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的太快,仿佛人生白首,突然而至,恍惚间,竟已是添灯时刻。
王生不知在椅子上做了多久,竟然不知不觉的睡着了,等到蓦然惊醒,突然发现那女子姿态温婉,压了衣袖,正在点灯,猝亮火光映照之下,肤腻如脂,眼神清澈,竟然如当日那般纯净无暇,却反而更加惊艳。
在这般寂静的夜里,雨声寂寂,万物无声,不知多少渔船在丝雨中无眠,不知多少楼台在静谧中孤独矗立。
塌了的断桥,千山万水的思念,竟在此刻愈加膨胀,宛如被施了魔咒的根,突然盘根错节,把心脏攫地喘不过丝毫气来。
那女子淡然一笑,齿颊上两个酒窝浅浅一现,微微抚了抚身子,向他致意,夜深,该点灯了。
他本不该如此惶恐,但世事有备而来,仿佛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一般,他不止仓皇,而且反复陷入过去的回忆。
刚才的刚才,他在椅子上听着雨声睡着的那会儿,梦里居然看到柳如烟凤冠霞帔,身姿柳然,低头抬眉间,竟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安静更干净的女子。
仿佛一只乖巧的猫儿,遗世独立般地呆在窗台,却又直抵他俗世般的心。
那般清澈的眼眸,比君湖还要晶莹剔透,就这样静静看着他。
他也静静看着她。
仿佛天地之间,锣鼓人群喧嚣,早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这深深的凝视。
你知道我等你很久了吗?
你为什么不等一等我,就差那么一点点。
他走过去,却始终碰不到她,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咫尺天涯,他跑多远,如烟就向后漂多远。
她静静地笑,蕴藏在眼睛里的泪,闪着不舍。
仿佛在告诉他,不要再执念了,失去的已经不再回来,何不好好去过你下半辈子的生活,纵有千般不愿,你我眼中,难道竟不知吗?
我不是一辈子的债,你不要让自己这般痛苦,你痛苦了,我岂能不痛苦。
天之渺渺,地之苍苍,情之切切,敢忘骋怀,在彼之眉,在吾之胸,河汉不渡,请伊脉脉。
她又念着他随口吟诵给她的诗,不成章法,却是心中所向。
他心中一痛,突然惊醒,竟看到那投宿的女子正在点灯,而自己,脸颊之上,早已经是泪痕点点,不得不拭袖沾袍了。
“公子莫非有什么伤心事吗?”
他只是漠然地摇了摇头,此事说与谁人听,谁人又可听得懂?
燕子年年来,鸿雁岁岁朝南归,为什么却给不了我一点点关于你的消息,仰望天空的寂寞,一寸又一寸,深入脊髓,都说鱼传尺素,却哪里传得了我的孤独?
“公子的伤心,全然写在脸上,任凭是谁,都可以看得见的。”
王生仔细听去,抬眼看那女子,那女子眉目间竟已不是那个奴家奴家不离口的姑娘,倒似变了个人,在那一瞬间,他的心突然变得些许柔软,仿佛累的久了,突然松了一小口气。
四周的黑暗像只巨大的手,笼着那微弱的火柱,一身绫罗长袍的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站在眼前的女子,她的脸上,眉间,似有一丝丝的挑衅。
他站起来,拿过笔,轻点盛在青花瓷碗里的墨,手腕在一张铺开的宣纸上来来回回。
时光温柔寂静。
雨水莎莎,模拟着小猫的爪子。
须臾,一幅水墨画赫然纸上,画上的女子巧笑嫣然,栩栩如生,天真的面容上有着一丝丝的挑衅,却更加让人可怜。
“公子画的可是奴家?”
王生心中不由发笑,她果真还是奴家。
到底多久没有这么笑过了,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因为眼前的这幅画,画上描摹的究竟是谁呢?
他的心又陷入一阵恍然失落。
都说刻骨铭心,不会轻易忘却,可我竟然连你挑衅的样子都忘却了。
岁月真是无情啊!
“公子画的好像并不是奴家。”那女子眉头微皱,似乎发现了什么,迟疑半晌,她继续说,“画中的女子,不管从哪里看来,似乎都比奴家多一点点什么,她似乎不食烟火。”
“画中的人,想必都不食烟火的。”他从不怀疑如烟的美丽。
“公子不愿告诉奴家,奴家倒有一个姐姐的故事,不知公子愿不愿意听。”
如此雨夜,总要失眠的,况且只有一张睡榻,倒不如听听,或许可以解脱一会儿。
他从书斋的东北角拎来两坛子酒,倒了一碗,仰头喝了下去。
只一仰,碗中的酒就已经空了。
竟不像喝酒,而像是倒酒。
恐怕只有伤心人才会落魄爽快如此,不知多少酒下肚,不知多少次灌醉自己,才导致此刻看来竟潇洒如竹,君子佩玉,剑常在侧,他自己倒是酒不离手呢。
“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诗,想来公子博学多才,必然听过这句诗的。”
“什么诗?”他明知她绕着弯子问他,却还是依她之意,如此一问,就像当年他对待如烟的拷问那样,他心底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把他乡认故乡,错把他人认故人了。
“天之渺渺,地之苍苍,情之切切……”
他惊讶,他怅然,他看着她念诵着当日他所念之词,亲启丹唇,宛若如烟。
可是,一个奴家奴家的姑娘,怎么知道这件只有天知,地知,如烟知,他知的事呢?
他不动声色,想看看那女子究竟何方圣神,但心中,更多的却是,她会不会是柳如烟。
“公子想必再熟悉不过了吧。”她看着他,仿佛成竹在胸,仿佛洞穿一切,清澈的眼眸里,冷静地像是隔世的人。
王生心中涌上一阵热潮,他只当她是柳如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女子突然笑了,掩嘴道:“想必奴家吓着公子了,只是公子梦里将这首诗背了两遍,奴家一时心中被感,所以才背诵出来,公子心中的那个人,是不是很像奴家呢?”
王生黯然,看来这女子将自己心事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他单手拿起酒坛,仰头就喝,酒咕噜噜地灌进嗓子里,成了室内唯一的声响。
“奴家一时生出这般想法,公子要怪就怪奴家太过不知礼数。”
“哈哈哈”王生将酒坛扑通一声砸在桌子上,放声大笑,完全不似往日里那个落魄的酒鬼,黯然的游魂,不知笑,只知自言自语。
“公子。”那女子眉头紧皱,似乎被吓坏了。
王生却是仰头又喝,直将那酒喝光了,才咣当一声,将酒瓶扔了个远,砸得粉碎。
自己多少个这样的梦被妻子猜见过,自己多少遍朗诵的这首诗被妻子听到过。
可笑自己竟然不知,还以为把一切瞒的很好。
王生啊,王生,你前半生负对如烟,后半生负对香玉,可笑可笑,既然忘不了如烟,你又何必委曲求全,娶了陈香玉。
太可笑了。
王生晃晃悠悠地推开门,风雨从天空灌来,冰冷的雨水击打在身上,却前所未有的爽快。
痛吧,痛吧,痛了才能觉察到自己,才能痛快。
他踉跄着跑到书斋前的空地上,抬头望着天,心中如刀割一般。
上天啊,上天,你既然让我此生只能爱一个人,又何必把如烟带走?
如烟啊,如烟,你明知我爱不了别人,为何要断桥相告,让我苦了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