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基本的生存法则。陕北有句俗话:小子娃(男孩)不吃十年闲饭。其实,卫儿在四五岁起就开始跟在大人后面干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照看弟弟妹妹,这是基本的劳动。除此之外,在夏天要寻猪草,在冬天要砍柴。路遥母亲马芝兰老人生前回忆,卫儿很懂事,在五六岁时,每年给家里砍的柴都能整整齐齐地垛在一起,很让村里人羡慕。《早晨从中午开始》中回忆的第二次死亡体验,就是上山砍柴时发生的事:
第二次是五岁或六岁时,那时我已经开始了农村孩子的第一堂主课——劳动。我们那地方最缺柴烧,因此我的主要作业就是上山砍柴,并且小小年纪就出手不凡……我恰好跌落在一个草窝里,而两面就是深不可测的山水窖。[8]
卫儿在上山砍柴时会遇到死亡的危险,但他明白这是他的目标,他必须爬起来再干,尽管他那时不一定懂得这也是陕北北部山区农村孩子认知社会的基本方式。
路遥在回忆文章中的这种说法,在母亲那里得到证实。路遥病逝后,路遥好友、清涧籍作家朱合作专门到王家堡村看望马芝兰老人。老人这样说:“我家路遥从小就是个精,就是脑子精。从来就没让我急过肚子。七八岁上就会砍柴了。砍的柴捆成捆,摞在硷畔上,摞下美美一摞。俊得人贵贱不能烧。”[9]
当然,再成熟、再懂事的孩子,毕竟还是个孩子。卫儿有孩子的脾气和个性。马芝兰老人回忆,卫儿从小的爱好,“就是个爱吃的”。在饥饿中成长的卫儿,“爱吃的”倒属正常,也是他的天性。
卫儿不光爱吃,还想上学,想坐在村子的学堂里念书,可是父母太穷,没法儿供他上学。孩子一天天地长大,总不能再当个“睁眼瞎”吧。王玉宽夫妇把卫儿送到村办小学上了几天学,因为家里的营生太多,又只好把他叫回去干活。卫儿想上学,经常含着眼泪,干活也不积极,王玉宽看在眼里,痛在心上。老辈人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靠自己目前的光景,供孩子上学是没有一点门,家庭拖累太大了。他只能在延川的大哥王玉德身上打主意了,用“顶门”的方式把卫儿过继给大哥,在那里供孩子念书。
王天乐在回忆文章中谈过,母亲马芝兰精明能干,家中的大小事主要靠母亲来操持。这边有给的意愿,那边也有接受的意愿。王玉德没有儿女,原因是婆姨李桂英生下的孩子裹不住[10]。“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中国人对无后之事看得非常重,当然王玉德也不例外。王玉德最想要的孩子是老二家刚出生不久的“四锤”。陕北讲:“光景行不行,长子不顶门。”但老二婆姨又坚持要把长子卫儿送去“顶门”,其用意在于要供孩子上学。老大虽说是“受苦人”,但也翻开这个本本。不管怎样说,有子“顶门”,总比没子强,更何况这是自己的亲侄儿呢!老大爽快地答应了老二的请求。
关于路遥的“顶门”之事,马芝兰老人在晚年时这样解释:“我哥(即路遥大伯)心好,可跟前一直没有个男孩。养是养了三个,月子里就没有了。我家人多,家里又穷。路遥九岁时,我就有了四个娃娃了,一满抚养不了。头几年,路遥的奶奶去了他大伯家。后来,他大伯想要个小子,我们就把路遥给了他。咱农村有个讲究,亲兄弟之间,要顶门(过继)一般都是老大顶哩。把路遥给了人以后,我心里可后悔结实了。我家路遥从小可精哩。”[11]路遥母亲的说法也有一定道理,但长子顶门之事与陕北风俗不同。不管是为了什么目的,卫儿能去延川的大伯家“顶门”则是事实。陕北有句俗话,叫“憨老大,精老二,滑老三”。意思是一个家庭中的长男、长女一般较为忠厚,而老二、老三就比较有心眼了。此话也可以一听。
