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之时,人们对于重要信函,皆以布囊裹好信纸,然后再用绳子缝住开口,用泥封住,盖上印章,微火烤硬,再放到大小合适的空心薄木函中,封上第二重泥封,以作双重封缄。一旦启封,任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复原。而东嬴公交给赵士晟的信函,便属此类。
如今霜梅受命来窃信,若是空手而归,必受许超责罚。而赵士晟又不可能将信件交付出去,不然便是有辱使命的大罪,更加不能承受。思来想去,唯有一法可解眼前之难,那便是立刻伪造一封信函,交与许超交差。
离天明尚有数个时辰,需紧急从事。赵士晟立刻唤赵安吉来到房内,拉住他衣袖道:“安吉叔,抱歉这么晚叫你过来,但迫于情急,劳烦见谅。”
赵安吉忙问是何事,赵士晟拿出东嬴公的信函给他看,指着上面的封泥说道:“安吉叔你学过篆刻之术,我现在请你仿照这封印制一个假章,不求逼真,只要一个时辰内帮我刻好即可。”
赵安吉得令而去,赵士晟随即取来笔墨纸砚,开始琢磨如何写一封兄弟之间的家书——他不能拆开那一封原信,那样会留下痕迹,如果让东海王发现信件被偷阅,那麻烦可也不小。只能以他对东嬴公家族的了解,自行杜撰信中内容。
霜梅知道赵士晟的用意后,心下极为感动,在一边静静观察。然而她方才饮酒数升,此时难胜醉意,不多时便沉沉昏睡过去。赵士晟将她扶到自己床上安歇,继续伏案提笔,字斟句酌如下:
“尊兄东海王元超台启,弟谨拜上。前月获王兄函,感怀于心,早欲答复,奈何庶务繁忙,琐事冗扰,故迁延日久。而今遣赵季昀赴京朝贺,正托其携信以致王兄……弟主政并州,迄今一年有余,然时事多故,四面伏危。东有邪道妖言兴乱,南有山贼窃占荒岭,西有匈奴心腹之患,北有胡马滋扰生事,内忧外患,苦之甚矣。究其缘由,盖中枢政乱,正道不兴,武备不修,故而姑息养奸,助长贼势。弟才智平庸,惟独力支撑,略堪靖宁。然朝局板荡,终为天下大患……幸而今上舜继尧后,主宰神器,御临四方,观其举措,真英明之主也。弟欲竭诚事之,举一州之力拥陛下正位,若有不从者,必提旅伐之……愿王兄辅之周全,以匡扶朝廷,安定天下,然后发兵助晋,以助弟平灭诸贼,如此则海内兴盛,幸甚至哉……”
为了能够平安离开河内郡,赵士晟在文中制造出东嬴公决意支持赵王的假象,以迷惑许超。
一个多时辰,赵士晟写完书信,小心将纸张放到炭火附近烘干。正好赵安吉带着刻好的印章回来,赵士晟一看,虽然与原版有些许差异,但蒙骗许超该是足够了。于是装入信封,加上封泥,盖上印戳,一封伪造信函便大功告成了。
赵士晟随即唤醒霜梅,笑语道:“姑娘你大可安心了,拿着这信函回报,许超定不会有二话。”
霜梅面露喜色,问道:“此信真的可以瞒过主人吗?”
赵士晟胸有成竹道:“河内郡的人没见过东嬴公的印鉴,当然也不会知道东嬴公的手迹,一定不能察觉这信函是伪造的。”
“好,郡丞现在就在驿馆旁边的亭子里,我立刻前去复命。”霜梅怀揣着信出门,两刻钟后便返回房间。赵士晟问她郡丞如何反应,霜梅回禀道:“郡丞看过了信文,又重新封上,叫我速速还回原处,不要让你察觉。”
赵士晟看那信封,果然有破损的痕迹,抹了一点新的封泥。他心中顿时安定,欣然道:“郡丞肯把信还回来,便说明没有找出其中破绽,不然定会扣下作为证据找我问罪了。”
“公子与妾萍水相逢,竟能做到如此地步,此大恩大德,妾虽万死亦不足报!”霜梅不由感激涕零,“今生今世,终不敢忘。”
“哪里,是我欠姑娘的。”赵士晟心中颇有不忍,“明日我即启程去往洛阳,日后还请姑娘珍重自己,待我归来之际,便可设法营救姑娘,还你自由之身。”
“明日一别,如能与公子再相逢,便已知足。”霜梅忽然神情黯然,眼中蕴泪,“妾身不敢奢望其他,惟愿上天保佑公子平安。”
赵士晟倒是平静自若,他并不贪图霜梅的美色,只是念着相逢即是缘分,能救一人,自是功德一件。而且这回许超这厮得罪他不轻,必须报复。到时施展手段从这里救走霜梅,也是给许超一点小小的惩戒。
霜梅伏地低声哭泣许久,才缓缓起身,将手腕上所戴的玉环摘下,双手呈递给赵士晟,红着眼睛说道:“妾身无长物,惟愿此物与公子留作纪念。”
赵士晟推却不得,只好收下,本着礼尚往来,也拿出一物道:“这支玉笛,也是我所珍爱之物,且赠予姑娘。”正是霜梅用来吹奏之笛。
霜梅谢过赵士晟,收下玉笛,又款款道:“公子也该累了,还请到榻上安歇吧。”
