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句引醒禅师
不知为何,孙清扬总觉得慧明今天和往日有些不同,她甚至感觉到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而慧明犹自沉浸在他讲述的故事情节之中,早上乍闻身世,回忆起儿时的惨痛记忆,那段因为太难过,几乎被他选择遗忘的记忆,如同万箭穿心一般,纷至沓来。
想到没有被自己亲自手刃的陈瑛,慧明恨不能将他从坟墓里挖出来鞭尸,挫骨扬灰。那突然升起的暴戾之气吓了孙清扬一跳,她不由退后了几步。
慧明看着远处,目光冷然,完全不像平日那个平和甚至有些木讷的俊和尚,握紧了拳头:“我要找到陈瑛的子女,将他们父亲加诸我身上的痛苦,一点一滴都还报回去。”
仇恨已经令他急红了眼,变成了野兽一般,不分青红皂白。
“不可。”孙清扬冲口而出,劝阻他道,“你不可以枉杀那陈瑛的子女,当日陈瑛作恶,他们如何知晓呢?想那陈瑛和耿伯父年纪相仿,他的子女只怕也不过是和你一般年纪,怎么会参与那些个恶事,想来他们并非怙恶不悛之辈,你又怎么能因一己之私,滥杀无辜?万万不可。”
“不可?父债子偿,即使他们没有参与那些个事情,也并非全然无辜。”慧明的眼里,有种嗜血的狂躁,像是走火入魔了一般。
他的样子,竟是有种谁挡着他就要杀掉谁的狠绝,孙清扬冷汗涔涔:“你今天看着有些不对,完全被仇恨蒙住了心智,变了个人似的。我知道乍闻这样的事情,你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是慧明师父,你想想,那陈瑛虽然害得你受苦至此,总算也得了报应,你又何苦放不下呢?
“冤冤相报何时了?陈瑛作的恶,让他的子女来偿,那你同陈瑛有何区别?‘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唯有不离诸法方能得涅槃,你自小清修,与佛结缘,难道要因此断送了自己之前的修行吗?难道因为你无辜受此苦,就想世人也如你一般,受尽折磨吗?”见慧明仍然皱着眉头,孙清扬苦口婆心地劝他,“我听说有一种奇特的鱼,其全身长满了针尖似的毒刺,在它攻击其他鱼类时,越是愤怒,越是满怀仇恨,身上的毒刺就越坚硬,毒性就越大,对受攻击的鱼类伤害也就越深。只是这种鱼,本该活七八年的,却往往不过一两年就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慧明不语,孙清扬自问自答,“因为它愤怒之际,毒刺虽然厉害了,却同时也在伤害着自己,因为怒火而五脏俱焚,到了最后,仇恨积累越来越深,它的身体承受不住,从而导致一命呜呼。而仇恨越少攻击越少的,往往能够活得更长久些,悠然自得其乐。”孙清扬开解他道,“其实这世间万物,被自己所伤的,被自己打败的,又岂止是这样的鱼呢?总是满怀仇恨的人,用仇恨之火伤害和毁灭的,何尝不是自己?想那陈瑛知道你如此,在地下一定很高兴,他不仅害了你的家人,还害了你一世不得安宁,自苦至此。”
慧明本是个极有慧根的人,听了孙清扬的一席话,如同一盆冰水浇了下来,他放声长啸,声音悲鸣:突然知道自己有父母、家人,却在知道的时候已经阴阳相隔,而那个令他家破人亡的狗贼已死,他连报仇的对象都没有,去寻陈瑛后人的麻烦,不过是因为这股子积怨在他的心里压抑得太重。
冤有头债有主,他真要去找陈瑛的家人报仇,将自身所受种种苦楚、家破人亡的惨痛再重演一遍吗?
不能,他做不到。陈瑛为害,也许他的家人也并不无辜,但这件事里,他们和他一般,都没有过错。父债子还,可这欠下的债不是钱,是命啊,他平日里,连叮在身上的蚊子都不忍拍死,又如何下得去狠手?
