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法度极严,普通官民无故不得流窜,大路上每十里便有官兵沿途设卡盘问。吕家没有文书自然不敢走大路,只得专拣小路而行,一路上狼狈不堪。
走到岔路口,吕伯掐指算吉凶,吕伯妻子吕媪没好气:“算算算,若真算得准,怎么没算出我们一家会遇到这么一场横祸?”
吕伯自知理亏,并不答话。
吕媪并不打算住嘴:“就是因为你满口胡话,喝两口马尿就说什么天下要大乱,让你那些狐朋狗友告到县里才有这一桩祸事。”说着叹口气,接着说:“你那些狐朋狗友加起来也不如沈家那小子,你非说他面相不好,如今看来你真是满口放屁。可惜我这好女婿,不知道要落个什么下场。”说着便低头垂泪。
吕伯也懊恼:“快闭了你的嘴,妇人知道些什么。”
听到这里,吕雀儿也控制不住又哭了起来。攥着沈十七临别时塞给自己的那块浊玉想到,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平平淡淡顺顺当当,跟沈十七结婚生子然后携手白头,不曾想人生无常遭此变故,只觉得自己像这深秋的枯叶一般,一阵微风便飘零而去不知归宿。
走了几日,一家人都已经饥困不已,突然看到一座大山横亘天际,一汪大湖茫茫无边,吕家人终于舒了一口气——丰县到了。
近些年来,这丰县出过不少名人——前些年有打劫孔圣人的好汉,近些年有刺杀皇帝的豪杰,其余占山为王、拦路称雄的不曾断绝,市井无赖那更是数不胜数。当地有歌:莽莽长洲、雀儿不留,意思是这地方连鸟儿都不愿落下。
但凡事都有两面——正因为这丰县山险水恶、法度不张,才让吕家这样的亡命之徒有个落脚之处。
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军士照例盘查来往行人,吕伯三两句便露出马脚。
旁边的衙役忙叫一声老舅,把吕伯拉到旁边。
吕伯好奇:“好外甥,我怎么认不出你了?”
那衙役笑道:“刚刚攀的亲,你如何认得?既然攀了亲,我高低得给你个好处。”
吕伯忙问:“不敢不敢,敢问是什么好处?”
衙役道:“第一个好处便是请你吃顿饱的。我把你带去衙门里,碗口粗的棍子让你饱饱地吃一顿,你看如何?”
吕伯哎呀一声:“我已六十有二,这好处千万要不得。”
衙役接着说:“这件好处你若不要,便有第二件好处给你选:我把你领进城去,替你上下打点、补个文书,再帮你把合适的院子赁一间,胡乱写个名字编入里正的户口册,你看如何?”
吕伯忙拜:“多谢贵人,这好处千万要得。”
衙役又道:“别着急谢我,这件好处有个难处,必须要金大人引路、银大人敲门,否则万万办不成。”
吕伯忙把一块银子塞进衙役手中:“大人费心,老朽一家丢了文书又失了亲戚消息,投奔不得,全仰仗大人张罗。”
有金银两位大人开路,他乡也就成了故乡。
不过几天时间,赁了房屋、办了锅碗油盐等日用之物,再给上门的里正、缉盗等送几波银钱,这吕家便算是在丰城站稳了脚。遇人问起,便说是在故乡与人结仇,又不想与人争斗,便到丰县来避仇。
平安落脚、惊慌已定,吕雀儿终于有空处理别的情绪:她哭哭啼啼,便无时不担忧沈十七的安危。
见女儿整日里哭哭啼啼茶饭不思,吕伯心里烦躁,先是呵斥她一番:“我不曾把你许给他,你也不曾收他聘礼,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为一个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随后又软言相劝:“那沈十七未必就被关进大狱,他跟县里的县尉、都头相熟,上下打点一番也不过是罚俸半年罢了。”
不过吕伯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按本朝法度,私放谋逆重罪者,夷三族;过失致罪犯逃逸者,弃市。也就是沈十七横竖是个死,区别无非是死一个还是死整本族谱。
这吕雀儿是个未经事的姑娘,沈十七便是天大的事,但自己又没有主意,因此便被有心人摆了一道。
吕家住的街上有家酒肆,主人是个姓孙的寡妇,守寡十多年却有个刚七岁的儿子。酿的酒清澈甘洌,远不是寻常浊酒可比,因此这酒肆生意不错。吕雀儿常来打酒,因此跟孙氏渐渐相熟。
见吕雀儿难见笑意、时常哀叹,孙氏便经常宽慰。吕雀儿的父亲年高体弱,母亲又全无主意,一来二往吕雀儿便将这孙氏当个知己,把一家子如何搬到丰县的来龙去脉讲了一番。
这孙氏可不是个寻常女子,“脸上带着笑、身后握着刀”,比不少男子还要心狠手辣。孙氏一边软语宽慰,一边承诺托人打探沈十七的消息,同时心里暗喜:正愁没肉过年关,年猪倒自己跑到我院子里。
后面几日,孙氏找人谋划一番,找个时机便把吕雀儿叫到家中。
一见面孙氏便焦急道:“祸事、祸事!永县那边有信了,沈十七私放重犯,年前便要问斩。”
吕雀儿听了只如有五雷轰顶,好似有万箭穿心。呆立半晌,回过神来才嚎啕大哭,几度就要哭死过去。
孙氏心底里好笑:这吕家姑娘不仅笨如年猪,嚎啕声也活像一头年猪。
怕这年猪吵到邻居,孙氏赶紧宽慰道:“好妹妹别急着哭,这事说起来倒也有两个法子可解。”
吕雀儿收了嚎啕,忙问是哪两个法子。
孙氏道:“第一个法子便是‘忘’字诀。你救他一回、他救你一次,彼此扯平,高低是他命里短寿。这世上烦恼万万千千,你横了一条心忘了,过几年嫁了人、生了子,有了新的烦恼,这件烦恼也就过去了。”
吕雀儿不忍,便问第二个法子。
孙氏道:“第二个法子便是‘钱’字诀。本朝法令,‘赎金五十斤、减死一等’。只是所费巨多,非寻常人家能承受。”
听到赎罪需要金五十斤,吕雀儿心如死灰:“我却到哪里去找五十斤黄金?我父亲颇有些家资,但也不过几斤而已。”
孙氏忙道:“好妹妹,你我姐妹缘份一场,我也替你添上些。实不相瞒,我在永城县里也有几个颇能说得上话的旧相识,打点一番,自然让你的十七哥哥平安出来,你看如何?”
吕雀儿忙拜在地上千恩万谢。
此刻,吕雀儿没意识到孙氏给她设了个局,她将为她的单纯付出几乎不能承受的代价;此刻,孙氏也没意识到命运给她设了一个局,她将为她的贪恶付出完全不能承受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