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虽然被贬,却比在位时更清醒沉着。他结合自身的经历和古书中的教训,悟出一个道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要这种进退盈缩的变化一出现,他袁某和北洋系就一定会有再次出头的机会。
袁世凯郑重地告诉段祺瑞:“芝泉啊,要沉住气,耐心等待时机。”
这的确是一个很考验耐心的过程。江北提督没有实权不说,当得还不轻松。在段祺瑞履职到任后,有一个协哗变了,段祺瑞被迫带着老婆孩子过了一段逃难日子。好在段家有两个厨房头儿,逃难期间忙上忙下,很卖了份力气,生活才不至于受到太大影响。
哗变结束,段祺瑞论功行赏,将两个头儿都列为有功之臣。虽然不可能封他们官,但两个人自此在段府地位特殊,有些家事连段府总管都做不了主,得这两个厨房头儿说了算。
段府除了他们之外,另有后宅的几个老妈子,也是自清江浦提督时代开始进入段府的,而且同样归入功臣之列,可见这一时期曾给段祺瑞留下的心理阴影。
派谁出征
在段祺瑞到清江任职的第二年,他终于感受到了暗潮涌动下局势的显著变化。
首先是爆发于1911年4月的黄花岗起义,虽然这次起义最终并没有取得成功,但已经足够令清廷感到不安:“倘不严加防缉,诚恐酿成大变,不可收拾。”
当年9月,四川发生保路风潮。四川总督赵尔丰倒是“严加防缉”了,但严得又过了头,结果酿成流血事件。潜伏于四川的革命党人乘机发难,连陷数十郡县。
天下未乱蜀先乱,袁世凯所预言的“合久必分”终于露出了苗头。作为一波波大浪顶峰的,则是10月10日革命党人所策动的武昌起义。至12日,起义军已光复武汉三镇,天下为之震动。
清廷立即召集内阁紧急会议,商议对策,他们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究竟派谁出征为好。
在满洲贵胄中,铁良、良弼均被称为清季干将,但良弼年轻,资历和地位也较低,只有铁良才具备“帅”的各方面条件,而在实际生活中,他也确实常被人称为“大帅”。
从慈禧太后决定编练新军起,铁良即奉旨与袁世凯共同主持练兵事宜。当时袁为主,铁为铺,练兵处办事人员都称袁世凯为“宫保”(袁世凯曾被封为“太子少保”),称铁良为“大帅”。
如果单评政绩,铁良给袁世凯做副手都很勉强。不过依照清廷一向的规矩,凡是满人中具备办事能力,头脑比较清楚,同时又官至二品的官吏,其得到信任和被迁擢重用的机会都要比汉官来得容易得多。在慈禧的信任赏识下,铁良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历任军机大臣、陆军部尚书,名位几乎可与袁世凯平起平坐。
练兵的时候,大权归属袁世凯,铁良尚对之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等到“宫保”、“大帅”能面对面坐下了,他就不这么好说话了。围绕着北洋新军的使用,铁良时时以陆军部的命令与袁对抗,令袁很难堪。二人矛盾逐渐明朗化,铁良也由此成为满人“中兴派”的主要代表人物。
北洋新军共有六镇。在慈禧的支持下,铁良收回了其中的四镇,从而揭开了他与袁世凯之间正面冲突的序幕。而后改组四镇军官的做法虽遭到慈禧的制止,但铁良在这场权力争斗中已经赢了大半。
袁世凯被逐,本是“中兴派”内部的一件大喜事,与袁世凯积怨已深的铁良更是犹如去了一块心病。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有袁这个大敌在,自己在朝中尚能相安,袁一走,他反而混不下去了。
摄政王载沣是个庸懦无能、眼光短浅之辈,他逐走袁世凯后,便把自己的弟弟载涛推出来,让载涛掌握军权。载涛时年才二十三岁,也没有什么文武才略,一切都要靠军事熟手铁良指导协助。
外行领导内行,是中国官僚场上的一个常见现象。面对载涛这个乳臭未干、对军事基本一窍不通的公子哥,有多年处理军政事务经验的铁良不可能不感到憋屈,有时也难免会流露出“军事你们不如我”之类的牢骚和倨傲。
载沣、载涛兄弟对此很忌讳,于是便将铁良身兼的禁卫军训练大臣一职免去,调他筹办海军,实际上是架空了他。
铁良知道自己不能为朝廷所容,就索性将陆军部尚书也一并辞去,像他的政敌袁世凯一样回家闲居去了。
铁良在家闲住了一年,载沣、载涛还是如同防袁世凯般防着他。由于害怕铁良暗中仍与各镇将领联系,便又特予起用,让他去做江宁将军。在大半个清代历史中,各地驻防将军的职权都非常重要,但到光绪以后,却逐渐沦为一个有名无实的闲职,基本无事可办。
代替铁良出任陆军部尚书的荫昌曾在德国留学,专习军事。回国后,他长期在天津武备学堂担任督办(相当于校长),段祺瑞、冯国璋等人都尊其为老师,段祺瑞到小站投效袁世凯,其实也是由荫昌推荐的。
荫昌的最大缺陷是没有练过兵,更无带兵打仗的经验,同时他在北洋新军中的威信也与“大帅”铁良相差很远。不过也唯因如此,载沣等人才觉得他好驾驭,遇事不致掣肘。
事实上,荫昌接到任命时尚在德国,其职务只能临时由左侍郎署理,那位左侍郎“奉命唯谨”,上面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确实听话得很。后来即便荫昌本人回国,部务也仍然倚重副手,他自己连公文都懒得处理。
武昌起义爆发时,荫昌已出任内阁陆军大臣。内阁开会几经商讨,认为铁良已经下台,良弼资格太浅,只有荫昌才是唯一合适的人选,于是便决定派他督师赴鄂剿办。
等等再看
荫昌受命之后,有人向他表示祝贺,他却不满地说:“我一个人马也没有,让我到湖北督师。我倒是去用拳打呀,还是用脚踢呀?”
