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软塌塌地蜷在我掌心,纸页间渗着水痕般的褶皱,像是被雨水泡发后又晒干的蝴蝶。我捏着它发皱的纸腰,轻轻塞进贴胸的衣袋,断魂剪的木柄还烙着体温,刃口的苗文泛着暗红,像块烧透的炭。
雾气压着傩面街的青石板,天光大亮却像蒙着层毛玻璃。罗盘在掌心发烫,铜针像被火烫过般疯狂打转,最终“咔嗒”定在纸马铺后院——那口被青苔爬满的枯井,井沿的符文深深刻进记忆,爷爷总说井里住着“会咬人的影子”。
凑近时罗盘猛地一沉,指针直指井底。井里堆着半人高的纸灰,风卷过时扬起细雪般的碎屑,露出下面黑洞洞的阶梯。第一级台阶的纸钱脆得发响,鞋底碾过的瞬间,整口井发出朽木般的呻吟,石阶一阶阶沉向地底,井壁浮现出水渍般的壁画:纸人抬着猩红轿子,轿帘缝隙里露出只竖瞳,眼尾挑着朱砂痣。
第七阶的寒气冻得指尖发麻,呵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冰晶,沾在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钻。第九阶踏空的刹那,世界突然倒转,血液涌上头颅,胃里翻江倒海。再睁眼时,井口只剩豆大的光斑,脚下踩着的已是灰雾弥漫的街道——两边店铺的幌子都是纸扎的,惨白灯笼里飘着绿幽幽的烛火,像悬着千万只鬼眼。
“阴墟……”喉间滚出的字被雾吸走。路上的“行人”都是扁平的纸人,衣裳用金粉描着寿字纹,眼眶却像破了洞的墨囊,黑血顺着纸脸往下淌,在地上洇出扭曲的符文。罗盘指向街尾的戏楼,纸扎的飞檐挂着血写的“永夜楼”,匾额下的阴影里,有个穿红袍的纸人正慢慢转头。
轿夫的“沙沙”声从背后爬上来时,我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猩红纸轿停在巷口,轿帘被阴风掀起半角,露出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嘴角裂到耳根,齿缝间卡着半片纸符。“陆郎,吉时到了——”他开口时,纸唇间溢出黑血,落在地上滋滋作响。
纸轿后涌出两列纸人,木匣打开的瞬间,腐臭扑面而来。最前面的匣子里躺着新郎服,赤红缎面上缝满了指甲,甲床泛着青紫色,像是刚从活人手上剜下来的。断魂剪突然发烫,阿蛮从衣袋里挣出来,纸手拼命指着戏楼,竹签在掌心划出“跑”字的残影。
戏楼大门“吱呀”裂开条缝,门里的黑暗像活物般蠕动。刚要冲进去,爷爷的声音突然炸响:“莫信狐言!”二楼纸窗后晃过个佝偻的影子,那熟悉的驼背让我喉头发紧。可不等开口,纸轿里的“新郎”尖啸着甩出纸链,数十个纸人张牙舞爪扑来,纸臂在空中拉长成刀刃。
断魂剪劈落的瞬间,最前排的纸人拦腰断开,却化作黑雾重新凝聚,数量反而更多。阿蛮突然从肩头跳开,小小的纸身膨胀成一人高,竹签长枪扫过之处,纸人碎成漫天纸屑。“走!”它的纸面浮出焦黑的字迹,枪尖抵住我的腰眼。
门槛近在咫尺时,后颈突然撞上冰锥般的寒意。风中裹着狐狸的腥臊,还有阴恻恻的笑:“聘礼都收了,还想逃?”眼前一黑,剧痛从尾椎炸开,再次睁眼已是傩面街的正午,阳光晒得石板发烫,手机屏幕显示十一点——枯井里的“半小时”,现实竟过了三小时。
左手腕内侧浮出三块青斑,摸上去像贴着块冻硬的尸蜡。阿蛮不见了,衣袋里只剩半张焦符,“丙寅年”“永夜楼”几个字被火燎得残缺,边缘卷着碳化的纸毛。远处传来唢呐声,调子跑调得像鬼哭,抬眼望去,街尾不知何时搭起喜棚,几个穿红褂的纸人正往木架上贴“囍”字——那不是红纸,是两张剥下来的人皮,边缘还渗着血丝,毛囊在阳光下泛着青灰。
阿蛮瘫软在我掌心,单薄的纸身微微发皱,恰似耗尽了所有生机,此刻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便会破碎。我满心怜惜,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进贴身衣袋,指尖触碰到衣袋的瞬间,似能感受到阿蛮微弱的“心跳”。腰间的断魂剪,刀柄上的苗文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红光,隐隐透着一股热度,仿佛在警示着即将到来的危险。
天色已然大亮,可傩面街却依旧被灰蒙蒙的雾气严严实实地笼罩着,仿佛被一层神秘的面纱所遮蔽,透着无尽的诡异。我抬手掏出罗盘,那原本安静的铜针像是突然被一股无形且强大的力量操控,疯狂地旋转起来,速度之快,几乎只能看见一道残影。
最终,铜针猛地停下,稳稳地指向纸马铺后院的那口枯井。那口枯井,犹如一道深深烙印在我记忆深处的伤疤,我自幼便对它印象深刻。
小时候,爷爷总是神色凝重,三令五申地严禁我靠近它,仿佛井中蛰伏着什么极其恐怖的存在。如今走近细看,井沿上那些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古怪符文,宛如一只只狰狞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似在无声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缓缓靠近枯井,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就在我距离枯井仅有一步之遥时,手中的罗盘突然发出“咔”的一声脆响,犹如夜枭的啼鸣,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格外惊悚。紧接着,指针像是被磁石牢牢吸引,笔直地指向井底。
我俯身朝井里望去,井中不见一滴水,只有一层厚厚的纸灰,宛如一层诡异的积雪。突然,一阵阴恻恻的风毫无征兆地刮起,瞬间卷起井底的灰烬,那些灰烬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搅动,在空中疯狂飞舞。随着灰烬的飘散,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逐渐显露出来。
