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天鹏倒下了,积仁庄众人皆魂飞魄散,秦毅把麟鸣剑扛在肩上,大呼一声道:“还有谁?来与我秦巨峰一战!”
赵士昂拳头攒得生硬,盯着秦毅又惊又怒,终是不敢动弹,“我说话算话,罗都教头败了,就算是我输了,我跟你们走。”
赵士晟道:“好,那就请孟高从兄上车吧,你若与三叔之事无关,官府定会还你自由。”
赵士昂面无表情,左右有人拉住他衣襟,他摇头挣脱,“天意如此,再顽抗下去只会牵连大伙。”说罢便丢下佩刀,走了过来。赵安吉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绑住积仁庄总管的双手,将他押上了马车。
积仁庄事变就此平息,赵士晟令苗建暂时留守积仁庄主持事务,并立刻安排医士为罗天鹏疗伤,布置了一番后方才离开。
“积仁堡建于汉献帝建安二十三年,迄今已有八十余年了,它是我赵氏家族的荣耀,我今天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不让它蒙羞。”马车上,赵士晟当着秦毅和赵士昂的面如此说道。
秦毅回头望向那座由巨大砖石垒成的堡墙,啧啧称奇道:“是啊,赵氏家族能有这样的家业实属不易,应当要由二弟你这般贤明之人来守护。”
“贤明?哼哼。”赵士昂轻蔑地一笑,“不过是个软弱病夫罢了。”
秦毅大怒,“由不得你在此胡说!”随即从赵士昂的衣服上一把撕下一片布帛,揉成一团塞进了赵士昂的嘴巴。
“秦兄息怒,人间自有公理评断,他若包藏祸心,自己知道,犯不着动怒。”赵士晟波澜不惊,毫不理睬赵士昂。
“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配受人拥戴,你那积仁庄恐怕得好好管管才行。”秦毅想起那罗天鹏,觉得积仁庄的人可是太不识好歹。
“我这位从兄我还是有了解的。”赵士晟直视赵士昂,“他这个人好讲义气,这一点跟我倒是很相似,自然有人愿意为他尽忠,可是光讲义气,不讲仁德,却是大谬。”
“没错,我义父和周将军都说过,仁和义,必要两全,舍仁取义,非大义也。”
赵士晟深以为然,但他不想再谈这个令人痛心的话题,“秦兄,不说这个了,你最后那招叫什么名字呀?看得我好生敬佩。”
“独步天下,是峥嵘剑法中的一式。”
“这峥嵘剑法真是厉害,何以得名?”
“战国时代,韩国有刺客聂政刺杀韩相韩傀,身死暴尸于闹市,其姊聂荣为其留名于世竟不惜与他同死,故后人将聂氏所学剑法改名为峥嵘剑法,以政荣二姊弟之情义,同时也表示此剑法有如山势高峻雄奇之剑意。”
“果然好剑法,秦兄武艺绝伦,今日亲眼得见,令士晟五体投地,待我有空之际,就去找东嬴公,为秦兄备一高席。”
秦毅知道以赵士晟的地位,做到这一点轻而易举,但他还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取,“这个不急,我做兄长的,肯定要先帮你摆平那些不怀好意之徒。”
“承蒙秦兄仗义。”赵士晟内心感激一言难尽,开始琢磨着如何为秦毅向东嬴公开口。
此时的赵士昂被塞着嘴巴,心中万分恐慌:“我的末日恐怕就要到了,赵士晟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父子。”其实,他并不了解自己的从弟——赵士晟小时候曾几度身患重病,垂危濒死,在那生死关头来回摆渡,他深深地清楚生命之可贵,因而爱惜自己的生命,也爱惜他人的生命,尤其是骨肉至亲。
“他们无情,我却要有义,如大兄之死与尚权父子无关,那我就宽恕他们一命,流放到雁门郡的牧场上养老。”赵士晟是如此想的,“如果大兄是被他们所害,那我一定不会手软。”
回到赵府,赵士晟一头扎进了繁忙的家务之中,处理一个月以来积压的各种事务,忙得不可开交。
但他没忘记对秦毅的许诺。
几天后,赵士晟瞅了个空,唤上秦毅,两人乘车径直上了州府,他与东嬴公已经约好了要在此会面。