他确实是被仇恨蒙住了心智,竟然将师父所教所授忘得干干净净。
人世间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蕴苦。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
师父曾说,人世间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家破人亡、国仇家恨、伤痛落失、众叛亲离、流离失所……凡此种种都为苦之表象,佛家弟子,唯有看破这种种表象,方能体会众生之苦,谛是苦因,知其究竟,方为慧桥,得助众生。
慧明久久长啸。
像是要通过这如哭一般的啸声将多年来思念父亲、母亲的痛苦全部宣泄出来。
当年他只有四岁,若不是因为那一日的经历太惨痛,也不会记得那样清楚,很多关于家人的情况,都是在那人的讲述中补充完整的。
在不断完善的记忆里,悲伤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唯有报仇的执念紧紧地支撑着,却不想在这一刻,明白过来仇人的子女并非仇人,唯有放下才不会枉增杀孽。
他只能放下,不得不放下,否则,他将会成为陈瑛一般的恶魔,业力惨恶,于地狱之中受那镬汤剑树之苦。从前想着要如同师父一般,为天下众生释疑答惑的理想,就成了一个笑话。
挣扎良久,到底,多年里所受的禅经佛理,在他的心里占了上风。
良久,啸声渐歇,看了看已经恢复平静的慧明,眼底残留痛楚,孙清扬关切地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慧明师父你能够放下,不让自己生活在恨意里,这真是太好了。”
慧明轻轻嘘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多谢你。”
孙清扬笑起来:“七年前你救了我,今日我劝下你,这就是佛家的果报吧。存善念,种善因,得善果。这故事也听完了,你可以告诉我云实在哪儿了吧?”
慧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人说我告诉了你,你自会知道,还说只有你来了,才能帮我找到陈瑛的后人寻仇。”
孙清扬急得直跺脚,连一直在旁边听她们说话、没吭气的杜若都冲了上来,冲着慧明怒喊:“你不知道她的下落,骗贵嫔来此做什么?就为了听你讲个故事吗?枉你还是出家人,竟然说谎,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是不知道,但告诉我身世的人说他知道,让我叫你出来,讲这往事给你听,说你自然就能知道云实在哪儿。”慧明看着孙清扬疑惑地问道,“难不成你现在还没有猜到吗?”
孙清扬一惊:“糟糕,上当了。”
她平日里小心谨慎,为防人口实,向来不见外男,今儿个若非听说有云实的消息,即使是见慧明,也不会这般贸然,更不会在听大师讲佛理经法的时候跑出来,若是让人撞见,说她来这儿,就是听慧明讲了个故事,凭谁也不会相信。
那人让慧明讲故事,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母妃发现自己离开了好一阵子。
自己一开始悄悄地出来,原就是想问得云实下落就回去,没考虑到会耽搁这么久。
转念之间,她急急地扯起杜若就走:“只怕我们是中了别人的奸计,慧明师父,我先行告辞,以后有机会再说。”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只见三绝碑旁边的树林里,走出一众人,为首的正是脸色沉郁的太子妃,旁边是郭良娣和王良媛。
“好姐姐,我说有蹊跷吧,你还不信。孙贵嫔放着大师讲的经义不听,跑到这里来会情郎,这个消息要传出去,可真把我们东宫的脸都丢尽了。”
孙清扬正色道:“郭良娣你不要乱说,污人清誉,我来此见慧明师父只是有事,在佛门清静之地,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怕玷了脚下的地方。”
“有事,有什么事?”见孙清扬没有回话,郭良娣得意地一扬手里的帕子,“说不出来了吧,近日京师出了好些起佛门中的俊俏和尚勾引望族媳妇做出龌龊的事来,现在我们亲眼所见你二人私会,孙贵嫔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杜若“扑通”跪倒在地,对着太子妃说:“贵嫔没有,贵嫔没有,太子妃殿下您别听那些个胡言乱语,奴婢一直守在旁边,慧明师父只是和贵嫔讲他的身世而已,并无半点儿越礼之事。”
郭良娣不屑地说:“听他讲身世?噢,怎么他一个和尚的身世,不去告诉师父,不去和灵谷禅寺的师兄弟们说,倒要来告诉你家贵嫔?这男女之间啊,到了能够说身世的地步,可不就是在互诉衷肠吗?”