荫昌所说倒也是实话。罢免袁世凯后,载沣即着手组建了由皇族直接控制的禁卫军,这支部队被载沣寄予厚望,待遇全国最优,装备全国最精,可惜却毫无作战经验。更主要的是禁卫军将领大多由皇族子弟担任,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儿全都娇生惯养,谁也不愿意去前方打仗,都以拱卫京师为由反对出战。
禁卫军上不了场,只能仍然抽调北洋老六镇的人马。这时北洋军正奉命参加即将举行的滦州秋操,有的正在途中,有的已经到达目的地。内阁会议上,有人便提出,滦州离湖北较远,不如就近从京畿、河南、江苏抽调部队。
一听这话,内阁总理大臣奕劻立刻犯起了心病。他是个贪腐成性的庸才,一生唯知要钱,对独揽兵权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他与载沣、载涛兄弟素来不合,非常担心后者会借调动军队之机来对付自己。于是内阁会议一结束,他就赶紧把亲信部队调入北京城内,驻扎于九门要冲及自己的王府周围。
让奕劻这么一搅和,京畿部队就没法动了,载沣、载涛只得从滦州和保定抽调了一镇两协,临时编成第一军,归荫昌指挥。
荫昌有了第一军,可是却调度不灵——各部队乱哄哄地南下,毫无秩序可言,有的军官到了,士兵没到,有的士兵到了,军官又没到。
荫昌急得手忙脚乱,无奈之下,只好向朝廷求救。载沣闻言也着了慌,不得不再次召开内阁紧急会议,让奕劻等人拿出解决之策。
奕劻声称:“此种非常局面,本人年老,绝对不能承当。”他转而向载沣进言,要求重新起用袁世凯,并强调:“袁有气魄,北洋军队都是他一手编练的,若令其赴鄂剿办,必操胜券,否则畏葸迁延,不堪设想。”
奕劻一力保举袁世凯的另一个论据,是袁世凯在老外心目中地位很高,“东交民巷(即使馆区)亦盛传非袁不能收拾”。
朝廷表面上对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不屑一顾,实际经过鸦片战争以来的屡次敲打,心理上已对对方十分畏惧,同时也很把他们的言论当回事,有时老外们的态度甚至比国人的议论还更令朝廷在乎。
见连东交民巷都呼吁让袁世凯出山,载沣别无他策,只得皱着眉头答应下来:“你们既然这样主张,姑且照你们的办。”
1911年10月14日,朝廷旨意下达,袁世凯被任命为湖广总督兼剿抚事宜,其职责相当于荫昌的助手。
受了你们那么大的侮辱,好不容易出山了,还得给人做下手,袁世凯如何甘心?他借口“足疾未痊”,拒绝回京履任,同时又暗中给段祺瑞、冯国璋等老部下发去电报,召他们到彰德来开秘密会议。
当时政府有规定,在职官吏不得擅离职守,高级官员凡出郭三里者,就必须预先奏明,奉旨允许后方可起身。段祺瑞自然不会遵守这一规定,但为了不暴露行程,他骑马秘密经小道走了七天,才从清江赶到彰德。
早在春秋时期,著名政治家范蠡就留下了一句名言:“时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在秘密会议上,袁世凯引用了这句名言,表示他出山的时机尚不成熟,还得等等再看,不过他要求部下们从现在开始就针对武汉战事着手准备。
在袁世凯拒绝赴任的情况下,荫昌只得率已编配就绪的第一军独自前往湖北前线。
由于跟袁世凯的私人关系尚可,荫昌在发现调度不灵,向朝廷叫苦求援之前,曾顺道去彰德看望过袁世凯。当袁世凯问及南下有无把握时,荫昌自信心爆棚,说:“武昌的事好办,那里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又没什么人物,成不了气候。”
袁世凯虽在家中,但对外面的形势了如指掌。他提醒荫昌:“也不能这么说吧,黎元洪不就是一个吗?”
