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兵者诡道也
过了些日子,孙清扬看出刘维确实是个爱憎分明之人,选了个不错的天气,叫丫鬟去请她到院里一起饮酒。
菡萏其华,如玉美人,瑞相曜殿台,香远漫清声,如君之素正雅达。故以兰气相同,传神女之赋,诚邀君前来,酒半微阑。
见到赵瑶影在浣花笺上写的词句,孙清扬“扑哧”笑道:“成日见的人,还要整这花腔啊?何况,刘妹妹是直爽之人,喜武厌文,整这一出岂不是明珠暗投?依我说叫小丫鬟去请就是了,何必还要下帖?”
赵瑶影看了看浣花笺上尚未干的墨迹:“这你就不懂了,刘妹妹虽然爱和你谈兵书,但她对你擅长的其他事情也颇为好奇,我这才叫投其所好。更何况,这样方显得隆重。毕竟她是头一回到你这儿来做客。”
她们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小丫鬟福豆在外面禀告:“昭阳殿的素心姐姐来了。”
素心进门施礼后,笑说道:“太子妃殿下说今儿个到灵谷禅寺里上香,请孙贵嫔和赵嫔准备一下,一刻钟后出发。”
孙清扬和赵瑶影愕然,以往有这样的事情,都是至少提前一天准备,今儿个怎么这样急?
像是看出了她们的疑问,素心又说:“好像是慧进大师今天临时要做场祈福法会,过后就要云游去了。”
慧进大师是一代高僧,博通经史,傍通百法,平日里难得一见,更别说做法会了,难怪礼佛的太子妃会着急叫她们一并去。
“你回去回禀母妃,我们一会儿准到。”
卯末时分,孙清扬和赵瑶影各带了两个丫鬟、两个婆子过穿堂,出垂花门,穿三重仪门,到达大门口时,管事带着长随、小厮们已经安排好出行的马车及相关事宜。
因为女眷众多,加之准备仓促,怕会出什么岔子,朱瞻基特别调了玄武和一队护卫随行。
太子妃刚由太孙妃胡善祥搀扶着出了仪门,朱瞻基迎上去笑道:“母妃,灵谷禅寺那边已经收拾好了精舍、厢房,这次祈福的法会听说慧进大师要讲经诵法三日,你们若是想住上两日,后日我们再去接你们。”
太子妃想了想:“这样甚好,不过墉儿他们几个皮猴子肯定坐不住,等下午你回来时,把他们几个都带回来,只留你几个妹妹和我们在山上。你再派两三个得用的管事,把山门关了,除非是各府的女眷,其他闲杂人就不要让进来了,免得出什么事情……”
灵谷禅寺是皇寺,能够出入的都是京师的达官显贵、簪缨望族,虽然如此,也得提防着,毕竟,数年前那场无妄之灾,大家还记忆犹新。
“母妃放心,早安排妥当了。”朱瞻基又对胡善祥说,“这次就偏劳你费心,尽心服侍母妃,别叫她累着。”
胡善祥轻声道是。
见朱瞻基对胡善祥颇为亲善,太子妃高兴得眉开眼笑:“你就放心吧,她平日里就是个好的。”
朱瞻基看着丫鬟婆子伺候她两人上马车后,方才对跟在后面的孙清扬说:“我也要在山里待上半日,我们再去看看那些松树可好?”