慧明面红耳赤地解释道:“阿弥陀佛,太子妃殿下,贫僧与孙贵嫔确实只是相叙,并无半分越格之处,还望您明察。”
这会儿,他才明白过来,那人为何要告诉自己身世,还说约了孙清扬出来,把这些告诉她,自会知道想要的答案,还说必须要这个时辰,原来,却是设计陷害他们两人。
幸好,自己没有听那人所言,约在禅房中相见,不然更是说不清了。
太子妃虽然觉得这事有蹊跷,但孙清扬竟然在祈福法会上偷偷离开,这本身就够让她生气了,加之确实如郭良娣所说,京师里最近发生了几起寺院中的和尚与香客苟且之事,其中不乏高门望族中的女子,尽管孙清扬平日谨守妇道,但她未禀知任何人与慧明在这儿私会,确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如果不借此发落,只怕瞻儿的后宅会因此不宁。
见太子妃的脸色阴晴不定,郭良娣心里暗暗得意,脸上却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说:“和尚,你还是站一边去,等着宫里的侍卫拿了你下狱,到兵马司里你再和他们说是不是冤枉的吧。放心好了,真的假不了,若真是有冤屈,兵马司的人必定能够还你清白。”
对着孙清扬则一脸同情:“孙贵嫔啊,枉你还是太子妃跟前儿长大的,难道就不懂得应该如何恪守妇道吗?虽说这慧明于你有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报,但你如今已经嫁了人,怎可与他私会?”郭良娣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这样做岂不是往皇太孙殿下脸上抹黑,丢我们东宫的人吗?你今儿个出了这事,以后我们出门都会被人笑话,真是色迷心窍,枉你还是养在宫中,自小受训于皇家礼仪,怎么今儿个连平日的礼仪规矩都忘了呢?”
“好了,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现在事实还没有搞清楚,你一口一句不守妇道,难道传出去对我们东宫的名声好吗?”太子妃呵斥郭良娣道。
虽然与慧明私下见面确实有违妇德,但从孙清扬眼中看不到半点儿躲闪的畏惧,表现得极为镇定和从容,令她觉得这中间只怕确实有什么问题。
太子妃对跟在她和郭良娣身边的丫鬟们说:“今儿个这事,谁要多一句嘴,说出去半个字,立刻打死。”
平日宽厚的她很少说这样严厉的话语,吓得众人齐声答应。
孙清扬见太子妃仍然信任于她,心里涌上一股热流:“母妃,臣妾确实无愧于心,今儿个这事是遭人陷害了,有人假借慧明师父之口,说知道云实的下落,所以臣妾才会贸然跑来问慧明师父,没有及时回禀于您,还望母妃明查。”
太子妃面色稍霁,温言道:“这事是肯定要查的,但不管怎么说,你与慧明师父私下见面就不合适,虽说有你的丫鬟在跟前儿,到底会落人口实。你就先回宫里禁足三个月,静静心吧。”
“我的好姐姐,在宫里,嫔妾与男人私会,可是死罪,您这样轻轻揭过,是不是有点儿太偏心了?这样子以后下面的人犯了事,可是难以服众啊。抑或是太子妃觉得,嫔妾私会外男,并不是了不得的大事?”郭良娣将太子妃的军,她本也知道此举未必就真的能将孙清扬如何,但太子妃的惩罚之轻,还是太出乎她的意料。
想到上次没完成那人的交代,将孙清扬与杜子衡有私情的事情坐实,害自己天大的好处拿不到手,这回她怎么也不能铩羽而归,她不动声色地扯了扯王良媛的袖子。
王良嫒皱着眉头开口说道:“今儿个这事虽然有蹊跷,但孙贵嫔与人私会确是事实,太子妃您如此处置确有不当,只怕传出去,难以服众。”
见她俩同声同气,太子妃皱了皱眉:“今儿个这事既然有蹊跷,那孙贵嫔就是遭人陷害,又何来私会一说?若她的确是罪有应得,事后我自然会另有处罚。倒是郭良娣从前对府里的事情百事不理,近日怎么如此关心呢?别忘了,上回也是你说她和杜子衡私会,结果纯属造谣生事,因为敬你是她的庶母,孙贵嫔事后并没有找你理论。郭良娣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听了太子妃的话,郭良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今儿个就这样轻轻揭过,她岂不是白白得罪了人?
