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王朝，平县，清明。
春日的梯田像被打翻的颜料盒，金黄的油菜花在风里翻涌成浪。林小满握着竹竿站在田埂上，晨露浸湿的粗布鞋陷在松软的泥土里。竹竿顶端用麻绳绑着父亲的猎刀，刀刃在朝阳下折射出冷光，惊得藏在荒草里的田鼠“簌“地钻进地洞。
“阿姊，数到十啦！“八岁的桃儿蹲在田埂上，小手掌里躺着五颗小石子，辫梢的红头绳沾着油菜花粉，“该捡第六块了吗？“
“错啦错啦！“李儿举着竹竿跑过来，靴底的泥巴甩在小满裙角，“刚才桃儿漏数了第三步，该是六颗石子才对！“
小满看着弟妹争执着数石子，忽然想起三年前的沙地课堂——那时他们还只会画“田“字，如今已能帮着计数。她蹲下身，用炭笔在田埂的青石板上画了个大大的“十“字：“每十步捡块石子，就像算盘算珠，个位满十进十位。“
老里正拄着枣木拐杖站在田头，沟壑纵横的脸比陈年账册还要皱：“女娃娃家的，别折腾这些劳什子。“他的旱烟袋在腰间晃荡，惊得油菜花簌簌掉落，“老夫丈量田亩时，你还在娘怀里啃桑果呢。“
“阿姊快看！“桃儿踮脚够着油菜花，“蝴蝶在教小花跳舞呢！“
小满笑着将竹竿立在田角，刀刃恰好对准荒草丛生的地块：“阿伯，您看这田角的蒺藜，去年该是荒地吧？“她蹲下身，指尖拨开杂草，露出底下板结的土块，“可账册上记着'良田三亩'，怕是把荒草当稻苗了。“
老里正的旱烟袋“当啷“落地，浑浊的眼睛忽然发亮：“你这女娃娃...倒比县太爷的罗盘还准。“他弯腰捡起烟袋，却不小心碰倒了桃儿的石子堆，“咳，老夫眼拙，去年核田时确实漏看了。“
小满看着老里正发红的耳尖，忽然想起父亲第一次认可她管账时的模样。她从袖袋里掏出桑皮纸本，上面画着简易的田亩示意图，每块田地用不同符号标注：三角形代表荒地，圆点代表水浇地，叉号代表房屋基址。
“阿伯，咱们按竹竿步数画地图，“她将纸本铺在田埂上，炭笔在油菜花影里游走，“就像分蚕茧等级，好田坏田一目了然。“
李儿蹲在田埂边，正用树枝戳泥地上的裂缝：“这里能塞进我的小拇指！“他忽然仰起沾着泥星的小脸，“阿姊，裂缝是不是田地在喊疼？“
小满蹲下身，春日的暖阳将她青布衫的影子投在龟裂的土块上。她想起三年前暴雨冲毁田埂时，父亲也是这样蹲着查看桑苗的根系。“裂缝是田地渴了。“她掰开板结的土块，露出底下灰白的墒情，“就像蚕宝宝饿了会啃桑叶。“
小满摸着弟弟指尖的泥渍，忽然发现他画的裂缝与自己标注的荒地完全吻合。她在示意图上画了个大大的红圈，转头对老里正说：“阿伯，这里多报了五亩旱地，按《垦荒令》该免税三年。“
老里正的拐杖重重顿在田埂上，惊起一群粉蝶：“你连《垦荒令》都知晓？“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当年老夫读书时，先生说女子不该碰官文，如今看来，倒是老夫迂腐了。“老里正颤抖的手抚过纸本，指腹蹭花了墨迹：“去岁大雪迷了眼...把枯草茬当成稻茬...“老人突然抓起把板结的土块，混着油菜花瓣狠狠摔在地上，“作孽啊！让农户白交了三季皇粮！“
梯田的日影渐渐倾斜，小满的桑皮纸本上画满了各种符号，桃儿和李儿的石子堆得像座小塔。她看着弟妹沾满泥巴的笑脸，忽然想起沈砚之在户计房说的话：“善用图示，账册自明。“
回县衙的路上，油菜花的香气染黄了小满的衣襟。沈砚之早已等在户计房门口，月白长衫的袖口沾着墨渍，看见她手中的示意图，眼睛忽然亮起来：“张村的旱地？“
“是李村。“小满将示意图铺在案上，炭笔线条还带着田埂的温度，“老里正说，去年核田时错把蒺藜地当良田，多报了五亩。“
沈砚之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忽然在自己的账本上写下：“林户计善用图示法，荒地核查精准。“他抬头时，耳尖微微发红，“陈典史说，明日让你核全县的荒地账。“
小满摸着袖口的蓍草纹，忽然想起田埂上的算术课——弟妹的石子、老里正的旱烟袋、沈砚之的算盘，都在为她的图示法做注脚。她忽然明白，所谓算术，从来不是算珠的机械拨动，而是像丈量田亩般，脚踏实地，眼观六路。
暮色漫过梯田时，老里正坐在自家门槛上，对着小满留的示意图出神。他忽然掏出炭笔，在自家账册上画了个小小的三角——那是小满教他的荒地符号。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桃儿和李儿正举着竹竿，在田埂上练习“十步一石子“的计数法。
户计房内，陈典史就着油灯查看样本，老罗盘在案头投下颤抖的影：“丫头，你知道减赋五亩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王老汉能多抓副药，李寡妇的养子能吃上饱饭。“小满将裂土块按在账册上，“就像我爹说的，好账本要带着土腥味。“
窗外忽然传来“笃笃“声。林长柏倒挂在桑树枝头，猎刀挑着个油纸包：“丫头，村民们凑钱买的芝麻饼！“他瞥见沈砚之在灯下抄录古籍，突然压低声音，“这酸秀才要是敢让你熬夜...“
“哥！“小满笑着接过油纸包，发现包上画着个打算盘的小人——正是李儿的手笔。芝麻香混着朱砂味在房内弥漫，她忽然觉得，这混杂的气息才是真正的民生账本。
是夜，小满在油灯下重绘田亩图。沈砚之默默研墨，将老里正摔过的土块摆成镇纸。子时的更鼓响起时，她忽然在图纸角落画了朵油菜花，花瓣恰好五片——为那减赋的五亩田地作注。
五更鸡鸣时分，第一缕晨光照见户计房的新规：所有税吏核田前，需在鞋底沾三捧黄土。小满抱着公文包走过回廊，看见老里正蹲在台阶上，正用炭笔在鞋帮画三角符号。
春风掠过全县的田垄，将新的丈量法吹成歌谣。童稚的嗓音在油菜花田里回荡：“十步石，五亩减，林户计的朱砂笔，画个春天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