孙清扬在人前对他一向是恭恭敬敬,轻声“嗯”了一句,就拉着赵瑶影上了马车。
刘维走到朱瞻基的跟前,仰脸笑道:“早知道有殿下护送,我就和母妃说说换了男装骑马同你一起上山。”
看她神情中有些懊恼的样子,朱瞻基摆了摆手:“这一路上多少人看着,就是说了母妃也不会允准,你入宫以来,还是头一回去灵谷禅寺吧?一会儿好好听你孙姐姐讲掌故。”
刘维见他严肃的样子,如同家中兄长训诫自己一般,撇了撇嘴,跳上了孙清扬她们坐的那辆马车。
虽然坐上她们三人,加一个杜若,宽敞的马车里也不觉得拥挤,她们散坐在檀木小几四周的蜀锦团花软垫上,后面靠着织金重锦引枕,喝茶吃点心,悠然自得。
杜若给她们斟茶。
刘维就缠着孙清扬给她讲灵谷禅寺的来历、掌故,听完了还意犹未尽,“孙姐姐,都说你最爱看杂书,你给我讲讲佛经里的故事吧。”
孙清扬被她缠不过,想了想,讲了个情痴:“……有一位优婆塞,持戒严谨,精进不懈,有一天,他生了重病,群医皆束手无策,眼见命若悬丝……由于他夫妻两人感情深厚,死后优婆塞听到妻子的悲不可抑的哭泣,神志便附在她的鼻中,化作一只小虫……
“有位已得道证果的比丘从这里经过,以神通力得知优婆塞本该升天享福,却因临终时起了一念爱心,附在妇人鼻中,堕入畜生道,便想借此因缘度化他……小虫明白欲爱的过患后,心开意解,不由忏悔、苛责自己的愚痴。不久之后,化作小虫的优婆塞便舍报往升天道去了。”
赵瑶影感叹道:“男人里竟然也有这样的情痴,真是世间少有啊。”
刘维听得津津有味:“孙姐姐可是说欲爱其实都应该适度,不然本该往天道的,都会堕入畜生道。”
孙清扬赞许地笑起来:“不错,过盛的欲爱之心,就会变成贪婪,不能够在该放的时候放下,其实未尝不是在该珍惜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所以过后会懊恼追悔,若是聚时欢喜,别时淡然,于人于己都能少许多挂牵。天地之大,通读佛理之人尚且不能放下男女情爱,况且是世俗之人。”
刘维想了想:“我应该能。”
“那么父母呢?子女呢?”
见刘维困惑的样子,孙清扬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不光是你,我们也不能的。爱恨情仇,本是七情六欲的外在,只要是人哪能够完全抛开?比如世间的高僧,他们将这欲望疏导向了僧众,传法于世,大爱于众生。
“于我们普通人而言,克制情感如同挖一条小溪,汩汩而流,不断竭也不干涸,不会因一时汹涌过后了然无声,也不因过度消耗而磨损自身……所以人要存善念,以修自身,如同恒迦达一样,因为前世种下的因缘,具足德行智慧,遇到各种困难都死不了,经佛陀解说佛法后,到达了阿罗汉的境界。”
赵瑶影对这些个佛经佛理不感兴趣,听了两个后,就靠在车厢昏昏欲睡,刘维缠孙清扬讲了一路后,笑问她道:“孙姐姐,你从哪本经书里看到这些个故事的?”
“我幼年时,母亲为了让我静心安神,常让我抄写佛经,讲各种佛经故事给我听,所以就记下了。母妃也是礼佛之人,她那儿有本《法华经》的孤本,花了百两黄金呢,我也借阅过。”
刘维听了连连咂舌:“孙姐姐,你看这么多佛经,知晓这么些佛理,难不成要当个居家的女居士吗?”
孙清扬捏了捏刘维的脸:“我可没有那缘法,不过是喜欢看随意就记下了,也算是涤荡静心吧!”
“姐姐也有不宁心的时候吗?我见你事事都不与她们争,还没看见你有不平不忿的时候呢。”
孙清扬解嘲一般笑了起来:“你真当我没有性子啊?女子一生,总是自苦,有些事情必须要看开些,但有些事却不必忍,小忍成大祸,该出手的时候,该还击的时候,我断不会依着佛经上写的一味忍让。”她淡淡地说,“忍字心头一把刀,若总忍着他人,岂不把自个儿的心割得鲜血淋漓?只是那些个口舌之争,钗环衣饰,实在不必去争,也不存在忍让大度,是因为的确不在意那些个身外之物。我的不静,是因为待在这深深宫院之中,却想像鸟儿一般自由飞翔。”
刘维在一边看着她,淡蓝色的织锦上衣,月白色的长裙上绣着祥云纹,发鬟上只有一支珍珠挽花的发钗,比起总爱华服盛装的其他嫔妾,孙清扬素净至极,然而就是这样的一身,在她的身上,仍然如同行云流水般柔美流畅,有种天然的风韵,言谈之间,只觉得柔静娴雅和自在超脱奇妙地融合在她身上。
鲜衣怒马过的刘维明白,那种被困、被围,如同不能呼吸一般的感觉有多么压抑。
就像她现在一般。如果不是错投了女儿身,她本来可以像祖父一般,当个将军保家卫国,而不是进了东宫,和几个妇人论长道短,唇枪舌剑,玩些小心思、小计谋。
见刘维苦闷的样子,孙清扬知道自己的话勾起了她的心事,笑说道:“都说兵道如棋道,你不是成日爱和我谈这些个吗,不如咱们手谈一局如何?”