武昌起义前,黎元洪是驻军湖北的混成协协统,获悉起义爆发的消息后,他匆匆忙忙换上便衣躲了起来,但是起义军却主动找上门来,不是要杀他,而是邀请他出任革命军都督。
黎元洪能有此奇遇,实在也是形势使然——参加武昌首义的起义军士兵不过才三千人,而且大多数尚未加入革命党,可以说是群龙无首。有人因此提议:“黎元洪现在城内,且资望高而得军心,可当重任。”
黎元洪为人忠厚,在官兵中的人缘极好,其资历和名望也足以号召各省响应。众人一拍即合,当下便来了个满城搜寻。
北方不能乱
黎元洪在哪里呢?一说是在他的一名司书的寓所里。另有一种说法是黎元洪有一个名叫黎本危的相好,原为汉口的妓女,起义爆发后,黎元洪藏到了黎本危的家里。
革命军很快就打听到了黎元洪的藏身之处。对黎元洪比较不堪的记载是,他胆小如鼠,不敢担任革命军要他出任的都督,一直钻在黎本危的床底下,最后被士兵强拖了出来。
到底是不是被“拖出来”的另当别论,但黎元洪一开始有顾虑倒是真的。说到底,他本不是一个想革命的人,更不用说担任革命军的首领了,而且那时革命军力量微小,能否抗拒强敌,以及今后能不能取得成功,都是难以预料的未知数。毕竟,革命在那个年代就是造反,而造反一旦失败,面临的下场不外乎死无葬身之地,甚至株连九族。
不用说,革命军为了把黎元洪推上台,肯定费了不少唇舌,黎元洪也一定会再三拒绝,拿自己的才能不足以担当大事之类的理由来推托。
在推拒无效的情况下,黎元洪被枪口所逼,只得半推半就地当了革命军的都督。这当然说的是一开始。黎元洪和段祺瑞等人一样,既受旧学思想的影响,也接受过新式教育,属于半新半旧的过渡性人物。过去那些所谓绝对效忠君王的一套并不能完全主宰他们的意识,只要外部条件一变化,脑子就会转过弯来。
随着革命形势的迅速发展,黎元洪逐渐接受了革命党人的良言苦劝,铁下心来决定推动革命。他在湖北谘议局召开的军事会议上当众宣布:“我以前虽然不是革命党人,但现在是军政府的一员。我决不计个人成败利害,决心与诸君共生死。”他的这一表态顿时引得全场掌声雷动。
思想转变之后,黎元洪认为自己能成为“首义元勋”得自于相好黎本危,对方是他的命中福星,便就此把黎本危娶进门来,做了自己的宠妾。
荫昌不是不知道黎元洪之名,可他对此满不在乎。在彰德,他对袁世凯说的是:“一个小小的协统,能掀起什么大浪?”
然而袁世凯并非故意要恐吓荫昌。黎元洪可不是一个协统那么简单,此人通晓海陆军战术,湖北新军的编练、操演、整训等事务,几乎都由他一手筹划制定。当初南北新军组织秋操,黎元洪是南军的实际组织和指挥者。虽然在秋操中,南军略输于段祺瑞所指挥的北军,但南军的总体表现并不差,曾获得“军容盛强,士气健锐,步伐技艺均已熟练精娴”的好评。
1911年10月16日,荫昌所部在汉口刘家庙遭到革命军的顽强抵抗。19日,在黎元洪的命令下,革命军分三路发动进攻,一举攻克刘家庙,并缴获了装有大批军需物资的数十辆车皮。
刘家庙大捷使清廷内部又一次陷入慌乱。20日,内阁副总理大臣徐世昌秘密前往彰德,与袁世凯会晤。袁世凯通过徐世昌直接向清廷摊牌,即要他出山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让其掌握军政大权。
这一条件对载沣等人来说,可谓苛刻至极,但问题是这时他们手中所拥有的筹码已经很少了,而且还在一天天地不断减少。22日,湖南革命党人发动起义,建立湖南军政府,同日,陕西也宣布独立。
局势的发展没有出乎袁世凯的预料,并且他已经事先布好了每一着棋。就在那次彰德秘密会议结束后,他把段祺瑞单独留下来,说出了藏在心中的秘密:“现在南边闹得很凶,可是要害不在南,而在北。”
要论政治头脑,段祺瑞几乎就是袁世凯的翻版,他听了立刻心领神会:“大人的意思是说北方不能乱吧!”
袁世凯正是此意,他知道自己出山只是时间问题,重要的是将来如何布局。段祺瑞被告知要准备率部从清江西上,在前线部队后面控制住交通线,这样进可以取武汉,退也可以左右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