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笔信不是标准的格式,连排头和称谓都没有,或者说它根本就不是信,欣俞只是用一些片断来告诉我她所发生的事情吧!再阅读那些文字,我似乎从字里行间的这种随意,理解了她当时痛苦而矛盾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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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好线路和时间,逃出传销组织并没有太难,当我们跑到楼口,传销组织的三个人追上来,张万刚从衣服里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他们其实也害怕事情闹大被发现,不敢靠近与张万刚硬搏,只好把我们放走了,然而我们却不敢报警,更不敢逗留,走在街上,老感觉后面有传销组织的人跟踪,觉得离得远了,其实我们只是昏了头在街上绕了个圈子,猛然发现逃出来的地方就在对面街道的楼上。张万刚说这是迂回战术。傍晚,他带着我朝他熟悉的巷子走,但离刘番的会所很近,我们害怕遇到他,张万刚叫我在一个小咖啡吧里等他,我不知道他到哪儿去?要去干嘛?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下多少使我感到害怕,更害怕的是会遇到刘番,我们的计划就前功尽弃了。我惴惴不安地等了约四十分钟,他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神色慌张地推门进来。
“你的衣服,怎么?”我看到他的衣角被撕掉了一块,赶紧问道。
“刚刚遇到刘番,他想拉住,被我挣脱了。”
我们刻不容缓地往外走,他比之前更加小心了,在我们的意识中,传销组织的人像电影里的黑社会那样,大街上到处设有眼线,并且他们的势力会像一双双鹰眼遍布每个角落,根本不敢在人多的街区逗留。
“刚才你干嘛去了?”
“去见一个朋友,想要他一起走的,被拒绝了。”他转而问道,“你身上有钱吗?”
“一分都没有,”我摇摇头,从包的角落找出一块多钱。
他逃出来,除了那把锋利的小刀之外,什么都没有带,好不容易抠出皱皱巴巴的七毛钱,“今晚我们没地方住了。”
“幸运的是已经逃出来,睡大街也无所谓。”
“公园里面的长椅也可以吧!”
我们突然笑起来,一下子觉得轻松了,恐惧感消失之后,眼前的世界陡然开朗明净。
张万刚四周看看,“不用睡大街吧!这地方我熟悉,在被刘番骗进传销公司之前,就在这带跑业务。”
“你是说去找以前的同事?”
他想了想,摇摇头,“都没电话什么的,很长时间没和他们联系了,都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呢?”
其实我也想到了从老家一道来的那个当了二奶、住进别墅的朋友,他不更不可能去找她,更不会带着张万刚去。
“不过可以去看看,我还记得他们的住处,”张万刚接着说。
我们走了约半个小时左右,感觉上已经离闹市区远了,不过住宅小区却多起来,有些比较老而旧的巷子,大至就是那种五六十年代的红砖房子,转来转去,从宽敞的巷子到比较狭窄点的再转进几乎只容纳得下一个人走过的甬道,终于找到他们此前同事的合租屋,但是他的同事早就搬走了,租户都不知道换了多少届,连以前常常光顾的小餐馆老板也不知道他们的踪迹,不过餐馆老板说前几天见到过他们在这里住时,常来玩的另外一个同事,他还在老板的店里吃了一顿中饭。
“不用担心,我知道老板说的这个同事,他住的地方离这里近,虽然以前不是太熟,但死皮赖脸地住个一两晚,吃几顿饭应该没问题吧!出门在外,哪有不求于人的呢?”
我心想这总比睡大街好吧!便准备跟着他去找那同事。
“你饿没?”
我摇摇头,心想饿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说不饿。
“这么晚肯定饿了,你等等,”说着,他又回去那餐馆,很快就提着两个方便盒装的炒饭出来,“我给餐馆老板说我们身上没钱了,又没吃饭,希望他能卖一份两块多钱的饭给我,餐馆老板好心,炒了两大个炒饭,还一分钱都没收。”
此情此境我好想哭,不是因这样的窘境,而是为餐馆老板的好心。但我没有,只是忍着眼泪时,什么也说不出口。也许他的心境和我一样,我们并排坐在路边的长条椅上,默默地把饭吃完,他帮我把餐盒带去扔进了垃圾桶。
“喝吗?朋友那里拿的,”他把手上的矿泉水瓶盖子打开,递到我面前。
“不渴,你先喝吧!”
