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雨,淅淅沥沥,如痴如醉。
漫天的牛毛细雨,不知过客的愁苦,从铅云里洒落,宛若灿烂牵绊的红尘,彼此**,无法解脱,沦落入清澈的君湖,像落在一滴透明的眼泪里。
君湖上一圈一圈的涟漪,渐次拍打着,紊乱的细圈像复杂地找不到头绪的思念。
王生坐在一只破旧的渔船船头,斗笠下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湖面,望着那乱线般的涟漪,怔怔地出神。
一朝金榜题名,轻骑慢马,走遍长安,娶妻书香门第,貌美如花,知书达理,洞房花烛,想必没有比这更得意的事了吧。
可是心的荒芜,却日渐滋长,空荡荡的风从半夜的天空卷来,望着身边熟睡的妻子,却为何孤独越来越深入骨髓呢?
难道人未老,心先故了吗?
风雨潺潺,小船儿,随你漂吧,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吧。
王生颓唐地将酒壶举起,仰头去喝,半晌,却才将喝尽的酒壶抛在船上,酒已尽,人未醉,沧桑红尘,可恨究竟哪里值得留恋呢?
他将斗笠解开,双手展开躺在船上,像是突然得到了释放一般,但旋即这释放就消失地一干二净了,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一样,冰凉的雨点滴落在脸颊上,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眼睛上空浮着铅色的云层,水墨一般地铺开一支又一支的莲花。
莲花静静地绽放着,越来越大,雨水轻轻拍打着他的脸,他突然愣住了,左手抓紧了斗笠。
云层深处,仿佛出现了一张透明的熟悉的脸,素颜淡妆,撑着一把绿色的油纸伞,故人浅笑,嫣然如昨,鬓边一缕秀发几乎触手可及,连那芬芳的呼吸好像都近在身畔。
是你吗?
他伸出手去,触手却是一片空虚,连那云层深处的眼眸似乎都一点点的消失了。
他突然泪如泉涌,胸膛起伏着,呜咽着如同一个小孩子。
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飘到哪里去。
心这么孤单,恐怕已经被流落到天涯里去了,要不,为什么找不到安放的地方呢?
也不知,多久,多久了,再也没有真心地笑过。
王生的笑声,从来没有这么凄凉,却又仿佛一直这么凄凉。
财富,名声,豪宅大院,画技名震天下,诗文获誉四海,又有什么用呢?
你不在了,我就是一具装在身体里的游魂,哪里有什么快乐。
可是,就这样放任地漂流着,却还是搁浅了,搁浅在竹林里的书斋前。
那是离家三里路的书斋,简单修建,格式布局,像从前读书时一样。
只可惜你捧过茶的杯子还在,你泡过的茶叶也在,你读过的诗还在,你梳妆的铜镜也还在,可是,什么都在,你却不在了。
难道此生就这样,再也逃脱不了这番痛苦了吗?
王生笑望苍天,他真想问一问,为什么就把她夺走了,可是就算在心里问了上百次,雷打不动的上天曾回答过一句吗?
他只恨自己晚去了一步,年少轻狂,居然放心地等到家宅大院都安顿好了才去接她。
惊喜还在,可是惊喜要给的人却成了坟头的一抔黄土。
燕子年年来,清明风光,谁解愁?
明月夜,小黄冈,岁岁复复收人泪。
传说君湖的水如一滴眼泪,我看到了,它像极了你的眼眸,可惜说好要陪你来看,最后却只有我一个人天天孤魂野鬼般地游荡在上面。
王生颓唐地走上岸,转身像湖水看去,远远一座断桥,朦朦胧胧,烟雨如梦。
那天,同一个祭日,王生穿桥来祭拜早已阴阳两隔的柳如烟,可是,走到了桥头,他突然有一种想离开尘世,去找她的冲动,冲动如此强烈,让他不顾一切,阴世里,你一定也像我一样很孤单吧。
可是桥却突然断了,从他的脚边齐刷刷地断开,延伸向对岸,他蓦然惊醒,朦胧的烟雾笼罩着清晨空无一人的断桥,谁也不知道那个早晨之后,他为何突然接受了陈员外的提亲,答应娶陈香玉为妻,只有他知道,他在浓雾中看到了一个人,那个熟悉的倩影站在对面的桥头跟他招手拜拜。
可是,从那以后,他就在离家三里远的竹林里建了一个书斋,租了小船,每个月的最后五天,他都要走到断桥,解开小船,到书斋居住。
书斋无名,就像那从前的日子,叫青春也罢,叫岁月也罢,都再也不会回来,都让人说不出话来。
真正地让孔夫子言中,逝者如斯夫,一去不还矣。
他像往常一样,回到书斋去打酒,除了喝酒,就是喝酒,不让自己烂醉如泥,又怎生睡去,不让自己来这里喝个痛快,难道要回到宅院里丢大老爷的人,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只有这里,只有这无名斋,他才能像真正的自己一样。
放纵够了,**够了,就回去,继续做那个负责任的大老爷。
毕竟,那是妻子,儿子。
但这次,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走进书斋,他停住步伐,看着竹林深处,愣住了。
熟悉的倩影,熟悉的纸伞,熟悉的身畔,熟悉的走路姿势,熟悉的淡然从容。
他的呼吸一瞬间停住了,心扑通通地跳,脸颊在一瞬间涨得通红,是喝昏了酒吗?
他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那个倩影还在,真的还在,没有像往常一样消失掉。
天呢?难道是老天可怜我吗?
当那女子走到眼前的时候,他只觉得全身如同被雷击中了一般。
耳畔轰然作响,太阳穴突突地跳。
如君湖般清澈的眼睛,风铃声般精致的鼻翼,白皙如荷花般的脸盘,耳垂边晃动着水绿色的坠。
竟然跟自己当年买的一模一样。
他怔怔地看着她,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倒流,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你真的回来了吗?你再也不会突然消失般地让我空欢喜一场后更加伤感吧?
直到那句陌生的“公子”二字打断自己的时候,王生才突然回过神来。
公子,这般的口音,好陌生啊!
明明如故人,明明眼中的光芒都一样,可是,公子,竟似认不得自己呢?
失望一瞬间从心底窜上来,好累,好累,好累。
“公子,天快黑了,不知奴家是否可以在这里寄宿一宿。”熟悉的嘴唇,陌生的话。
“你真的不是吗?”问出后,王生才觉得自己很傻很傻,天底下怎么可能还有活着的她,尸首他都亲眼见过了,更何况后颈边那个与身俱来的朱砂痣作证,她是绝对不会活着了。
“什么,公子问的话,奴家一点听不懂。”那女子皱了皱眉,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天色越来越暗,焦虑之色更重。
“哦,那快进屋来吧。”王生这才发现那单薄的女子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袱。
恍惚地看着那女子走在前面,他突然发现,那女子的颈项后边赫然竟有一颗相同的朱砂痣,心不由突突地跳,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