由。在彭波那齐所认为的有着自然规律的世界中,意志自由是不存在的。费奇诺和皮科在佛罗伦萨为无限的人类自由摇旗呐喊之时,彭波那齐却在博洛尼亚否认了人类自由。在一个因果序列链的世界里,自由在哪里呢?

瓦拉对意志自由的问题有所贡献。当基督教的上帝预知并预定一切时,人类便没有自由。哪怕是亚里士多德,对此问题也没有什么可以应对的方案。瓦拉批评所有古代哲学家都低估了意志的难题。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人们根据或高或低的理性而行动,却没有不可理解的冲动和本能。相反,真正的人类行为就由不同的冲动和互相矛盾的冲动构成。瓦拉对意志自由的批判也涉及神学和亚里士多德的心理学。【84】无论是基督教还是亚里士多德都无法证明人是自由的。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相信人类的意志自由。

彭波那齐有另外一个方案。他认为世界并非通过基督教的上帝所预定,而是被宇宙的物理学所预定。他找到了精神上的兄弟——古代斯多亚派。基蒂昂的芝诺(Zenon von Kition)以及他的门徒都认为,世界的运行是确定不变的。因而,人类的命运也是确定的。彭波那齐论证到,亚里士多德竟然没有发现他的自由意志学说是自相矛盾的。物理性的世界没有意志自由存在的可能。一个绝对的物理的世界是没有多余的空间的。一切事物从第一因出发,并由此推动紧随其后的原因。人类的行动有其原因,也是其他行动的原因。当今的自然科学家们也是如此,他们也否认意志的自由。神经生物学家会认为,人类行为是神经冲动传导的结果,自由意志只不过是幻象。这是当今哲学讨论最热的话题。彭波那齐对自由意志的批判一直影响到当今美国的脑研究者本杰明·李贝特(Benjamin Libet,1916—2007)。1970年代末,他为其取名为“自由的非意志”(freier Nicht-Wille)。据此,我们无法欲求我们想要的东西。但我们至少可以对大脑中想要支配我们的冲动说不。

1525年,彭波那齐去世,那一年与他出生的1462年截然不同。新一代人的眼界为不同的解释开辟了广阔的领域,这是一个光与影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浩瀚与狭隘的世界。对历史的长期考察使我们看到:人类不仅具有光辉的古代历史,而且有同样辉煌的未来。【85】中心视角赋予绘画的东西——深邃的空间——同样可以在社会和个人那里找到。但这个空间真的像费奇诺的作品那样充满了光,还是像阿尔伯蒂的作品那样充满了噩梦?或是像在皮科那里,是开放的、宽广的、几乎无限的,还是像在彭波那齐那里,仅是一个物理决定的机制?如果自然和社会不能再和谐,人类将处于怎样的位置?如果没有上帝来安置人的位置,只有物理性的自然世界与不断变化的社会,人类将处于怎样的位置呢?

不仅仅是内在的真理,地理的坐标也发生了变化。1492年克里斯多夫·哥伦布驶向蓝色的大海,让欧洲人发现了美洲——这无疑是对意大利商业城市的冲击!中世纪失去了意义,大西洋获得了更重要的价值。新势力法国,尤其是葡萄牙和西班牙崛起。1492年,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的政治代表洛伦佐·德·美第奇去世了。两年后,42岁的达·芬奇在圣母大殿(Santa Maria)的食堂墙壁上,画下了命中注定的背叛前的伟大时刻:《最后的晚餐》(L’ultima ce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