因为之前几次谈兵及兵道,刘维都输了,所以这会儿连忙自谦:“哎,我的那点儿微末技艺,如何同姐姐相比?不过是些皮毛罢啦,不像你都可以和国手对弈。”
“别妄自菲薄啦。说到纸上谈兵你确实不如我,因为我看得多嘛,人从书里乖,但要讲到真刀实枪,我可比不上你胸有丘壑。毕竟沙场之上,复杂诡变,并不是死读书能够解的。”
刘维笑起来,她最喜欢孙清扬的一点儿就是她从不因一时的取胜,得意忘形,沾沾自喜。
要真是手谈棋局,只怕能够借此一洗败绩,刘维对自己的棋艺很有信心。
“贵嫔,灵谷禅寺到了。”在旁边伺候茶水点心的杜若一直恪守本分,不发一言,突然间开口打断了正比画高兴的两人。
刘维故意做了个狰狞的砍头动作:“是知道你家主子要输了,故意给她救场的吧。难道就不怕我的手刀?”
“奴婢哪儿敢呀。”杜若委屈地说,“真的是要到了。”
随着她的话音刚落,马车停了下来。
刘维惊喜地对孙清扬喊道:“哎,你这丫鬟神了,她都没掀帘子,就能知道已经到了。算了,既然如此,我们下回再决胜负。”
赵瑶影也睁开了眼睛,掩袖打了个哈欠。
孙清扬眼角泛起笑意,抬了抬下巴对轻笑不语的杜若说:“给刘嫔说说你怎么知道到了山门的,免得她以为你会什么武功,一会儿拉着你切磋。”
外面的婆子已经打开了车帘,孙清扬说完戴上帷帽先她们一步下去了。
杜若笑嘻嘻地对刘维说:“奴婢卖个关子,先请两位贵人下了车再说。”
刘维点点头,也戴上帷帽随着赵瑶影先后下了车。
下了车,见孙清扬并没有进山门,站在一边等着她们。
杜若指了指上山夹道两旁的高大林木:“刘嫔闭眼闻一闻就知道了。”
刘维疑惑地闭眼细闻,袅袅檀香混合着古柏松木的青葱气息迎面而来,闻之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刘维睁开眼睛,指着杜若笑道:“原来,你是坐在车里闻见了这些个味道。怪不得呢,我和孙姐姐手谈棋局,没有留意到,倒被你哄住了,你这丫头倒真是个有心的。”
杜若笑着施礼:“奴婢多谢刘嫔夸赞。”
说话间,二三十辆马车上的女眷、丫鬟、婆子们都下了车,玄武已经安排护卫同长随们把守在灵谷禅寺的山门口,留了两三个得力的管事在那儿,自己和其他侍卫护着朱瞻基和太子妃他们进寺庙。
因为太子妃和皇太孙都来了,所以主持慧进亲自带着一干僧侣在寺门前迎接。
众僧侣双手合十给他们行礼,太子妃领着戴着帷帽的女眷们,进了灵谷禅寺。
朱瞻基低声和孙清扬说了句什么,她快步追上,并走到太子妃身边,和玬桂一起搀扶着太子妃前行,速度比近在身边的太孙妃还要快。胡善祥上前,太子妃朝玬桂微侧颔首,玬桂松开手,让胡善祥和孙清扬一左一右搀着太子妃同行,她和珠馥几个跟在后面。
孙清扬自小在府里长大,和太子妃情同母女,向来爱在太子妃跟前打转,旁人都习惯了,虽然太孙妃入府以后,她每次都让着胡善祥先上前,但此时如此,大家也不会觉得此举是在谄媚。
跟在后面的李良娣神色不变,郭良娣、王良媛忍不住撇撇嘴,露出一丝厌恶。
说起来,她们也是庶母,但在这个看似恭敬顺从的孙贵嫔眼睛里,仍然从来只有太子妃。
虽然她们也明白,即使她们贵为太子的嫔妾,也改变不了妻和妾天壤之别的事实,只要有太子妃在的场合,人们献殷勤的对象就永远是太子妃,但像孙清扬这样当面献殷勤的行为,仍然会被她们腹诽。
袁瑷薇抬头间,把郭良娣和王良媛的神色看个正着,笑着扯了扯何嘉瑜,在她耳边低语数句。
两人走到了郭良娣她们跟前,找了个话题,就要亲亲热热地搀扶着她们一路前行。