仔细一看,那哪是什么井底,分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阶梯,每一级台阶上都紧紧贴着泛黄的纸钱,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神秘。
“阿蛮,这究竟是……”我轻声呢喃,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像是被这诡异的氛围所感染。衣袋里的阿蛮轻轻动了动,似在回应我,却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紧紧握住断魂剪,怀着忐忑的心情,缓缓踏上第一级台阶。
我的脚底刚一触碰到纸钱,只听整口井发出一阵沉闷的“嗡”声,那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震得我耳膜生疼。紧接着,脚下的台阶竟开始缓缓下沉,速度不快,却让人胆战心惊。
与此同时,两侧井壁上慢慢浮现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壁画,像是从古老岁月中苏醒的幽灵。壁画中,无数纸人扛着一顶猩红的轿子,那轿子红得刺眼,宛如被鲜血浸泡过一般。
轿帘被风轻轻掀起一角,露出半张狐狸脸,那狐狸的眼睛狭长而幽深,散发着诡异的光芒,仿佛能看穿我的灵魂。
我一步步向下走去,每走一步,心中的恐惧便增加一分。当我下到第七阶时,抬头望去,头顶的井口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周围的空气愈发寒冷,我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空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纷纷扬扬地飘落,宛如一场无声的雪。而当我踏上第九阶时,整个世界突然天旋地转,一股强烈的失重感袭来,我只觉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等我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已摔进一片浓稠的灰雾之中。我挣扎着爬起身,抬头四望,那口枯井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出现的,是一条陌生而又诡异的街道。街道两旁,皆是纸扎的店铺,惨白的灯笼高高挂在屋檐下,里面的烛火泛着幽绿色的光,仿佛鬼火在摇曳。
“阴墟……”我喃喃自语,声音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这里的一切,宛如一个纸扎的世界,房屋是纸糊的,树木是纸做的,就连路上“行走”的人,也都是扁平的纸人。
这些纸人穿着各式各样的纸衣,衣服上的花纹在幽绿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它们脸上画着夸张的笑脸,嘴角咧到耳根,可眼眶里却不断渗出黑血,那黑血顺着纸脸缓缓流下,在地面拖出一道道黏稠的痕迹,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我手中的罗盘剧烈震动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疯狂摇晃它。罗盘上的指针疯狂地转动着,最终指向街道尽头。在那里,一座纸扎的戏楼静静矗立着,它的模样与爷爷丧命的那座戏楼如出一辙,只是门楣上挂着的“永夜楼”三个大字,竟是用鲜血写成,在幽绿的灯光下,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我刚迈出一步,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沙沙”声,那声音犹如有人在黑暗中悄悄逼近,让人毛骨悚然。我猛地转身,只见一顶猩红的纸轿不知何时停在了街口。
轿帘被一阵阴风吹起,露出半张惨白的脸,正是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新郎”。他冲我咧嘴一笑,嘴角直接咧到耳根,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那笑容仿佛来自地狱,让人不寒而栗。
“陆郎,吉时将至……”他的声音沙哑而阴森,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在这片死寂的街道上回荡。纸轿后转出两队纸人,它们手中捧着木匣,木匣的缝隙中不断有鲜血渗出,滴落在地面,瞬间洇出一朵朵诡异的血花。
领头的纸人缓缓打开最前面的匣子,里面赫然是一套新郎礼服。然而,这件礼服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衣襟上竟缝满了人的指甲,那些指甲在幽绿的灯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光,仿佛还带着主人的怨念。
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恐惧。就在这时,腰间的断魂剪上的苗文突然亮起耀眼的红光,仿佛在向我传递着某种危险的信号。衣袋里的阿蛮挣扎着爬了出来,它的纸手拼命指向戏楼的方向,像是在催促我赶紧逃离。
“阿蛮?”我疑惑地轻声唤道。小纸人跳到我肩上,用竹签在我耳边快速写道:“跑!去戏楼!”
