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大成人(4)

  • 林肯传
  • 卡耐基
  • 4981字
  • 2016-06-15 15:34:48

有时,他甚至想到,也许,他,大字不识一个的汤姆·林肯的儿子,没上过几天学,也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也许,他不会永远这样,当一辈子的杂货店店员或是打一辈子的铁。

从那以后,彭斯和莎士比亚就成了他的最爱。他读的莎翁作品比其他作家的加起来还要多,这也对他的文风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即使在入主白宫之后,内战的重压和忧虑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他也经常阅读莎士比亚。尽管很忙,他依然和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人士讨论莎翁剧作,并坚持就某些章节保持通信。在被枪击的那个星期,他还为一群朋友大声朗读了两个小时的《麦克白》。

新塞勒姆那位不求上进的渔民杰克·凯尔索的影响力都渗透到了白宫……

新塞勒姆的缔造者是一个南方人,名叫詹姆斯·拉特里奇,同时他也是拉特里奇旅馆的主人。他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儿,安。林肯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十九岁——一个漂亮姑娘,眼睛是蓝色的,还有红褐色的头发。尽管她已经跟镇上最富有的商人订婚了,林肯还是爱上了她。

安已经答应嫁约翰·麦克尼尔为妻,但是大家都清楚,要等她上两年大学后,他们才会成婚。

林肯刚到新塞勒姆不久,就发生了一件怪事。麦克尼尔卖掉商铺,说是要返回纽约把父母接到伊利诺伊。离开前,他曾向安·拉特里奇倾吐心声,听完后安几乎晕厥过去。然而,她还年轻,而且爱他,所以她信了他的话。

几天之后,他跟安挥手告别,离开了新塞勒姆,并保证会经常写信。

当时,林肯是村里的邮政局长。信件由马车送来,一周两次,数量也很少,因为寄一封信花费不菲——根据距离长短,价格从6.25到25美分不等。林肯会把信件放进帽子里,人们碰到他,就向他询问有没有自己的信,他便摘下帽子,在里面找上一番。

安·拉特里奇每周会问他两次,但收到第一封信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个月。麦克尼尔解释说,他之所以没有早点写信,是因为他渡过俄亥俄河的时候发烧了,在床上躺了三个星期——其间还曾经失去意识。

又过了三个月,第二封信到了,这封信不能更糟了,信上的话冷漠无情又不明不白。他说父亲得了重病,且父亲的债主一直在骚扰他,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之后的几个月里,安一直盯着邮局,盼着还有信来,可是一封都没有。他真的爱过自己吗?现在,她自己也开始怀疑起来。

看到她这么痛苦,林肯主动提出帮她寻找麦克尼尔。

“不用了,”她说,“他知道我在哪儿,如果他连信都不想给我写,我也没必要找他了。”

然后,她把麦克尼尔临走时吐露的非比寻常的心声告诉了父亲。当时,他说自己并不姓麦克尼尔,这不过是多年来的假名,就像新塞勒姆所有人相信的那样。他真正的姓氏是麦克纳马。

那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呢?他解释说,他父亲在纽约州做生意失败,欠了许多债。作为家里的长子,他没有说明自己的去向,只是孤身一人来到西部淘金。他担心如果使用了真实姓名,家人就会知道他的下落,然后找上门来,那他就得养活一大家子人。他不想事业刚起步,就背上这样的包袱,这会拖累他好多年。所以,他就用了一个假名。不过,如今已经积累了巨额财富,他便想把父母接到伊利诺伊州,跟他一起过好日子。

这个故事一传开,整个村子都轰动了。大家都说这是一派胡言,说他是个骗子。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也许,他已经结了婚,或者还有个三妻四妾。谁知道呢?他可能洗劫了银行,也可能杀过人。他可能这样,也可能那样。他抛弃了安·拉特里奇,而她应该为此感到庆幸。

这就是新塞勒姆的裁决。林肯什么都没说,但他想了很多。

他期盼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拉特里奇旅馆不过是一间饱经风霜的简陋小木屋,跟西部边境地区其他的小木屋没有什么分别,陌生人不会多看它一眼。林肯却整天盯着它,他的全部心思都在这里面了。对他来说,这里就是天,就是地,每次经过这里,他的心都怦怦乱跳。

他向杰克·凯尔索借了一本莎士比亚的戏剧,躺在杂货店的柜台上,翻开书,把这句话读了一遍又一遍:

轻声!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

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

他合上书,他读不下去了,他不能思考了。他在那儿躺了一个小时,做着梦,回忆着前一天晚上安说过的可爱的话。现在,和她在一起的几个小时,成了他活着的唯一意义。

那年月,时兴缝被聚会,安难免也被邀请参加。她修长的手指做起活来,飞针走线,特别的迅捷灵巧。林肯常常上午载她到聚会的地方,晚上再去接她。一次,他鼓起勇气走了进去——这是男士很少出现的场合——坐在她身边。她的心怦怦直跳,脸上也泛起了红晕。她兴奋得针脚都凌乱了。那些年长也更沉稳的女人看到后,都只微微一笑。聚会的主人一直保留着那条被子,等林肯做了总统,她骄傲地向参观者展示,他的爱人缝出的不规则针脚。

