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献帝建安五年(公元200年)葭月初一,正好是整整一百年前的一个夜晚,鹅毛大雪降临在兖州陈留国的境内,山川草木尽裹银装,寒风凛冽,路上的行人个个穿得严严实实,但仍然被风吹得连眼睛都恨不得蒙上。
而偏偏就在这样严酷的风雪天里,却有一支长长的车队行进在湿滑的官道上,眼看太阳就要落下,夜幕即将降临,他们是要去往哪里呢?
走在队伍前列的是一个牵着一匹骏马的大汉,由于正面迎着寒风,他眼睛都难以睁开,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倚着马走,倒似是马在牵着他。那匹马也是冻得瑟瑟发抖,一个劲的喘粗气。
他身后就是挤成一团的人群,一个头上戴着皮帽,穿着狐裘大衣的的中年人被一群人簇拥着,他时不时摘下帽子拍拍上面的积雪,或解下腰间的酒囊小嘬一口,但神情一直凝重,丝毫未曾变过。
“爹,我不想走了,累死了。”突然他身边的一个少年不顾满地的雪,径自坐了下来。
“胡说什么呢?马上就到济阳渡了,到了就休息,起来!”中年人大声呵斥道,他的声音嘶哑而又浑厚。
“不走,打死也不走了。”少年不见动静,低着头蜷成一团。
“混账!那我就打死你!”他的父亲大怒,掣起手中的马鞭照着少年的背就是一下。
旁边的人急忙抱住他,纷纷劝慰道:“老爷,少爷没出过这么远的门,你就体谅他下吧,千万不要动怒啊。”“就是啊,老爷,你看雪下这么大,我们到了济阳渡也无法前进不是吗?何必急于一时呢?”
“这兔崽子,打一出发就闹个不停,就这样子,将来还指望他当家作主?哼!我赵开就是把家业送给乞丐也不会给他!”中年人气愤难消,狠狠瞪着那位少年郎。
“少爷快给老爷道个歉,起来吧,一会就可以休息了。”有人低声对少年说话。
“你打死我吧!你看看这鬼天气!死了也比受这罪来的好啊!”谁料那少年不但不道歉,反而更厉害地叫嚷起来。
“孽子,反了,反了!”赵开奋力挣脱众人,劈头又是一鞭子,这一次落在了少年的脸上,立时渗出了血。
“哎呀,老爷,少爷是你的独子啊,你怎么可以……”众人慌乱不已,急忙夺下了鞭子,把那少爷拖到了一旁。
赵开无力地望着他的儿子,看到他憎恨的目光,和覆满鲜血的脸颊。
突然,赵开长叹一声,眼里竟簌簌地落下泪来。
“钧儿啊,不是爹心狠,是没有办法啊,你赖在这里不走,别人也会不想走,你一要休息,大家都想休息,这十步一停,百步一歇的,啥时候能到官渡啊?这粮草运不到,曹将军打了败仗怎么办?曹将军一败,兖州也保不住了,到时候我们赵家就是造反的罪名,满门都要斩首的啊!你想想啊,如今受下了这苦,将来有的是好日子过呀。”赵开声色哀戚,一时泪流不止。
“那还不是你不听大伙儿的劝,一定要投靠那曹孟德,把家人都卷进战祸里!”名唤钧儿的少年也哭喊道。
“你真是不明白啊,孩子,当年若不是曹将军,我们全家早就死在黄巾党手里了,哪里还会有今天的富贵啊?这几年来,有好多人都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帮助曹公呢?他也没给你多少钱啊?’我都是那句话——曹公的恩德大于天,不可不报啊。”赵开哽咽着爬到儿子的身边,颤抖地掏出一面手巾擦拭他的脸。
周遭众人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禁纷纷落泪。
“其实啊,我这也都是为了你啊,我的儿。”赵开压低了声音,对赵钧耳语道,“爹这么多年来东奔西走,挣得万贯家财,却从来也没有享受过真正安乐的生活,你知道是为什么吗?还不是因为我只是一个商人的缘故啊?不能衣着光鲜,不可居住美宅,受尽了达官显贵的白眼,还得对他们备加恭敬,生怕被人忌恨,落得全家性命不保。儿啊,爹不想让你也过这样的日子啊,我现在为曹将军效力,将来他必然会论功行赏,让爹晋身世族,到时爹就不用再四处奔忙了,可以安安心心地和你还有你娘在家好生过日子了!”赵钧听了这话,眼泪已不可遏制,一滴滴的汇流成一股热流,将膝下的雪地融出了一个坑。
“爹,孩儿知错了,爹,你别哭了。”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伤感的赵钧悔上心来,深感内疚。
“老爷,你也放宽心吧,曹将军乃盖世英雄,一定不会败的。”有人劝道。
“好了,继续前进,今晚就在济阳渡驻扎,等待雪停了,再出发。”赵开用湿漉漉的袖子擦了擦脸,冷静的说道。