她咬了咬嘴唇,坚持道:“不管怎么说,孙贵嫔并非被人绑到这儿来的,若她和那和尚全无瓜葛,别人又怎么能陷害到她?既然她不能恪守妇道,落人口实,就不应再做皇太孙的贵嫔,否则只是禁足三个月这样的惩罚,以后还如何给东宫里其他的人立规矩?”
太子妃见她步步相逼,却句句在理,不由犯了难。虽然在东宫之中,由她主持中馈,但这涉及皇家体面的事,处置不当被内宫里的娘娘们知道,她也少不得会受挂累,这还不说,最怕有人大做文章,说东宫内宅都管不好,如何治国。
看到太子妃的沉吟,孙清扬跪在了地上:“郭良娣此言有理,臣妾今日行事贸然,虽清白可对天地,确也有违宫里的规矩,还请母妃去了臣妾的贵嫔位分,以示惩戒。”
不应再做皇太孙清扬的贵嫔,和去了贵嫔的位分,听起来差不多,但实际上孙清扬以退为进,保全了性命,仍然可以做嫔,不然按郭良娣的说法,她就该贬为宫人,已经侍寝过的宫人,连出宫的机会都没有,为保皇家体面,不是成为绝育的司帐、司门,就是要受幽闭之刑。
太子妃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降孙贵嫔为孙嫔,禁足三个月。慧明师父,我信你和孙嫔并无私情,但瓜田李下,你们总该避嫌,今儿个这事,相信对你也是个教训,因为事关皇家体面,也不让你到兵马司去了,就请你跟她们到慧进大师那儿,自请领罪。”郭良娣还想说什么,太子妃瞪了瞪眼睛,“难不成郭良娣你就是那始作俑者,所以要如此处心积虑要置孙嫔于死地?她是在我们跟前儿长大的,难道你还不知她的品性?虽说她没有回禀我们就擅自出来,是有不该,但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又有丫鬟在旁边,他俩怎么可能有什么首尾?今儿个这事,已经对她小惩大诫了,还待要怎样?”