夏季的晚上,林肯和安会沿着桑加蒙河岸散步,那时,夜莺在树林中啼叫,萤火虫在夜空中划出道道金线。

到了秋天,等栎树染上火红的颜色,山胡桃“啪啪”往下掉的时候,他们就在林间漫步。冬天,下了雪,他们就走进森林,那时——

每一棵栎树、白蜡树、胡桃树,

都披上了伯爵昂贵的貂皮大衣,

连榆树上最为贫贱的枝桠,

都盖上了一英尺厚的珍珠。

对两个人来说,生活有了一丝神圣的温存,一层全新的、异常美好的意义。每当林肯凝视着安的蓝眼睛,她的心就陶醉了。而她简单的触碰,也会让他屏住呼吸。他惊喜地发现,这个世界原来如此幸福。

不久前,林肯和一个酒鬼合伙做起了生意,他是牧师的儿子,名叫贝里。当时新塞勒姆村逐渐衰落,所有的杂货店都濒临破产。但他们俩却看不到这一点,于是,他们买下三间杂货店的烂摊子,整合到一起,开了一间杂货店。

一天,有个人要搬去爱荷华州,他把有篷马车停在林肯·贝里杂货店门前。路面松软难走,马也累了,他想减轻货物的重量。于是,他把一桶杂物卖给了林肯。林肯不想要杂物,可是他又心疼马儿。他付给那人50美分,没做任何检查就把桶滚到杂货店的里屋去了。

两周后,他闲着无聊,就把桶里的东西倒在地上,想看看他都买了些什么玩意儿。呵,结果他在那堆垃圾下面找到了一整套《布莱克斯通英国法释义》,并开始阅读。农民们都在田里忙着干活,顾客少之又少,他有大把的时间读书。他越读越觉得有趣,他从未这样沉迷于一本书。他如饥似渴地读着,一口气把四卷书全读完了。

接着,他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要成为一名律师。他想成为让安·拉特里奇引以为豪的结婚对象。她同意了他的计划,两人约定,一旦林肯完成法律学业并成为律师,他们就结婚。

读完《布莱克斯通英国法释义》后,他穿过草原,去二十英里外的斯普林菲尔德借来别的法律书籍。那里有位律师,是他在抗击“黑鹰”之战中遇到的。回家的路上,他翻开书,边走边读。碰上难懂的章节,就停下来,集中精力思考,直到领会了其中的含义。

他读啊读,读了二三十页,直到夜幕降临看不到字……星星出来了,他也饿了,这才加快脚步。

他不知疲倦地埋头读书,没有心思做别的事。白天,他躺在杂货店旁边的榆树树阴里,光脚抵着树干读。晚上,就到箍桶匠的店里,借着用散落的废料生起的火读。他常常独自大声朗读,时不时合上书,记下其中的意义,并进行修改或是重新措辞,直到一个孩子都能理解为止。

不论去哪儿——不论是沿河岸漫步,还是在森林里游走,抑或在下田干活儿的路上——林肯胳膊下都夹着一卷《基缇论合同法》或《布莱克斯通英国法释义》。甚至在某天下午,雇他劈柴的农民来到谷仓一角,也会看到他正赤脚坐在干柴堆上研读法律。

门特·格雷厄姆告诉林肯,如果他想在政治或者法律上取得成功,就必须熟知文法。

“我能从哪儿借来这样一本书?”林肯问道。

格雷厄姆说,离这儿六英里的乡下,有个叫约翰·万斯的农民,他有一本《克科姆文法书》。于是林肯立刻起身,戴上帽子,出去借书了。

他很快就掌握了克科姆的文法规则,速度之快让格雷厄姆大为震惊。三十年后,这位校长表示,他曾教授超过五千名学生,林肯是“学知识、求文化方面最好学、最勤奋、最直接的一个”。

“我知道,”门特·格雷厄姆说,“他会花上几个钟头,寻找最佳‘三元法’来表达一个观点。”

掌握了《克科姆文法书》后,林肯又读了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罗林的《古代史》,一卷关于美国军事将领杰弗逊、克莱和韦伯斯特的传记以及汤姆·潘恩的《理性时代》。

穿着“蓝色竖领棉上衣、细长的鞋子、浅蓝色的喀斯内特裤子,裤子既够不着上衣也碰不到袜子,上面露了差不多三英寸,下面也差了一两英寸”,这个非凡的年轻人在新塞勒姆四处游荡,读着、学着、做着梦、讲着故事,“每到一处都交到一帮朋友”。