就在父母密谋这件“出卖”自己事件的过程中,卫儿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感受,但他一直装聋作哑。他知道距王家堡村一百多里地的延川县郭家村有个大伯,奶奶在爷爷去世后就搬到那里去住了,他想念在延川的奶奶。卫儿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离开正在“拖累大”的“水深火热”中煎熬的他家,却毅然去了延川的大伯家,当然这可能是永远的谜团了。按照常理,善良的陕北老人往往是“疼小而不疼大”。二儿子王玉宽子女一大把,正需要老人帮衬。而老人却在寡居几年后,扔下一大把孙子,去延川的大儿子那里享清福去了。依照笔者的猜度,原因恐怕有二:一是大伯家那里有当紧的事,老人必须去帮助;二是老人与二儿婆姨的关系不好,老人必须离开。此事情还可进一步考证,它对卫儿的成长走向与路径产生过重要影响。这是题外话。再说,虽说今后要成为大伯的“儿子”,但毕竟能在延川上学,坐到学堂里听老师讲课啊!卫儿心里尽管纠结,但延川对于这个虚龄九岁男孩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王家堡村尽管穷,但却并不封闭。研究路遥成长经历的人们,应该也必须注意到那条穿村而过逶迤远去的咸榆公路。这条公路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贯穿陕北南北的唯一一条主动脉,上面已经开始跑那个时代所拥有的车辆。这条在中华民国时代所修筑的简易公路,轰鸣而过的车辆,足以调动起卫儿对外部世界的认知与想象。他晓得沿公路往南可以找到奶奶,见到大伯,还知道群山之外还有丰富与精彩的世界!
出清涧记
1957年深秋的一个早晨,王玉宽把大儿子卫儿叫醒后告诉他,今天要领他到延川的大伯家玩几天,卫儿痛快地答应了。
母亲马芝兰专门给卫儿穿了一双新布鞋,做了一顿可口的早饭。随后,王玉宽领着卫儿,踏上了沿咸榆公路南下走亲戚的路程。
这一天的“出清涧”是路遥的人生转折,在其短暂的四十二年的人生中具有极其重要的位置。1991年10月26日,也就是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的半年之后,他荣归故里,应邀在延川县当时最豪华的大礼堂——延川影剧院给全县各界人士做了一场报告,开宗明义地谈他对延川的感情。
我尽管出生在清涧县,实际上是在延川长大的,在延川成长起来的。所以,对延川的感情最深。在我的意识中,延川就是我的故乡,就是故土。而且,我的创作、作品中,所有的生活和它的生活背景和生活原材料,大部分都取材于这个地方……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对延川这块土地,永远抱着感激的心情。在我这本书中(《平凡的世界》——笔者注),写过一句总献词——“谨以此书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实际上就是献给延川的。[12]
路遥讲这段话时,距虚龄九岁那年的“出清涧记”,已经有整整三十四年的岁月。在此,他毫无遮掩地向世界告知延川之于自己的意义。
我们再把镜头拉回到1957年深秋的那天早晨,追踪卫儿跟在父亲屁股后面上路的情景吧!