郭良娣恢复了她平日里柔弱可怜的模样,红着眼眶说:“臣妾不敢,臣妾今日也是为了东宫清誉着想,既然姐姐这么说,一切听凭姐姐你做主就是。”
慧明急得连连说:“不关她的事,不关她的事,是我受了奸人的诡计,那人现就在我的禅房里,我带你们去找他,说个清楚。”
太子妃叹了口气:“好,我就派人同你走一遭,但如果你们真是被人所陷害,他以有心算计你们无意,又怎么会等在那儿坐以待毙?今儿个这事不管真相如何,你和孙嫔在此相见,左右并无他人却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受此处罚并不为过。”
慧明连忙指着杜若:“她,还有她在,她一直在旁边的。”
郭良娣撇了撇嘴:“她家主子就是把白的说成黑的,她也会说真是像乌鸦一样颜色……下人们说的话,尤其是说主子的好话,帮着主子隐瞒的事情简直数不胜数,你这和尚,还说两人并无私情,这般死乞白赖地为她求情,好生怜香惜玉啊。”
慧明张口结舌,他本非善辩之人,被郭良娣一说,才知道今儿个这事竟然是说也错,不说也错。心里更是后悔因为自己的轻信,连累了孙清扬。
孙清扬知道,在佛门长大的慧明,虽然有着儿时那段往事的隐约记忆,却对阴谋诡计一无所知,纯净质朴得如同山泉,不染尘埃,哪能知晓这些个杀人不用刀的手段。
似乎全不在意刚才所受的惩罚,她仍然笑得灿烂:“多谢慧明师父仗义执言,今儿个这事虽然你我无愧天地,但确实是我贸然了,也幸好你我说事的地方,是在这青天朗日之下,母妃相信你我的人品,不然这事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她对眼前困境毫不在意,“此事也算是让我长个教训吧,慧明师父不必再说,只是今儿个连累了你,还请见谅。你回去也好生想想,究竟是谁想出这样的毒计,竟然要一举铲除我们不说,还试图损害东宫的名声。”
郭良娣用帕子捂住嘴:“哟,瞧瞧这话说的,他呢就为你求情,说全是因他而起,不关你的事;你呢就说连累了他,还请见谅,又是你们、我们的,真亲热,不管姐姐信不信你们有瓜葛,反正我在旁边这瞧着啊,信了八成。”
王良媛在一边没有吭气,她的侄女秦雪怡与孙清扬交好,虽然因往事受制于郭良娣,有时不得不看她的脸色行事,但她还是试图尽量避开浑水。
孙清扬的眼风冷厉地扫了郭良娣一眼,她平日待人和气,但因于嬷嬷之事,众人都知道她并非良善之人,郭良娣被她看了这一眼,心里不由一惧:想不到这黄毛丫头竟然有这样的威仪,却强笑道:“孙嫔瞪什么瞪,难不成我说错了吗?抑或是你做贼心虚,所以想掩人口舌?”
孙清扬淡然一笑:“郭良娣你没说错,只是我话里的“情义”竟然只有你一个人听出来了,岂不古怪?我记得大师讲佛法时曾说‘见心见性,你心中有什么,眼中就看到什么’,郭良娣之所以要颠倒黑白,以讹传讹,只怕是因为你心里有什么,所以就以为别人都如你一般,只要是男女在一处儿,就有不轨之心,不法之事!真是像大师所解,心里有牛粪,看人都是牛粪;心里有菩提的人,才能见到菩提啊。”
郭良娣听她暗讽自己心里是团牛粪,气得真冒火,但她根本对礼佛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先前慧进大师讲法时,又一直在暗中留意孙清扬的动静,掐好时辰禀了太子妃,一直听得心不在焉,后来为了不引起怀疑,在寺里绕了一大圈才找到这三绝碑跟前,满脑子都是如何逮着孙清扬的错处,所以这会儿根本想不出词来反驳孙清扬。
只得恨恨地一跺脚,低声用只有她和孙清扬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哼,今儿个出了这事,看皇太孙殿下不厌弃于你?到时候,你又能得意到几时?”