州府大堂的后面即是客厅,远远望见一名穿着宽大锦袍、胡须浓密、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立于厅前,走近时赵士晟一把拉着秦毅上前拜伏在地,“士晟拜见东嬴公殿下。”
“季昀贤弟无需多礼,请起。”东嬴公急步上前扶起二人。
此时离东嬴公只有五步之遥,秦毅将他的面相看得清清楚楚:东嬴公脸庞宽广,细眉隆鼻,颇有雄伟之状,再观他全身,体态壮实,孔武有力,但在他衣袍之下,隐隐可见素色衰祬,想必这位公爵还在服丧期间。
他心里不由惦记起这个人的身份:持节宁北将军、并州刺史、都督并州诸军事、东嬴公司马腾!论宗室身份,他是高祖宣皇帝司马懿的弟弟司马馗之孙,高密文献王司马泰次子,是当今陛下的从叔父。
虽说是皇室疏宗,可这位公爵是封疆大吏,统辖一州军政大权,其身份比许多王爵还要尊贵。今日接见他们二人,东嬴公并无趾高气扬之姿态,由此可见赵家与这位殿下的关系非比寻常。
要说这关系的来由,还得追溯到四十多年前,那时赵家经营的范围还局限在冀州和并州之内。为了拓张商路,士晟的父亲敬亭侯亲自前往邺城坐镇,尽力疏通各路门道,好将货品顺利卖到豫州司州兖州等中原各州。就在那时结识了当时镇守邺城的安北将军、陇西王司马泰,二人称兄道弟,关系一度非常紧密。不过后来司马泰官越做越大,直做到了太尉这样的三公高位,封地也由偏僻的秦州陇西改到了富庶的青州高密。敬亭侯自知身份低微,不敢过于高攀皇亲贵胄,也为了避免卷入难料的朝廷争斗中,就没有再和高密王来往。但是机缘巧合,多年后赵士晟来到洛阳,时任太常卿的司马腾奉旨为皇家采购用物,找到了赵家,又与赵士晟相识。司马腾得知他是父王旧友之子,于是便请赵士晟到家里面见高密王,受到老王爷的礼遇,从此在京城混的顺风顺水。直到去年高密王去世,司马腾出任并州刺史,双方的来往才告一段落。
而今赵士晟回到并州接任家主,二人又同处一地,不管是从笼络豪族还是世交友谊的角度出发,司马腾都是赵家得力的靠山后盾。
“不瞒殿下,士晟来是有事相求的。”一坐下来,赵士晟就开门见山道。
“我不是说了嘛,在外边你叫我殿下,现在私下里呼我世兄就可以了。有什么事尽管提,我一定尽力而为。”东嬴公笑道。
“士晟一介草民,在殿下面前也不敢乱了尊卑,还是按以前的叫法吧,殿下世兄。”赵士晟礼貌地微笑。
“哎,看你那谨小慎微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当年意气风发的赵季昀了。”东嬴公谈笑风生,“要是觉得别扭,我上表朝廷给你弄个官爵还是很容易的。”
“殿下世兄见笑了,士晟脾性向来如此,你是知道的。”
“话说回来,这位是你的朋友?”东嬴公指着秦毅。
“对了,还未给殿下世兄介绍,这位是士晟挚友秦毅,一位剑术高强的侠士,今天我来就是向你举荐他的。”
东嬴公好奇地打量秦毅,“看来秦侠士是位奇人呀,不然怎能博得季昀如此美誉?”
秦毅连忙恭谨地回道:“小人一介庶人,不过少时习得一点剑术而已,谈不上高强。”
“哦,既然是季昀推荐给孤的人,定是有能之人,孤必将重用!”
赵士晟和秦毅站起来拜谢,心中满怀感激——对于秦毅来说,并州最高长官的“重用”一定不会比百夫长的职位差。
然后,东嬴公邀赵士晟一同去后花园饮酒,秦毅认为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资格跟东嬴公同坐一桌,便托词告退,获允离开了州府。
两个时辰后,秦毅刚吃过午饭,躺在赵府客房小憩时。赵士晟从州府回来,直接就来找他了。
“酒喝得痛快吗?”秦毅随口问了一句。
“与贵人饮酒,心里总惶惶不安,还不是虚与委蛇罢了。”赵士晟苦笑了一下。
“哦?你为什么这么想?”
“虽说我家与殿下的确是世交,但都是攀附之谊,哪里比得了秦兄与我这般肝胆相照。”赵士晟这一番话倒说的秦毅有点感动,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那你们谈了些什么?有提到我以后干什么吗?”
