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说到了和自己青梅竹马的苏芳,那个村里人都认为和他最适合不过的女孩,但是他显得十分内疚,一直说对不起苏芳,是他辜负了她的深情。他抱头痛苦,泪水潄潄流淌。“不过这回逃出来就好了,回去我就要和苏芳结婚,带着她一起彻底改变家乡的面貌。我想她,那么地想,现在不用那么绝望,因为很快我们就要在一起了。”
我们的世界陷入更为深沉的安宁,他陷入甜蜜的回忆之中不再说话,沉默很快变成了僵局,我突然意识到这种独处一室的尴尬,我借起来挑烛蕊的机会,坐到了对面他搬来的空心砖上。或许张万刚也意识到了,他并不介意我这种表面看起来是嫌弃的行为。
他打量坐着的木板:“或许得想办法休息,”然后喝了一口水,看看只剩下小半瓶,“看来不能喝了,”说着,他把瓶子放在我行李包的侧袋中,又将包放在一头,站起来让开,要我过去躺下睡一觉,“是太简陋了,但也只能这样了。”
“那你呢?”
“没事,我精神好着呢!”他笑着举举手臂。
我很早就感到十分困累,便不客气地躺下,枕在那个用包做的枕头上,“那我待会儿醒来就换你睡吧!”他只点点头。好久没这么舒坦地睡过觉了,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
——————
“俞儿,相信那时刻的你是最感到安全的,舒心而无梦,”我自言自语,努力回忆当时我在做什么,然而只是一片空白,沉沦,仅此而已。我站起来走到阳台,那夏夜的微风吹动窗帘,仿佛在轻轻叙写往事,往事如风,苦涩甘甜。“这是最美的夜,”我看着远空如烛光的星星。
后面的内容非常仓促潦草,歪歪斜斜的字迹像把利剑插进我心里面,那是她必须再次直面恐怖才可能回忆得出来的变故:
——————
……
我被耳边急促的呼吸声吓醒了,睁开双眼,下意识地用力把上身压在我胸上的张万刚推开。
“你干嘛?”我惊问。
几步之外,张万刚赤裸的上身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我就要热死了,求求你,救救我。”
“别这样,别……”我哭了,张万刚突然变成恶魔,想到将要成为他手里任由宰割肆虐的羔羊,我努力朝墙角退缩。
恐惧而绝望。
张万刚朝我猛扑过来,出于自卫的本能,我使尽全力踹他的小腹。张万刚啊哟一声叫着往后仰倒。后脑勺“嘭”地撞在立着的空心砖上,蜡烛被撞灭了,四周变得比之前更加黑暗。除了我蜷在墙角细微的抽泣声,再听不到任何动静,世界又陷入可怕的死寂。时间随泪水在指间悄悄滑落,已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天空划过的飞机声才使我从麻木中惊醒。
“张万刚,张万刚,”我对头他仰倒的地方小声喊。
却没有回应,只好壮着胆爬向他仰倒的地方,在地上摸来蜡烛和火机,很快烛光又重新照亮屋子,张万刚头枕在倒下的空心砖上,身子僵直,微弱的呼吸说明他还活着,至少存有一丝生气。
“对不起,原谅我,”他微睁双眼。
我却只是哭。
他想伸手拉我,抬起来又无力地放到地上。
“快,我扶你去看医生,”看到他鼻孔渗出些许浓血,我突然想到,话虽出口,自己却一动不动。
他摇摇头,血顺着脸流到耳根。
我爬回木板,想找纸巾给他擦拭,但翻遍了整个包都只找到你写的那封信。当时也顾不了这么多,只能胡乱撕下几页来当纸巾使用。
“原本……我以为……梦想……”
“好好息着,别说话了,”
他不让我带他去医院,或许明白这并无大碍,也或许明白自己离死不远,我却慌了神,手足无措地顺从他的意思坐到空心砖上,抱过他的头在腿上放好,他便向外侧躺着,血滴在地上,几乎听不到的嘀嗒声却在我的意识里面特别响亮。
他一直念叨从小就埋在心里的使命,曾对家乡的承诺,那想像中已经改变的家园。他强而有力地握紧我的手,仿佛在把未成的理想传递给我,暗淡的眼神中又充满希望。然而他再也说不出话来,泪水肆虐眼里最后的光芒,无奈地想让我明白内心急切的想法,我点着头,一遍遍,告诉他我会继续他的理想之路走下去,他嘴角微微扬起,眉间舒展开淡淡的笑意,看着他最后的呼吸定格在那心无牵连的笑脸上,我茫然多于恐惧,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从手足无措中看到未来那种因为自己造成的突变的人生轨迹明朗而清晰。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是我那一脚猛踢害死了张万刚,我不怕以性命抵偿,也曾一度想要去自首,然而却是他托付的使命反复在心底激荡起伏,它慢慢变成了我终此余生为代价对他作出报偿,死亡的起点以救赎开场,最后也难免不以死亡为救赎的终结,那是无从释怀的内疚的解脱,有一天,当你读到这封绝笔时,已然会明白我内心所想,也会理解我最后所作的选择的,请原谅我没能一直陪你走下去,直到幸福的终点。
趁天还没亮,我跌跌撞撞地走出烂尾楼,不怕别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的恐惧和无助,因为还未到黎明的荒芜街道绝无人迹,连清洁工人也没看到。从一个街区到另一个街区,荒凉和繁华交替出琳琅满目的服装城、蛋糕店、咖啡馆、酒吧等,它们流星般自眼前划过,尔后又落入梦境的沉寂。中午时分,我背着背包,耷拉着疲惫的身子走在人流混杂的街上,或许是因为像我这样因为失业而在街上流浪的人比比皆是的原因,没人向我投来什么异样的目光,他们冷漠地擦肩而过的身影如此陌生,我心中的忐忑不安慢慢平复,那种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走出来恐怖阴影,我却只用了一天便逃之夭夭,尔后却是漫长的自责与良心不安,它们迫使我延续着张万刚的脚步行进,有那么多时刻,当我独自对着镜子,仿佛自己变成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