郭良娣和王良嫒欣然接受。有太孙殿下的嫔妾服侍左右,说明她们地位稳固,而且受宠,能够摆摆婆婆的架势,幻觉自己就是太子妃一般,对她们而言,乐意之至。
李良娣倒觉得何嘉瑜二人这殷勤来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向来心思简单,既不争宠,又不争子嗣,因为这个原因,虽然模样在嫔妾里不算出众,但太子朱高炽还是时不时爱往她屋里歇息,太子妃也时不时催促太子前往,倒比别的嫔妾多些机会怀孕。
李良娣先前就生了三个郡王,如今连小女儿——七郡主也都五岁了,所以对些个是是非非更是避而远之,见何嘉瑜她们上前,先就避开了些。
何嘉瑜她们见李良娣对自己心存几分戒备,有些不屑,但这个比太子妃还年长的李良娣,是太子还是燕王世子时的嫔妾,虽然这些年因为容颜衰减,太子去她那儿也很少过夜,可是有太子妃护着,府里却无人敢在她面前公开挑衅。
同为良娣,同样有三个儿子的李良娣比郭良娣入府早,还多一个女儿,在众人的心里,还是对她更高看一眼,要说郭良娣肯定难以心平气和,但她知道树敌越多对自己越无益,所以反倒笑着责怪了何嘉瑜她们两句,说她们怎么不去搀扶李良娣。
几人的心思百转千回,却都知道现在宜静不宜动,所以一路上也就将那些个听来的一星半点儿佛理佛法,做了话题谈论。郭良娣在两个后辈面前,也仍是一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样子,只是她眉间眼角的天然媚态,显出日久成精的高深。
快到殿门前时,孙清扬过来很自然地将一个胳膊搀住李良娣,陪着她一路说笑,往殿里面去。
因为李良娣常在太子妃跟前,又属于不爱沾惹是非之人,所以她对这个庶母,比父王其他的嫔妾亲近得多。
方才她只是将朱瞻基让带的一句话,说给太子妃,只要有胡善祥在的场合,她是不会在太子妃跟前一直跟前跟后的。
既然为妾,孙清扬就牢守着妾室应持之礼,决不去抢主母的风头。
郭娘娣见此情形,一愣神。孙清扬搀扶着李良娣,已经紧随太子妃之后,跨进了大雄宝殿的门槛。
到底还是将她压在了后面。何嘉瑜扶着她,快步跟了上去。
在大雄宝殿里上香过后,太子妃笑说道:“你们几个年轻,有力气的话,就在这寺里随便转一转,三炷香之后再回这里听大师诵经,我们几个上了年纪,走这一趟身子乏了,就在这里歇息着等你们。”
因为今儿个是祈福法会,所以下了山门她们都没有乘小轿或藤椅,走了这一路,确实有些困倦。
年轻的女眷们正愁要在这殿里拘着,听见太子妃的话,众人喜滋滋地答应了。
胡善祥笑道:“我陪母妃你们在这里等候各位妹妹,寺里来过多回,该看的都看过了,不如在这里陪着你们。倒是这慧进大师的法会难得,一会儿要好好听听。”
刘维高兴地小声欢呼,守在太子妃她们跟前,干什么都不自在,能够看看外面的情形,即使是她一向没什么兴趣的罗汉菩萨,也很好。
结果一出去,她看什么都稀奇,对什么都兴趣盎然,拉着孙清扬她们一一看了放生池、金刚殿、天王殿、无量殿、五方殿、毗卢殿、观音阁等殿堂才往回转。
不知为何,这一次何嘉瑜和袁瑷薇也忍着性子陪她一道看,还时不时有问有答地和她们闲扯。
刘维心满意足地感叹道:“哎,这下我可把灵谷禅寺的路都记熟了,下回再来,也能给人当向导。先前还以为庙里都是些泥塑的神佛,哪儿能保佑众人,笑你们愚昧,今儿个看来,倒是我无知了。世人不知其中妙处,实在是因佛法精深难懂难知,所以世间多以讹传讹。”
她向孙清扬请教:“孙姐姐,你刚才说进殿宇时应遵循左门进、右门出,还不能踩踏在门槛之上,是为什么呀?”