“我一直想问,但找不到机会,殿下滔滔不绝,我只有接茬喝酒的份儿。”
“他说些什么?”秦毅的好奇已经扎进了骨子里,但有时候那又会成为他干事情的动力。
“关于最近的时局。”赵士晟立即显出担忧的神色,“赵王消灭淮南王后,提拔了大批亲信,又极力打击异己,搞得人心浮动,朝野不安,真不知这天下将来还会怎样。”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天子昏愚,朝堂污浊啊。”秦毅虽然不是什么朝廷官员,但当朝天子之昏庸路人皆知,他自然也能看出些门道。
“不过赵王在铲除淮南王党羽时,杀了石崇,倒是为我赵家除去了一大仇敌。”
“石崇?就是那个与国舅斗富而名满天下的石崇?”
赵士晟咬牙切齿,“对,石崇这个贱人也搞货殖之道,但他手段极为阴毒,动辄使用自己与朝中权臣的关系,构陷罪名,致人家破人亡,他便趁机攫取其财,强占家业,对稍有势力者,不好来明的,就派手下伪为盗匪劫掠,我赵家车队就遭过他几次抢劫!他用这些下三滥手段,竟成了天下数一数二的肥人,真是天下商人的耻辱!幸亏我在洛阳结识的权贵不少,他才不敢动我,不然我肯定也要倒大霉!而今这老匹夫终于死了,也算了了我一桩心愿。”
“他犯下这等罪行,没人能奈何他吗?”
“渤海石家可是大族世家,一般人不可能把他怎样的!不过这回他得罪了权臣孙秀,正是死有余辜!”
“原来石崇是这样发家的呀。”秦毅若有所思,“竟能以这么阴秽的手段聚敛钱财,可见这天下权贵的人心,果然腐败的厉害。”
“我在洛阳这几年,这些事也听闻了不少,前些年贾后专权,贾氏一党横行,一个个都贪婪无度,杀个良民,抄个家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赵士晟由衷感慨,“后来贾家倒了,赵王又起来和贾家做一样的事,真是让人失望到极点。”
“人都道江湖险恶,哪知庙堂凶险更甚于江湖。”
“故我远离京都,也有避祸的意思,今后我打算撤出京都的所有产业,再不去轻易踏足那个是非之地。”
说话间,赵士晟的仆人赵安吉牵着一匹高大的灰白色骏马到门口。赵士晟指着马对秦毅道:“这是邬统在积仁庄挑选的一匹上好公马,尚不足两岁,还需一个好主人调教一番。秦兄你新任州吏,在外奔波,也正需要这么一匹坐骑,所以还请收下我的心意。”
秦毅又惊又喜,他抚摸着这匹骏马的鬃毛,感受到它体内强健地搏动,低沉的嘶鸣声中蕴含着奔腾的力量,确是一匹难得的好马。
“这……不好吧,这礼物可太贵重了。”秦毅虽然内心很想要,但他知道这匹马的市价可不菲,怕是承受不起这份恩德。
然而赵士晟脸色一沉,猛地一挥袖子,佯作不快道:“秦兄你是我义兄,亦是我恩人,何须见外!我家牧场上有几千匹马,我又岂会在乎这一匹?秦兄出仕州府,将与一众同僚为伍,若无一匹私属坐骑,又岂能彰显名位?!”
秦毅知悉赵士晟的诚意,也不再假意推辞,拱手拜道:“好!我恭敬不如从命,就此收下了!二弟,你我兄弟一心,今后你的事便是秦毅的事,也切勿再客气了!”他还是想着将来有机会,定要报答这份赠马之恩。
赵士晟大喜,立刻命人置酒,要与秦毅畅饮一番。秦毅先牵着自己的新坐骑去安闲院马厩,突然想起不知如何喊它,便问士晟:“这匹马叫什么名字?”
“以前随便起了个小名叫‘灰末驹’,现在你是它的主人,你来为它命一个新名吧。”
“嗯。”秦毅摸摸灰末驹的脑袋,马儿温顺地低下头,“通体都是灰色,就叫灰风吧!”
“好名字,灰风啊,载着你的主人驰骋万里吧!”赵士晟兴奋大喊。
“哈哈!”秦毅非常高兴,拴马回来,和赵士晟酣饮畅谈几个时辰,讲故事,念故人,直到日落月升,星夜降临。
“对了,弟妹何时回来?”醉醺醺的秦毅突然想到一个自己还不认识的人。
士晟莞尔一笑,“三天前就派人去河内郡了,想必她此刻已经启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