我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纸扎戏楼拼命冲去。身后,纸轿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那声音仿佛能刺破人的耳膜。紧接着,阴风骤起,街道两旁的纸人齐刷刷扭头,它们没有五官的脸“盯”着我,纸手全部指向我的后背,仿佛在为我指引着死亡的方向。
戏楼大门近在咫尺,就在我即将冲进去的那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莫信狐言!”那声音,是爷爷的!我猛地回头,只见戏楼二楼的纸窗后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虽然看不清脸,但那佝偻的背影,我绝不会认错,那就是爷爷!
“爷爷?!”我激动地大喊,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人影没有回答,只是抬手做了个“快走”的手势。就在这时,戏楼大门“吱呀”一声自动开启,里面黑洞洞的,犹如一张张开的巨口,仿佛要将我吞噬。
我刚要冲进去,轿中的“新郎”突然发出一声厉喝:“拦住他!”瞬间,数十个纸人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它们的身体在空中舒展,宛如一张张大网,要将我牢牢罩住。
我本能地挥动断魂剪,刀光闪过,最先扑来的三个纸人齐腰而断。然而,诡异的是,断裂的躯体竟然化作黑雾,在空气中盘旋片刻后,又凝聚成更多的纸人,数量比之前更多,也更加狰狞。
阿蛮突然从我肩上跳下,小小的纸身迎风而涨,瞬间变成一个和人等高的纸扎武士。它挥舞着竹签做的长枪,枪尖闪烁着寒光,在纸人堆里硬生生地撕开一条血路。“走!”阿蛮的纸面浮现出这两个字,那字迹仿佛是用鲜血写成,透着一股坚定与决绝。
我不顾一切地冲向戏楼大门,就在脚尖即将跨过门槛的瞬间,一股刺骨的阴风从背后袭来,风中夹杂着狐狸的腥臊味,还有“新郎”怨毒的低语:“你逃不掉的……聘礼已收……”我只觉眼前一黑,一股剧痛从后背传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傩面街的青石板上。阳光洒在身上,却丝毫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怎么回事……”我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迷茫与困惑。我挣扎着爬起来,摸出手机一看,时间竟已到了上午十一点!我清楚地记得,进入枯井时天刚亮,满打满算不过半小时,可现实世界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小时,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更让我惊恐的是,我的左手手腕内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三块青紫色的斑痕,摸上去冰冷僵硬,宛如死人的尸斑。我下意识地摸向衣袋,阿蛮不见了,那个一直陪伴着我的小纸人,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腰间的断魂剪还在,只是刀柄上的苗文黯淡了许多,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光芒。我颤抖着掏出罗盘,铜针一动不动地指向正西,正是纸马铺枯井的方向。
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着大腿,我伸手掏出来一看,是半张烧焦的黄符,上面依稀能辨认出几个字:“丙寅年……永夜楼……契……”我正疑惑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唢呐声,那声音尖锐而刺耳,仿佛是鬼哭狼嚎。
我抬头望去,只见傩面街尽头不知何时搭起了一座喜棚,几个穿红褂子的纸人正在张贴“囍”字。然而,当我看清它们张贴的“红纸”时,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呕吐出来。那哪里是什么红纸,分明是浸透了血的人皮,人皮的边缘还滴着鲜血,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