孙清扬笑答:“左为尊,从左门进表示对菩萨的谦卑,右门出表示礼佛的恭让之心,寺里的殿堂就是佛祖的化身,门槛代表佛祖的肩膀,不能踩踏。当登临第一个和第六个台阶时行礼,意味着一心一意和六六大顺。”
因为刚才在殿里,刘维一直忍着没问,这会儿听了孙清扬回答,忍不住问,“还有,不都说十三炷高香吗?怎么你们进殿里,上的都是三炷香呢?”
孙清扬还没开口,袁瑷薇就接了话:“上香以三支为宜,表示‘戒、定、慧’,也表示供养佛、法、僧常住三宝。上香不在多少,贵在心诚,三炷为自己祈福,六炷为两辈人祈福,九炷为三代人祈福——而十三是一个极致,十三炷香就是功德圆满的高香。那个在平日里是不烧的,多在年初一的早晨,烧头香时,方才进奉的高香。”
“呀!上个香就有这么多门道,难怪最早认字的人,除开皇室就是僧侣们呢。这要是一般人,还真搞不懂。”
其实多去几回,也就懂了。
所以赵瑶影笑着问刘维:“怎么刘妹妹以前没来过寺庙吗?”
刘维摇了摇头:“没有,从我记事起,这是头一回。据说是幼时在庙里受过惊,后来母亲她们每回到寺庙上香,我都又哭又喊的,所以就没再让跟着。今儿个才知道这寺里连上炷香都是有讲究的,更别说各个菩萨的种种来历、典故。真是有趣,下一次我还要来。”
何嘉瑜讥讽地笑道:“难怪你看那些个菩萨、罗汉都要问,连无量天尊和如来佛祖都分不清,要是不知道的人,还当哪儿跑来的乡下村姑呢。”
论斗嘴,何嘉瑜可不是刘维的对手,转身刘维就对她不客气地说:“我虽然不拜菩萨,可有着一颗向佛为良的心,不像有些人,拜的是菩萨神佛,行的是魑魅魍魉。”
这话何嘉瑜根本没法儿接,否定刘维吧,好像显得她自个儿心虚,毕竟刘维又没说她是那样的人;承认刘维说得对吧,心有不甘。
只得装作没听见,转身和袁瑗薇说起灵谷禅寺里的苍池松影,银杏栖霞。
刘维在她身后扮鬼脸,笑得孙清扬和赵瑶影两个捂肚子。何嘉瑜和刘维肯定是八字犯冲,两人一见面就叮当,偏何嘉瑜还越输越勇,时不时就要招惹下刘维。
那热情就像刘维缠着孙清扬谈兵书一般,屡挫不悔。
宫闱寂寞,不这样吵吵闹闹,或许她们都会觉得少了好些乐趣,也许日子久了,就能吵出感情来呢,就像自己和她们一样,见多了不免厌烦,久了不见倒也会有些想念。
孙清扬尽力往好处想,都是才十八九岁的人,能坏到哪儿去?在寺院里听到梵音宝唱,她更愿意用最大善意去体谅别人的心思。
回到大雄宝殿里,众僧侣早已准备好了蒲团,大家都跪坐好,听慧进大师开始讲法诵经。
有听得热泪盈眶的,也有听得昏昏欲睡的。
孙清扬是听得津津有味的那个,有好些个平日里不求甚解的佛理,被慧进大师一讲解,就豁然开朗。
过了一阵,殿门外杜若一脸焦急地踮着脚尖往里面看,寻孙清扬的身影。
能够在里面听经的只有各府各院的主子们,她们的位置是按着位分、年龄排着的,最前面的是太子的妃嫔们,然后高门望族的老太太、老祖宗们。像孙清扬她们这些年纪轻的,太子妃为了显示东宫的谦和礼让,让她们也都往后面去,和京城望族的媳妇们一处。
所以孙清扬她们的位置恰好在大雄宝殿的正中。
杜若终于发现了她,屈身低头悄无声息地绕过众人,走到孙清扬的跟前,低声附耳和她说了句话。
