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想你也许不介意去问一问他。我向上帝发誓,只要他同意我留下来,我绝对不会在这儿招惹是非的。如果他觉得合适的话,我还可以闭门不出。也就是两个星期的时间嘛。”
“我去问问他看。”
“他是不会同意的,”霍恩说,“他要你在星期二走人,所以你还是提前做些准备为好。”
“告诉他我会在悉尼找到工作的,我是说正经的营生。我也没有别的要求了。”
“我会尽力而为的。”
“如果有了消息,你就马上告诉我,好吗?不管怎样,我想尽快知道结果,否则心里七上八下的。”
麦克菲尔医生并不愿意干这样的差事。不过,按照他的处事方式,他可以间接地完成这个任务。他把汤普森小姐请他帮忙的事跟妻子说了,让她先去问一问戴维森太太。在他看来,传教士的态度似乎太专横跋扈了,即使这个女孩在帕果帕果再待上两个星期,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这次斡旋的结果让他感到猝不及防。传教士直接找到了他。
“戴维森太太跟我说,汤普森托你来向我求情。”
麦克菲尔医生就这样被当面对质了。他生性腼腆,被人强逼着公开回应,实在让他感到深恶痛绝。他觉得自己的怒气开始上冲,涨得满脸通红。
“我觉得,她既然要去悉尼而不是旧金山,那也没有要紧的。只要她答应在这儿遵守规矩,再跟她过不去未免太过分了吧。”
传教士用严厉的目光逼视着医生。
“那她为什么不愿意回旧金山呢?”
“我没有问,”医生生硬地回答道,“我想,我还是不要管别人的闲事为好。”
也许这不是一个十分明智的答话。
“总督已经发出了指令,一旦有轮船从岛上起航,就将她驱逐出境。他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罢了,我是不会随意干预的。有她在这儿,就存在着危险。”
“我觉得你太不近人情,太独断专行了。”
两位女士抬头朝医生看去,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恐。然而,她们无须担心两人会大吵起来,因为传教士微微一笑。
“非常遗憾的是,你竟然这么看我,麦克菲尔先生。相信我吧,我也为这个不幸的女人感到伤心痛惜,不过我只是在尽力履行职责 而已。”
医生没有吭声,他脸色阴沉地朝窗外看去。外面的雨终于难得一见地停了下来。越过海湾,你可以看见土著人村庄的土屋掩映在对面的树林中。
“我想,我得利用雨停的机会到外面走走。”他说。
“请你不要记恨我,我真的不能答应你的说情,”戴维森说着,露出忧郁的微笑,“我非常尊敬你,医生。抱歉的是,你真的误会我了。”
“我没有误会你,你总以为自己比别人见识高明,当然不会把我的建议放在眼里。”他反唇相讥。
“这么说来就是我的不对了。”戴维森轻轻笑道。
麦克菲尔医生对自己颇为懊恼,因为自己毫无来由地粗鲁失礼了。他下楼的时候,汤普森小姐正半掩着门等他回话。
“嗯,”她问,“你跟他说了吗?”
“说了。很抱歉,他说他无能为力。”他回答道,由于神情尴尬而不敢正眼看她。
随后,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只见她抽噎了起来。他发现她的脸因为恐惧而变得惨白,这让他感到心慌意乱。突然间,他灵机一动。
“不过,你也不要放弃希望。我想,他们竟然这样对待你,真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我要亲自去找一下总督本人。”
“现在吗?”
他点了点头。她的脸焕发出光彩。
“哎呀,你真是太好了。我敢肯定,要是你能替我说话,总督一定会让我留下来的。只要让我待在这儿,我是不会做不该做的事情的。”
麦克菲尔先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痛下决心要去向总督申诉。他本来对汤普森小姐的事情并未放在心上,但是传教士的话激怒了他。和传教士在一起,他的怒火很容易被烧起来。他在官邸里见到了总督。总督身材魁梧,长相英俊,曾经做过水手,嘴唇上方蓄着一抹整齐的髭须,身穿一尘不染的白色卡其制服。
“我来找你说说一个女人的事情,她和我们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他说,“她的名字叫汤普森。”
“我想,关于她的事情,我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麦克菲尔医生,”总督含笑说道,“我命令她在下个星期二走人。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我想请求你把她离开的时间顺延一下,让她暂时待在这儿,等旧金山的航船一到,她就立刻去悉尼。我担保她会安分守己的。”
总督继续微笑着,但是他的双眼眯缝了起来,神情愈发严肃。
“我倒是非常愿意卖你一个人情,麦克菲尔医生,可是命令一旦下达了,那就不可能撤回来。”
医生据理力争,而这时候总督已不再微笑了。他怏怏不快地听着,用躲闪不定的目光注视着他。麦克菲尔发现自己徒费一番口舌后却毫无效果。
“给这位女士带来不便,我深表歉意。但是她必须在星期二乘船离开。这确实是没什么好商量的。”
“可是她不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呀!”