杰出的林肯学者,已故的艾伯特·J.贝弗里奇在他那本不朽的传记中写道:

“吸引大家的不只是他过人的机智、善良和知识,那奇怪的穿着和他的粗俗笨拙也成了标识,那条短裤总能引起大家的议论和欢笑。很快,‘亚伯·林肯’就成了家喻户晓的名字。”

最后,林肯·贝里杂货店还是倒闭了。林肯只顾埋头读书,贝里每天喝得烂醉,关门是意料之中的事,也不可避免。无法支付饭钱和房费,林肯只好找到什么活儿就做什么:砍灌木、堆草垛、建围栏、剥玉米,他去过锯木厂,也干过打铁匠。

之后,在门特·格雷厄姆的帮助下,他又潜心学习了复杂的三角学和对数函数,准备做一名测量员。他借钱买来一匹马和一副指南针,砍下一根葡萄藤做尺子缰绳,就开始在镇里丈量土地了,每块地收费37.5美分。

与此同时,拉特里奇旅馆也倒闭了,林肯的爱人只好到一个农民家里当厨娘。很快,林肯也在这家找了份给玉米地犁地的活儿。晚上,他就站在厨房里,把安洗过的盘子擦干。只要想到跟她如此接近,他的内心就充满了无限的幸福。之后,他再也没有感受过这般欣喜与满足。临终前,他向朋友坦言,在伊利诺伊农场上光脚干活的时光,都比在白宫的日子快活。

然而,这对恋人的喜悦却是强烈而短暂的。1835年8月,安病倒了。开始,没有任何痛楚,只是感到非常疲惫。她尽力照常工作,可有一天早上,她都无法起床了。那天,她开始发烧,哥哥于是骑马去新塞勒姆找来艾伦医生。医生说她得了伤寒。她身体发烫,双脚却是冰凉的,他们只好用烧热的石头为她加热。她也不停地要水喝。今天的医生都知道,应该冰敷降温,并尽量让她喝水。然而,在当时,艾伦医生并不知道这些。

这样,可怕地捱过几周。最后,安都没有力气从床上抬起手了。艾伦医生下令让她彻底休息,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她。当晚,林肯来了,连他也不能见她。不过,接下来的两天里,她一直低声叫他的名字,要求见他——这才把他找来。林肯到了以后,立刻走到她床前,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这是这对恋人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第二天,安失去了意识,她一直昏迷,再也没有醒来。

之后的几个星期,是林肯一生中最痛苦、最糟糕的日子。他睡不着觉,饭也不吃。他不停地说不想再苟活于世,威胁说要自杀。朋友们非常不安,他们拿走他的折叠刀,派人盯着他,唯恐他跳河自尽。他不愿见人,见了人也不说话,好像根本没看到一样,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另一个世界,几乎忘却了这个世界。

每天,他都走上五英里,去往安的葬身之地:康科德公墓。有时,他在那儿坐了太久,朋友们不放心,就把他带回家。下雨的时候,他哭着说,想到雨水打在她的墓上,就心痛不已。

一次,有人看到他沿桑加蒙河跌跌撞撞地走路,嘴里语无伦次地咕哝着——人家还以为他疯了。

于是,朋友们请来艾伦医生。知道病因之后,他说应该给林肯找点儿事做,让他忙起来。

林肯的密友之一,鲍林·格林就住在村子往北一英里的地方。他把林肯接到家中,完全承担起照顾他的职责。这是个安静而与世隔绝的所在。屋后,长满栎树的悬崖此起彼伏,一路蔓延向西。房子前面,树木环绕的洼地一直延伸到桑加蒙河岸边。南希·格林不停地让林肯劈柴、挖土豆、摘苹果、挤牛奶,纺纱的时候也让他拿着纱线。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林肯依然没有走出悲痛的阴影。1837年,在安过世两年后,他对一个州议会的同事说道:

“尽管在别人看来,有时我也很快乐,但是,当我独处时,我会非常低落,连折叠刀都不敢带。”

自从安离世那天,他就变了个人。他的悲伤尽管看上去有短暂的减轻,但实际上却在逐步加深,最后,他成了全伊利诺伊最悲伤的男人。

他后来的法律合伙人赫恩顿写道:

“据我所知,这二十年里,林肯从未真正快乐过……他连走路的时候都透着悲伤。”

从那以后,直到他生命的尽头,林肯一直喜欢关于悲伤和死亡的诗歌,甚至可以说是迷恋。他经常一言不发地坐几个钟头,陷入沉思——这正是忧郁的表现——然后,会突然喊出《最后的叶片》中的诗句:

他曾热吻过的姑娘,

就在这墓中安葬;

一块生苔的石碑,

立在墓旁,

刻着他爱慕的芳名,

岁月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