赵士晟摇头,“还是你到榻上吧,我席地而卧即可。请姑娘放心,我与姑娘互相帮助,乃因知音之友谊,非为他故,绝不敢有任何轻薄行径。”随即自取褥席铺地,和衣而卧。
霜梅领会到赵士晟的意思,愈发钦佩其品格,遂顺从地到榻上安卧。二人各自睡去,直至天明。
晨起之时,赵士晟不见屋内有霜梅踪影,不由心忖:“这姑娘不辞而别,应是怕许超生疑,如此亦好,我等应立即启程离去。”当即下令收拾行李,只派一人去郡府告辞,不等回应便立即开拔。
许超倒也知趣,没有横加拦阻,也不送行,任由使团南去。
又前行三日,赵士晟率使团抵达黄河边的富平津,过了这个渡口,便是河南尹所辖地界了。使团先在北岸扎下帐篷,预备次日通关渡河。
食过晚饭,赵士晟临河漫步,望见那天边遥遥悬挂着一轮红日,正散出最后的余晖。
“又到了富平津,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渡河了。”赵士晟伫立岸边,莫名生出了很多感慨,“这一趟远行不同以前,我担着要命的差事,而朝中局势混乱不明,不知道此去还能不能回到晋阳。”
忧思的情绪折磨着赵士晟,但御气道可以解救他。面朝滔滔河水,赵士晟盘腿而坐,运气片刻之后,便平息了内心的烦躁与不安,体会到神清气爽、六脉畅通的愉悦感。
“看来我的身体里流淌着的,真的是来自天外的血脉。”赵士晟每次想起秦毅和竭智说过的那些离奇故事,都觉有些荒诞,但他自幼又是那么的跟人不一样:他没读过太多书,却才智过人,棋艺之精湛罕有匹敌;他少时多病,力气却又不小,小时候跟其他小孩打架从来就没输过。这些困惑始终缠绕着他,如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浩浩汤汤之下,究竟还潜藏着哪些不为世人所知的秘密呢?”他凝望黄河,看不穿污浊的河水,吟唱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翌日,使团开始渡河,赵安吉驾驶着三驾马车,赵士晟安坐车厢中,向阔别已久的京城进发。
这浮桥是由长约三丈的小船并排连接固定而建成的,刚好能容两辆单驾马车并行。赵士晟行至桥中央时,河对面也来了一辆顶着紫色伞盖的大马车,这辆马车竟是一辆五驾马车,五匹白色骏马一字排开,占去了浮桥宽度的一半。
那车夫就好像没有看见赵士晟的马车一样,径直一路冲上桥来,直到距赵家马车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才停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赶车的赵安吉大怒,举起马鞭指着对方车夫怒喝道。
“我家君侯出行,哪里来的竖子竟敢拦路!”那车夫根本不觉理亏,反而厉声大骂,“还不赶紧退回去!免得被羞辱一番!”
赵士晟在车内听得动静,掀开帘子一看便已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在洛阳的时候亦见过这种情况,心忖即使是京城豪门,像这么跋扈的也实属罕见。
“安吉叔,切勿恼怒,给他们让路便是了。”赵士晟拍拍赵安吉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动怒,“我们担着差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安吉遂拨转马头,做出要让路的态势,赵士晟一动,后面跟随的大队人马也只得掉头后退,大家拥在狭窄的桥面上熙攘,耽搁了很多时间。
终于等大家都退到了桥头,紫盖大马车的车夫不耐烦地扬鞭一挥,驱车大进,气势汹汹地向北岸奔来,刚刚抵达桥头时却突然发生了意外:只见那车夫未能控制好方向,马车一过桥头,牵辔的几匹马便有些不知所措,使马车改变了行进方向,这时他们车速又快,于是后面的车厢“嘭”地一声撞到了附近一辆并州使团运送贡物的马车。
这一撞十分剧烈,紫盖马车的车壁出现了两道裂缝,大片的漆都被擦掉了,轮子也被撞缺了,而反观被撞的马车,也同是一副惨状。
紫盖马车急忙停了下来,只听车里的人哇哇大叫,那车夫一下子涨红了脸,指着赵士晟一群人满嘴污言秽语。
赵士晟一看此情此景,心知这横来之祸,终究是躲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