于是他放嘴边喝了一小口,“现在我们好似被困在沙漠,这水是保命的,更要节约。”
虽然他说得不好笑,但那种舒心的感觉使我笑出声来,为了维持更长的时间,我决定不喝一口,把水全部留给他喝。
渐渐地离原本就是市郊的地方更远,眼前的景致变得近乎荒凉,几无路人经过。而他那同事所在的小区更是破烂得惨不忍睹,张万刚告诉我这原本只是一个没修完的烂尾楼,自始至终都没交房,有些业主就把建好的部分霸占了。没有配套不通水电,连楼体都是还没砌完半途而废的那种。也不知道他们同事是怎么找到房主的,还竟然租来住了。房租便宜到不用话说,更没有左邻右舍的打扰,还能想住哪间就住哪间。
我们找遍他住过的每一个房间,已然是人去楼空,蛛网鼠洞,只在他住得最久,光线最好的那间只砌了空心水泥砖,还没粉糊的墙角发现一张早被雨水淋得稀烂的被子棉心。他用脚轻轻一踢,便从里面钻出十几只蟑螂四散逃窜,我吓得连忙躲到他身后。
“搬了,都搬走了,”张万刚摇摇头。我们走进根本就没有门的房间,还好里面干燥,没有霉味和尿臭。
“如果有人常来的话,肯定会在里面拉屎拉尿的,看来是万户人踪迷的啦!今晚住这儿也没错,”张万刚说着,拧开水递给我,我摇摇头,他喝了一大口之后盖上,把地上的两张木板挨着墙边放平,又从外面找来两块没坏的空心砖,“可以当椅子坐,”他说,“唉!才搬两张板子和砖,居然累得又热又渴,”然后又喝了一口水。
我们并排着坐在木板上,屋外静得出奇,没有框架和玻璃的窗洞现出被烂尾楼围成的井一般大,看不到星星和月的天空,城市的灯火和喧嚣都波及不到这遥远的地方。它淡化了时间在流动的世界所起的作用,淡化了身陷困境的哀伤和迷惘,相互的照应关怀在心里燃升起片片温情,那如水般宁静的温情浇灌着本已千疮百孔的自己。
我看着漆黑的前方,它吞噬了心底的最后一丝恐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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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en I am down and, oh my soul, so weary……”手机铃声突然打破了我陷入欣俞心境的悲凉,是父亲打来的,我索性懒得接,只继续听着刚换上的佳丽昨晚推荐我听的音乐:
“When troubles come and my heart burdened be;
“Then, I am still and wait here in the silence,
“Until you come and sit awhile with me……”
父亲挂了电话,我把信纸放下,边反复唱着最后一句:“You raise me up… To more than I can be.”边拿起手机按出未接来电回拨过去。
“怎么又这半天不接电话?睡着了吗?”
“嗯,啊!”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那么早就睡?问你什么时候回家来?”
“再过两天吧!等我朋友。”
“是女朋友吗?”父亲一听,马上转怒为喜,“那是应该等的了,一起回来看看也好哦。”
“呃!不……”
“我可不希望像你母亲那样哦,原本是一心要盼着你找到媳妇的,结果最后这愿望没实现就闭了眼。”
“爸爸……”
“你也不希望我布她后尘吧!是应该振作得了,人生没有多少岁月供你浪费的,再说我也看不到你荒废几年了。”
“啊……”怕父亲说这些悲观的大道理,我嗯哼地敷衍着想结束通话。
“什么时候你才长进点啊?以前的话全当耳边风,现在连听都不愿意听了,”父亲忿忿地埋怨着抢先按下了切断通话键,和他打电话,只要我稍有不耐烦,他就会认为我是在睡觉,然后他觉得这吃吃睡睡的人生也太不可理喻了。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我以为是母亲去逝使得父亲有了改变,渐渐地才明白那是因为我沦落成了越来越无可救药的样子。他的脾气全只针对我一个人罢。我想起第一次从莫水河回来时父亲给我说的话,其实后路和前途他都给我打量得周全,而我没按他指点的方向走,起初他还看好我,但渐渐地,他完全失望了。
不是父亲改变了看法,而是我选择了自我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