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以唐德宗贞元八年(792年)韩愈的登第为标志,唐代的诗歌在经过短暂的沉寂之后,重新进入一个名家辈出、异彩纷呈、百花齐放的自由繁荣阶段。在低沉伤感中徘徊着的大历诗人逐渐淡出中唐的诗坛,而以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为代表的新一辈诗人则逐渐登场,成为诗坛新的领军人物。他们各领风骚,追求新变,开拓出中唐诗歌世界的新天地。与盛唐诗人生活在强盛、富足、自由、开放的时代环境不同,他们出生于危乱中,成长于动荡时代,对国家、社会、人生以及文学有着与盛唐诗人完全不同的体会和感受。他们有着与生俱来的危机感、使命感和责任感,在他们思想、灵魂的深处涌动着一股变革现实、改革文学的精神与力量。在社会政治问题上,通过改革政治来再图中兴,实现国家的稳定与繁荣,再现辉煌,是他们力所不及的事情。不过,在文学上他们却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并登高而呼,借助群体的力量,实现他们的文学主张,达到革新文学的目的。

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中云:“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1]也就是说文学只有在通变中才能推陈出新,不断发展。以韩愈、孟郊为代表的尚奇诗派和以白居易、元稹为代表的尚俗诗派,尽管两派风格迥异,但他们都是在盛唐盛极难继的情况下,另辟蹊径,开拓创新,追求新变的结果。对于前者,历来文学批评家和评论者看法比较一致,并且不吝赞美之辞,如清人叶燮就认为:“唐诗为八代以来一大变,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梅、殴、苏、王、黄,皆愈为发其端,可谓极盛。”[2]但对于后者,人们多为其表象所蒙蔽,较难认识到元白诗派在当时诗歌革新中的作用以及对后世的影响,特别是对于他们所倡导的新乐府运动,至今尚有不同意见。对此,陈寅恪先生有着自己独特的看法,他认为:

然则乐天之作《新乐府》,乃用《毛诗》、乐府古诗,及杜少陵诗之体制,改进当时民间流行之歌谣。实与贞元、元和时代古文运动钜子,如韩昌黎、元微之之流,以《太史公书》《左氏春秋》《之文体试作》《毛颖传》《石鼎联句诗序》《莺莺传》等小说传奇者,其所持之旨意及所用之方法,适相符同。其差异之点,仅为一在文备众体小说之范围,一在纯粹诗歌之领域耳。由是言之,乐天之作《新乐府》,实扩充当时之“古文运动”,而推及之于诗歌,斯本为自然之发展。惟以唐代古诗,前有陈子昂、李太白之复古诗体。故白氏新乐府之创造性质,乃不为世人所注意。实则乐天之作,乃以改良当日民间口头流行之俗曲为职志。与陈李辈之改革齐梁以来士大夫纸上摹写之诗句为标榜者,大相悬殊。其价值及影响,或更较为高远也。此为吾国中古文学史上一大问题,即“古文运动”本由以“古文”试作小说而成功之一事。寅恪曾于韩愈与唐代小说一文中论证之。而白乐天之《新乐府》,亦是以乐府古诗之体,改良当时民俗传诵之文学,正同于以“古文”试作小说之旨意及方法。[3]

陈寅恪先生以其宏观高度,通过具体而微的研究,在分析比较古文运动与新乐府运动的关系及各自所产生的影响后,得出上述结论,是让人信服的,也廓清了人们长期以来对元白新乐府诗歌的偏见。现在,随着对新乐府诗及元白诗派研究的深入,这一观点已普遍为学界所接受。另外,独立于两派之外的诗人柳宗元、刘禹锡,他们的诗歌也开拓了新的题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貌。总之,中唐的诗歌领域里充满了变革精神。