看看闭眼听经的众人,孙清扬和杜若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看到站在三绝碑前的慧明师父,孙清扬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出了多半个头,眼眸乌黑鼻梁高挺,微薄的嘴唇,从侧面看去轮廓深邃不失刚毅,即使在慧进大师众多聪明俊秀的僧徒中,也仍然是很扎眼的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迷住了很多女香客?孙清扬促狭地想。
一走到慧明跟前,她就惊喜地道:“杜若说你有云实的消息了,快告诉我。”
可能是因为长大的缘故,慧明不像儿时那般对她熟不拘礼,淡淡地笑道:“你先听我讲个故事。”
要不是顾及慧明虽然是个和尚,到底也仍然是个男人,不能像儿时那般,孙清扬简直要忍不住一脚踢过去,她以为慧明在和自己开玩笑:“故事以后再听,先告诉我云实的下落。”
“告诉我云实下落的人,叫我讲这个故事给你听,说你听了自然就明白她在哪儿。”
“那好,你快些说吧。”孙清扬心急如焚,但看慧明的样子不像是和她说笑,只得耐着性子。
慧明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十几年前,明太祖朱元璋死后,孙子建文帝朱允炆即位。即位后,建文帝采取一系列削藩措施,严重威胁藩王利益,坐镇京都北平的明太祖第四子燕王朱棣起兵反抗,据明太祖成法中,如朝廷出现奸臣乱政之事,藩王可以带兵入京勤王,以“清君侧,靖国难”为名,发动了“靖难之役”。
这场战争从建文元年打到了建文四年,攻破京师金陵之后,战乱中建文帝下落不明。同年,燕王朱棣即位,第二年,改元永乐,改京都北平为北京,京师仍然设在金陵,也称应天府,北平作为陪都。
建文三年,不到五岁的耿平涛随母亲、大伯母、二伯母到寺院里上香,为征战在外的祖父长兴侯耿炳文、大伯耿璇、二伯耿瓛、父亲耿瑄祈福。
因为贪玩,没有午睡的耿平涛让两个小厮陪着到寺庙后的山上逮雀鸟,傍晚才回到寺庙里,却发现寺里到处都是香客、僧众的尸体,他拼命奔跑、惨叫,连两个小厮因为惧怕没有跟上都没发现,他在寺庙里到处搜寻母亲和大伯母、二伯母她们,却四处也找不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甚至连他家的下人也看不到一个,出生行武之家,耿平涛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但那如修罗场一般的情景,足以令一个四岁多的孩子崩溃。
最后,又累又饿的他坐在长满莲花的池子旁,看着那一池的血水,大哭起来。
一抹剑光从他的眼前晃过。执剑的是个年近三十出头的男人,白净面孔,长得不错,但眉宇间有些阴郁,如同他手中的剑一般,很冷、很锋利。
男人皱眉,没有安慰他反倒讥笑着说:“一个男孩子,这样哭哭啼啼的,岂不叫人笑话?”
耿平涛是那种不服输,不肯叫人笑话的小孩,听了他的话,一抹眼泪:“叔叔,我娘她们不在了,你能帮我找回她们吗?”