大家伙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前抵达了济水渡口的北岸。
当初之所以选择这条道路,也实属无奈之举,因为往北有黑山军为祟,南边又有黄巾军余党,只有途经济阳渡的这条道尚属安全,然而天寒地冻,大雪积压,济水结了厚厚的冰,船只不能往上下游通行,虽可踏冰过河,但由于水位太低,对岸又有一段不短的上坡路,在这种天气里,车队是走不了上坡路的,所以要通过这里只能等待天放晴。
车队在渡口集市的街头扎下了帐篷,家人们来来往往的张罗着,赵开却在这个时候来到济水的堤上,忧愁的望向对岸,他默默地回忆着他的过往。
他曾是东郡顿丘县一户佃农家的孩子,出身贫贱,却从小被乡人誉为智才,人小鬼大,聪明的不得了,可是家里没钱供他到县学里读书,不读书就举不了孝廉,也入不了太学。但他有另外的路可走,大概十几岁的时候,不甘贫穷的赵开跟着一些人离开了家乡,到了青州的海边,加入了贩卖私盐的行列。这些人不向朝廷纳税,赚的钱完全是暴利,然而一旦被官府抓获,那必然是难逃一死。他顶着杀头的风险赚钱,还好几年过去了,他跟随过的东家好几个出了事,但他却一次次地躲了过去,还慢慢积下了一笔不小的本钱。
他返回老家,在县城里开了个绸布铺子,凭借自己的才能渐渐富裕起来。
如果那时的状态能一直维持下去,或许他可以一辈子都做个丰裕的小老板,虽不像现在这么富甲一方,却也能省很多麻烦。
可是,没过几年,黄巾党造反了,战乱席卷兖州各地,不久黄巾军就攻占了顿丘县。赵开慌忙收拾了细软金银,率全家老小逃亡到黄河南岸的东平郡范县,勉强保住性命。然而乱世无情,命运难料,一家人不久还是落入了四处劫掠的黄巾军手里。一个头目从他身上搜出了不少钱,认定赵开是个富人,逼迫他交出藏起来的财货。
赵开被打得半死,但仍然不肯说出埋东西的地方。他知道,不说或许能够拖延几日,说了,全家都得死。
一家七口被扔在地牢里饿着,奄奄一息,很快老母亲熬不住撒手西去了。就在黄巾头目将要失去耐心之时,老天又适时出现,眷顾了赵开——当年八月,皇甫嵩统领的官军在仓亭击败黄巾军,一支偏师顺势收复了范县。
赵开永远记得那天,一个身披黑色战袍的将领亲自来到范县的地牢,将他们一家在内的囚犯全部释放。
“将军可是曹令君?”赵开一眼竟认出了将领,他记得曾经在顿丘县的市场中见过此人。
“正是。足下是?”对方并不认识赵开。
赵开自然知道这一点,此人身为县令到市场中巡视,哪里能记得所有人的面貌。“小人顿丘民赵开,一家老小承蒙曹令君救护,小人虽万死不能报矣!”赵开涕泣满面,不能自已。
“噫,此乃天意也,我曹操不敢居功。卿若欲报恩,当以家财匡济民众,为汉室之忠臣。”将领自报姓名,他便是后来名震天下的曹孟德。
赵开向曹孟德询问匡世之道,曹孟德告诉他乱世已至,奸贼盗匪即将四起,不以武功不能平定天下。
“为今之计,当厉兵秣马以助国家。卿作为商人,可为朝廷蓄养战马,将来必大有用处。”这便是曹孟德给出的建议。
从此,赵开改行养马,很快便借着频繁的战事做成了当地的大商人。
数年后曹孟德出任东郡太守,赵开立刻前来投奔,决心将全部身家托付于曹公!从此自发为曹军补给物资,不论粮草、战马,还是弓矢甲胄,皆尽力输送。吕布与张邈偷袭兖州之时,赵开不惜散尽家财,协助靳允坚守范县几个月。战后论功,赵开不接受封赏,仍然甘居白衣,不担任任何官职,只默默输送军资。
这次袁曹大战也一样,战端肇起以来,他已经为曹军来回运送了五次辎重了!这一年里,他一边命人在兖州各地采购粮草,一边不断地亲自押运到军营,可谓殚精竭虑。他知道,曹孟德不是有功不赏之人,他今天所做的一切,将来一定会得到加倍的补偿。
但如今情况却不容他乐观,在不远处那个叫官渡的小地方,缺粮乏械的曹孟德还能顶住强大的袁本初吗?一旦曹军因为粮草不继而败,那么他多年来的心愿便成泡影,还得连累妻子儿女。
哎,但愿老天能像以前那样保佑我吧。
经过这漫长的思索,长叹一声的赵开猛然回过神来,发现四周已经寂静无声,灯火尽灭,他想仆人们应该开始在找他了。
果然,身后忽明忽暗,有人打着灯笼过来了。
“老爷,是你吗?哎呀,原来你在这里啊,把我们和少爷都急坏了。”仆人连声庆幸。
“唉,你看看,雪是不是停了?”赵开发现了一件自己刚才没注意到的事情。
“是啊,老爷,雪停了,或许我们明天就能赶路了。”
“不,不,是今晚,对,就是今晚!”赵开突然兴奋的叫起来,“传我命令,全部人收拾起身,准备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