在中唐诗歌这种求新求变的意识下,同样具有开风气之先河的诗人,积极参与其中,除了上面提到的几位外,还有一位诗人不应该被忘记,这就是李绅。正如前文所论,在大历诗人逐渐淡出诗坛的背景下,李绅与白居易、元稹、刘禹锡等人一同出现于中唐诗坛。如《新唐书》本传云:“为人短小精悍,于诗最有名,时号‘短李’。苏州刺史韦夏卿数称之。”[4]《旧唐书》本传亦云:“绅形状眇小而精悍,能为歌诗。乡赋之年,讽诵多在人口。”[5]可见李绅在青少年时期诗歌就已经很出众,他的《古风二首》更得到名士吕温的激赏。贞元、元和年间李绅与元稹、白居易一见如故,从此诗歌酬唱往来不断。元、白对其诗歌亦十分称赏,如白居易在《江楼夜吟元九律诗成三十韵》“老张知定伏,短李爱应颠”句下自注到:“张十八籍,李二十绅皆攻律诗,故云。”[6]又《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句下自注:“李二十常负歌行,近见予乐府五十首,默然心伏。”[7]元稹《酬乐天东南行一百韵》“李多嘲蝘蜓,窦数集蜘蛛。”句下注云:“李二十雅善歌诗,固多咏物之作。”[8]从元、白的口气中我们可以看出李绅的诗歌稍逊于白居易,而与元稹在伯仲间。可惜的是,李绅早期的这些诗歌绝大部分没有流传下来。更为当时人瞩目的是,在唐宪宗元和中兴的背景下,以三人为核心发起的新乐府运动,在唐代乃至古代文学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而李绅的首创之功犹不可没。他在初任校书郎之时,受到当时开明政治气氛的感发,针对现实,大胆讽喻时事,先于元、白创作出《乐府新题二十首》,并很快引发元、白的响应,掀起了新乐府运动的高潮,这是十分值得肯定的。然而,随着政治形势的急转和轰轰烈烈的新乐府运动高潮的结束,李绅的《乐府新题二十首》也逐渐被人遗忘,甚至连诗人自己都不再提起,或许不久即失传。如今,我们只能从元、白的和诗中隐约窥其原貌,这是非常遗憾的,不但对于中国古代文学是个损失,也因此影响了后人对其诗歌的准确评价,导致对其在中唐文学史上地位的忽略。直到近代,胡适之先生著《白话文学史》,把他归入有意兴起文学革新运动的元白诗派,才引起人们的重视,一些文学史开始把他称为“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但也往往由于缺少具体材料只能一语带过,非常笼统。此外,李绅后期的诗歌,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以及个人仕途的起沉升降,加之被卷入党争的旋涡,早期的锐气被现实消磨殆尽,最终在自然闲适和平凡自得中追求诗歌的雍容典雅。可以说他后期的诗歌,主要是《追昔游集》,脱离了元白诗派的方向,不再关心社会时事,心态内敛,躲进个人情感世界的狭窄圈子里,自抒一己之情,追求诗歌艺术的技巧,大力创作律诗,学习齐梁,诗风繁丽,逐渐向晚唐诗风过渡。虽然这类诗歌在成就上不能与当时的韩孟、元白、刘柳等人角争强弱,“然舂容恬雅,无雕琢细碎之习,其格究在晚唐诸人刻划纤巧之上也。”[9]其他诗歌,如对元白的长篇叙事诗有着直接影响的《莺莺歌》,虽然残缺不全,但依然闪烁着光芒,引起今人的重视。

目前,学术界对于中唐诗人个案的研究已经由名辈大家转向二三流诗人,如孟郊、贾岛、张籍、王建等,但对于李绅却较少有人关注。因此,对李绅的诗歌作一个全面而具体的研究,比较客观地认识和了解其在中唐乃至中国古代诗歌上的地位,是非常有必要的,这也是笔者作此著的主要目的。

另外,李绅不仅是中唐诗坛上具有一定影响的重要诗人,也是在中唐政治史中留下鲜明轨迹的重要人物。在长达数十年的牛李党争中,李绅始终支持李德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被公认为是李党的核心成员。在中晚唐几桩具有重大影响的公案里,如长庆元年的科举考试案,横跨会昌、大中年间的吴湘案,李绅都被卷入其中,与事件有直接关联。其他,如元和二年无辜被卷入李锜反叛案,长庆年间与李逢吉的权力之争,会昌年间与李德裕谋划平定泽路叛乱,等等,也都有他的身影。因此,研究李绅也有助于研究中晚的唐政治与历史,并从中了解李绅及当时相关人物的心态、思想等。并且,这些事件也在李绅的诗歌中有所反映,如《趋翰苑遭诬构四十六韵》一诗就真实记录了其与李逢吉相争的实情,具有诗史的性质,诗史可考证对于研究政治与文学的关系具有重要意义。这是笔者作此著的另一重要目的。


[1] (南北朝)刘勰:《文心雕龙》卷六《通变》,范文澜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21页。

[2] (清)叶燮:《原诗·内篇上》,霍松林校注,郭绍虞主编《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专著选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8页。

[3]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五章,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21页。

[4] 《新唐书》卷一百八十一《李绅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47页。为方便,以下凡引用皆直接称《新传》,不再作说明。

[5] 《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三《李绅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497页。为方便,以下凡引用皆直接称《旧传》,不再作说明。

[6] 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58页。

[7] 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卷十六,第1053页。

[8] 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诗歌卷,三秦出版社2002年版,第770页。

[9] 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五十,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2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