孙清扬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笑盈盈地对太子妃欠身施礼:“既如此,臣妾就先下山回宫禁足了,等母妃回来,我再听赵姐姐她们转述慧进大师精妙绝伦的讲解。还请母妃告诉慧明师父,让他将那设计陷害人的相貌告诉皇太孙殿下,若那人只是冲着臣妾来的倒也罢了,只怕是所谋还有其他事,多掌握一些对方的底细,总是好的。”
慧明就在旁边,听到她这话自然明白是为了避嫌,所以才不和自己直接说,点了点头向着太子妃说:“殿下放心,贫僧一定事无巨细尽数告知皇太孙,此事一了,贫僧也会潜心佛经,再不理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
这话是告诉孙清扬他真的已经放下仇恨了。
果然,在此事之后,慧明专心向佛,他本来就有慧根,经此事更悟了不少道理,精益不少,终于成为慧进大师最得意的弟子,成了一代高僧。
且不说慧明,连太子妃听了孙清扬的话,也微微颔首:“你这孩子,这会儿还能惦记这事,可见是个有心的。你去吧,单嬷嬷陪着她到寺门前安排下车马。”
等朱瞻基知道此事,孙清扬已经回东宫禁足去了。
“查。”朱瞻基冷着脸,吩咐玄武,“着朱雀去查查,看看是谁竟然敢如此大胆,构陷孙贵嫔。”
朱雀所负责的是影卫中的情报系统,明里用纠察内外百官之司、负责监察郡内各项工作的都察院做幌子,实际是触角伸到各个角落,平日里所报的,均是军情大事。
影卫是皇上给皇长孙打小起培养起的势力,一般情况下,只负责他的安全,不得他的命令,连太子都使唤不动,尤其朱雀所负责的暗卫,都是尽量潜伏,避免暴露实力,今儿个为了孙贵嫔动用玄武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这些事情轮不到他考虑,他沉默不语,等待朱瞻基的其他吩咐。
“顺带着查一查郭良娣。”朱瞻基思忖片刻又说,“上一回构陷孙贵嫔与杜子衡有私,她也在场,这未免太巧,她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是谁要她这么做的,一一都查清了。这两件事的背后,恐怕不那么简单。孙贵嫔和她没有直接冲突,也不存在争利之事,她为何会一次次陷害孙贵嫔?”他提醒道,“在我的印象中,郭良娣一直是比较谨小慎微的,生下十弟之后,虽然和母妃还有李良娣一样有了三个儿子,腰杆比从前挺得直,却也不至于如此张扬,是什么让她剑拔弩张地直接和孙贵嫔冲突?这里面的古怪,让朱雀留意。”
玄武这才醒过神来,原来朱瞻基是因这事思虑长远,见微知著,立刻听命出去将消息传给了朱雀。
回到东宫,朱瞻基以为他见到孙清扬,会听到一番哭诉委屈,或者申辩清白之类的说辞。结果他制止了丫鬟们的通传,进到菡萏院的正屋后,孙清扬正歪在罗汉榻的大迎枕上看书,一见他就笑嘻嘻地把手里的书卷一合,下了地上前施礼,“还以为殿下查那事会晚一些才能回来呢。”
看到她的笑容,朱瞻基觉得心情好了很多:“怎么倒没见你有半点儿沮丧的样子?也不怕我怀疑你?”
孙清扬拉起他的手,仍然笑盈盈的:“朱哥哥若是不信我,就不会再进这院了,再一个,你我的情分,要当不起这么点儿事,岂不枉你当日所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吗?”
朱瞻基挨着她坐在榻上,顺手翻了翻她搁在小几上的书,是本宋代的话本小说《错斩崔宁》。
孙清扬注意到了朱瞻基的眼神,笑着问道:“朱哥哥也看过这本书吗?”