对四岁的孩子而言,在死人堆里突然见了个活人,已经很是惊喜,他根本没有考虑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用剑在他眼前晃过。
“噢,你在让我帮忙?”男子用滴血的剑尖在耿平涛眼前晃,森然说道:“难道你没想过可能就是我杀了她们,现在,我还要杀了你吗?”冰凉的剑背挑起耿平涛的下巴。
耿平涛如同吓傻了一般看着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男人看着他眼睛里巨大的恐惧,笑了笑:“想活命不?用这把剑把你的右手砍了,再剜眼割舌,还不死的话,我就饶你。嗯,也饶了你的母亲她们。”
他不知道耿平涛说的是谁,但总在那些个锁在后厢房的妇人中吧。
他们这一次杀的,是混在香客里和假扮僧侣的逆臣贼子,当然也有无辜被牵连的,但,刀剑无眼,在所难免,何况人命对他而言,本就如同草芥一般。
清理的时候,听到孩子的哭声,看到耿平涛,不知为何没有立刻砍杀,倒生出念头来要逗他一逗。
他将剑递给了耿平涛,立在地上,那把剑比耿平涛还高,拿在手里,重得令耿平涛踉跄,差点儿被剑拖到地上。
看见耿平涛努力稳住身形,咬了咬嘴唇,翻腕将剑朝他自个儿的右手砍去。
将将刺下——“当”的一声惊鸣。
男人打落了他手里的剑。盯着他胸前项圈串着的羊脂玉佩:“你姓耿?是耿瑄的儿子?”
耿平涛听他说出父亲的名字,以为是父亲的旧识,高兴地点头:“是啊,叔叔,你认得我爹爹吗?”
男人的面上浮现一抹阴郁,令他不错的五官看起来有些狰狞。
“我改主意了。”他面无表情地说,“我要你当一个和尚,一个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小和尚。你如果答应,我即刻就放你的家人下山去。”
耿平涛答应了。不答应自己和母亲都要死,答应了,母亲她们还能活命。
虽然不到五岁,但他知道这其中孰重孰轻。
他看着伤心欲绝的母亲被丫鬟、婆子搀扶着和大伯母、二伯母出寺庙下山去了。母亲定是以为他遇害了吧,进寺上香,却丢了儿子的性命。
他看到身边男人的阴狠的眼神,那样子,像是要把母亲看出一朵花来再撕个粉碎。耿平涛打了个冷战。
自然,他不知道男人心中所想:耿瑄、顾曼青,既然我最要好的兄弟娶了我最心爱的女人,我就让你们失去最重要的宝贝,让你们的儿子当和尚,让你们也尝尝失去的痛苦。今天放你们下山,他日里,你们会后悔为何没死在这山上。
听到慧明的讲述,看到他痛苦的表情,孙清扬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小和尚,故事里的耿平涛?”
慧明悲痛欲绝:“不错,我就是长兴侯耿炳文之孙,尚宝司卿耿瑄之子。那个时候我年纪小,能够记得当日情形,委实是因为记忆太深刻。后来,我才知道,那持剑逼我当和尚的男人,的确是我父亲的故交,只是他喜欢我母亲,恨我父亲娶了他心爱的女子,因妒成怨,所以要将我一家人生生拆开。当日不杀我的原因,不过是想让我有天知道自己一家人的悲惨下场,却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慧明恨恨地说,“最近我才知道,那人不仅让我和父母生离死别,还在永乐二年弹劾我祖父‘衣服器皿有龙凤饰,玉带用红鞓,佞妄不道’,逼我那已经七十岁的祖父上吊自杀。”说着说着,他全无平日的温和,眼神如同要吃人一般凶狠,“就这样,他还仍嫌不足,还罗织了罪名,将我的大伯、正二品的前军都督佥事耿璇、二伯后军都督佥事耿瓛,以及我的父亲——当时任尚宝司卿的耿瑄全部杀害,女眷充作官奴,妻女给配他人,疏族、外亲无不株连。只有我那可怜的母亲早年因思念成疾,早早故去,才免了这场羞辱。”
孙清扬义愤填膺:“这样的人,简直不是人,就该千刀万剐,慧明师父,你放心,等回去后我就告诉皇太孙殿下,找到那人为你报仇。既然他能罗织罪名弹劾你祖父、父亲他们,肯定在朝中为官,你不用担心,慧明师父,届时你手刃了他,为家人报仇。”
慧明闭了闭眼睛:“不用了,他就是曾备受朝廷重用的左都御史——陈瑛,其性残忍,以搏击为能,不光是我的家人,经他手冤死的忠臣无数,总算恶有恶报,他已经在永乐九年获罪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