笔者在第一节中已经交代,王家堡村距卫儿和父亲要去的延川县郭家沟村,大体有一百六七十华里的样子,其中要经过清涧县城和延川县城。大体的路线是先沿着咸榆公路走九十华里到清涧县城,再沿流经子长、清涧与延川三县的秀延河河谷走六十华里到延川县城边的拐峁村,然后再沿文安驿川溯流而上行十华里,方能到达此行的目的地。这条路线与古代的驿道路线一致,是王家堡到郭家沟村的最便捷的交通路线。1940年春,王玉宽跟随父亲走南路垦荒时走的就是这条路;1947年冬,他娶了婆姨后跟随父亲再回老家王家堡时走的还是这条路。这次他领卫儿,徒步去延川,规划好是两天的路程。
这条路线中最难走的路莫过清涧县的九里山了。出王家堡村,沿咸榆公路南行七八华里即到石嘴驿镇,再行十来华里,就是九里山了。而翻过九里山,则到了秀延河流域,父子俩要去的延川县郭家沟村就属于秀延河流域的村庄。
关于那双新鞋,成为全国著名作家的路遥,在陕西省作协院子里纳凉时回忆说,那天穿着新布鞋还没走出多远,新鞋帮就已经磨破了他的双脚,很快起了水泡。后来,他干脆脱下新鞋,赤脚跟在父亲的后面……
盘绕在九里山的简易公路是卫儿有史以来最难走的路。1980年代中期,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时,把九里山写进小说:
从县城到他的村(双山村——笔者注)有七十华里路。这条路连接着黄土高原两个地区,因此公路上的汽车还是比较繁多的。……不过,山两面公路的坡度还是很长很陡的。这里汽车事故也最多,公路边的排水沟里,常常能看见翻倒的车辆——上坡时慢得让司机心烦,下坡时他们往往发疯地放飞车,结果……上这坡时,所有的自行车都不可再骑了。
九里山是咸榆公路的咽喉要道,是陕北地区有名的大山。只要翻过这座山,清涧县就不远了。1957年深秋的咸榆公路仍是简易的砂石公路。赤脚的卫儿沿着公路翻越九里山,到达清涧县城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父子俩只好找地方借宿一晚上,讨了碗白开水,嚼着干粮充饥。这难为九岁的卫儿,第一天出门远行竟赤脚走了九十华里。
第二天天刚亮,王玉宽就吆喝卫儿起来。他把卫儿领到早市上,用身上仅有的一毛钱,为儿子买了碗油茶,自己则用干粮充饥。看着儿子喝下最后一口油茶后,王玉宽拉着儿子的小手上路了。秀延河河谷相对开阔,沿此间修筑的简易砂石公路也较为平整,至少再不要翻那可恶的九里山了。
为了方便儿子的行走,王玉宽还特意捡了一双破布鞋让儿子换上——尽管这双破布鞋像风箱一样,但毕竟比赤脚要好。那双制造“事端”的新鞋,早让他收在身上的褡裢中——做一双新鞋并不容易。
衣衫褴褛的王玉宽父子,一前一后地走在1957年深秋的路上,他们穿过下二十里铺村、徐家沟村、寨山沟、园则沟村,走到了延川县境内的贺家湾乡,越来越接近目的地。秀延河川面宽展,这对父子的心情也轻松了好多。饿了,嚼几口干粮;渴了,趴到泛水泉上喝几口泉水;累了,随便找个阴凉处歇歇脚。等到太阳快要落山时,他们已经过了延川县城北的拐峁村,拐进更窄的川道。
王玉宽告诉儿子,再走十来里路就是你大伯的村子了,咱们赶上灯的时候就能到那里,你奶奶和大伯、大妈都等咱们呢!果真等到上灯时分,王玉宽父子出现在延川县城关乡郭家沟村。
卫儿九岁时父子俩步行走延川的情景,成为路遥一生中永远的心痛之处。1992年10月,路遥已经生命垂危,但他仍清晰地回忆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往事:
我小时把罪受尽了。九岁那年,因我家穷,弟妹又多,父亲便把我领到延川的伯父家。我和我父亲走到清涧城时,正是早晨,那时我早就饿了,父亲便用一毛钱给我买了一碗油茶,我抓住碗头也没抬就喝光了,再抬头看父亲,我父亲还站在我眼前。于是,我就对父亲说:“爸,你咋不喝?”我父亲说:“我不想喝。”其实,并不是父亲不想喝。我知道父亲的口袋里再连一分钱也掏不出来了。唉……[13]
陪护路遥的航宇清楚地记得,路遥说到这里,有些伤心地伸出手擦了一下眼泪。这是刻骨铭心的记忆,这是路遥一辈子都难忘却的心结啊!
有资料显示,在交通不便的中国西北地区农村,农民交往的空间范围是以徒步半天的行程为半径画圆的。也就是说,四十华里左右为半径的圆形区域是其一人所认知社会与经营人生的空间。而出生在咸榆公路沿线边山沟沟里的卫儿,第一次出门远行,就有一百六七十华里的跨度。在这个区域跨度中,卫儿体验与认知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呢?想必,这真是个有趣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