“嗯,早年翻过。”朱瞻基说,“里头的词写得挺好,我还记得有年母妃生辰时,不知是谁点了这出戏,演得那个好啊,害得一众女眷哭得肝肠寸断。从这出戏我明白了,有些戏言是不能胡说的,不然白白枉送了性命。而且,这世间确有些事是巧合,不能光凭一时的情况论断,否则,真是会有许多的冤案。”
《错斩崔宁》讲的是一个名叫刘贵的人,从丈人处借来十五贯钱,却与自己的妾陈二姐开玩笑说那钱是因为家贫,将她典卖于他人得来的,陈二姐伤心难过之余,在当天晚上借宿邻家,说相公无端卖了她,要回家里告知爹娘。不巧,当天夜里,刘贵身上的钱被人偷走,他与贼人抢夺钱银时被杀。
而陈二姐在回家的途中遇到一个后生崔宁,两人结伴同行,被赶来的邻居捉拿送官。恰巧,崔宁身上正好有十五贯钱,于是被官府屈打成招,两人被处以斩刑。其后,机缘巧合,刘贵大娘子被山大王掳到山上,得知偷十五贯钱并杀死刘贵的正是这个山大王。刘娘子告官后,将山大王处斩。
“这个事情,不光是官府断案草率,刘贵口出戏言,那陈二姐与崔宁也是有些过错的。要是陈二姐当夜出门时,把门闩上,贼人不会偷进屋去,也不会夺财害命。那崔宁路遇陈二姐,见她长得好,上前搭讪,要不是见色起意,也不会惹出这段无妄之灾了。”
朱瞻基听了问:“有这么一段吗?我只记得他是怜贫惜弱,那不是大丈夫应做的吗?”
孙清扬翻了翻,指着书上说:“你看这一段,‘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邻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脚疼走不动,坐在路旁。却见一个后生,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驮了一个搭膊,里面却是铜钱,脚下丝鞋净袜,一直走上前来。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虽然没有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正是野花偏艳日,村酒醉人多’。这可不就是见色起意吗?”
点点书页,孙清扬又说:“不仅如此,那陈二姐也不够庄重,若是个贞洁女子,已经嫁了人,纵然丈夫说要休弃、要典卖,也该等情况分明后,再做打算。即使跑回家的路上遇到俊俏的郎君,心里动了心思,也该等这桩事了了以后,等他三媒六证上门提亲,哪能这样勾勾搭搭地一同上路,也难怪会惹人误会。”
朱瞻基嗯了一声,点头说道:“这样说来他们也都有错,不算错斩了。”
“那倒也不是,”孙清扬兴致勃勃地说,“虽然有错,但罪不至死。那官府也是糊涂,他二人真要是谋财害命,肯定是连夜逃走,陈二姐又怎么会在邻家借宿一夜呢?只是从这个事情来看,确实应该防微杜渐,不要因小错酿成了大祸。”
她一本正经地说,“你看戏里这几个人,刘家大娘子最冤了,夫家贫寒,还是会因无子娶妾,她父亲借出十五贯钱送了丈夫性命,好事变成坏事不说,还带累着她被贼人抢去做压寨夫人,连父亲也因此被杀。好在善有善报,她最后脱了贼人之手,鸣冤陈雪,也为一干人报了仇。”
“那要依着你,刘贵得了钱回去老老实实说,即使他不说,陈二姐听了后归家也不理那崔宁的搭讪,”朱瞻基笑靠在迎枕上,心情比之前好了许多,“这也没法儿《错斩崔宁》了,那还有什么故事?”
孙清扬也笑了起来:“那倒是真的,要是什么错都不犯,哪儿还能有这个故事?就是这错一点儿那错一点儿,才显得跌宕起伏,曲折萦纡呢。我也记得第一回听这出戏,把人看得又气又恼,恨不能逮着陈二姐在她耳边喊,‘关门,关门。别理那半路搭讪的男人,没有哪个好人家的女子,会那么做的’!”
她自嘲地笑了起来,“没想到,我今儿个就犯了这样的错误。”
朱瞻基伸手掩了她的嘴:“也不怪你,你是听到云实的消息着急。”
“怎么不怪我?要是我时时记得这些个宫规妇道,也不会被人陷害。郭良娣有句话说的是对的,并没有人绑着我,若不是我觉得与慧明师父是旧识,没有多想如今大了应该避嫌,又怎么会让人构陷?当时要禀告母妃,叫了其他人陪着,也不会出今儿个这档子事,所以啊,丢了贵嫔的位分,被罚禁足,真是一点儿也不冤。只是害得这院里的人,都要跟着我一起受轻视了。”
说话间,孙清扬神情似有悔意,却半点儿没有怨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