“请原谅我,医生,我觉得我做出的任何决定,除了向上级部门汇报外,是无须向他人解释的。”
麦克菲尔用记恨的目光看着总督。他突然想起戴维森曾经暗示过,他对总督使用过威胁手段。他从总督的态度中察觉到了某种难以启齿的尴尬。
“该死的戴维森真是太多管闲事了。”他激动地说道。
“就你我而言,麦克菲尔医生,我对戴维森先生没有任何好感,但是我必须坦诚相告的是,他曾经言之有理地向我指出,在这个土著人的小岛上驻扎着很多现役军人,如果允许汤普森这样失德的女人待在这儿,那真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
他站起身来,麦克菲尔医生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
“请你务必给予谅解。我还有个约会。请代我向麦克菲尔夫人问好。”
医生神情沮丧地离开了总督府。他心里清楚,汤普森小姐正等着他回话。他很不情愿亲口告诉她自己铩羽而归。于是他从后门进屋,蹑手蹑脚地上了楼,仿佛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吃晚饭时,他默默无语,心神不宁,而传教士却轻松活泼,兴致勃勃。麦克菲尔医生觉得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到自己的身上,一副得意扬扬、兴高采烈的样子。他突然意识到戴维森已经知道他拜访过总督,也知道他受挫而归。可是,他究竟是怎么打听到的呢?这个人似乎拥有某种险恶的力量。晚饭后,他看见霍恩站在阳台上,便装作有话要说的样子,走了出去。
“她想知道你有没有去见总督。”店主低声说。
“去了。他说木已成舟。我真的感到万分抱歉。我再也无能为力了。”
“我就知道是没有用的。他们可不敢开罪传教士。”
“你们在说什么呢?”戴维森走了过来,友好地问道。
“我正在说,至少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你们都没有机会赶到阿皮亚了。”店主机智地答道。
霍恩离开了,他们俩返回客厅。戴维森先生每次吃完饭后都要花一个小时放松一下。不一会儿,大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戴维森太太用刺耳的大嗓门说道。
可是门没有被推开。她起身走了过去,伸手把门打开。他们看见汤普森小姐站在门口。她的外表出现了异乎寻常的变化。站在眼前的不再是那个在马路上讥笑她们的轻佻女孩了,而是一个伤心欲绝、战战兢兢的妇人。她那一头秀发,平时总是精心梳理得整整齐齐,眼下却凌乱无序地披散在脖子上。她趿拉着一双卧室用的拖鞋,身穿破旧不整的长裙和短衫。她站在门口,潸然泪下,却不敢进门。
“你来干什么?”戴维森太太厉声喝问。
“我能跟戴维森先生说句话吗?”她声音哽咽地说道。
传教士站了起来,朝她走去。
“那你进来吧,汤普森小姐,”他用亲切的语调说道,“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她终于走进房间。
“是这样的,我为那天说过的话向您道歉,为所有说过的话向您道歉。我想我真是昏了头了。我乞求您原谅我。”
“哦,那根本算不了什么。我想我的度量还是够大的,比那更难听的话我也能受得住。”
她朝他走过去,完全是一副低声下气的神态。
“您让我的身心完全垮了。我会服服帖帖的。请您不要把我赶回旧金山,好吗?”
他的和善面孔倏忽不见了,声音突然变得生硬而严厉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旧金山呢?”
她低三下四地站在了传教士面前。
“我想我的家人住在那儿。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现在这副模样。其他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去。”
“你究竟为什么不想回旧金山呢?”
“我刚才跟您说了。”
他探身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似乎正努力要看透她的灵魂。他突然深深地吐了口气。
“那是因为感化院!”
她尖叫起来,随后跪倒在他的脚下,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双腿。
“请不要把我送回到那儿去。我对着上帝向您发誓,我一定会改邪归正的。我再也不干这样的营生了。”
她突然夹缠不清地苦苦哀求起来,眼泪顺着化妆过的脸颊奔流而下。传教士俯下身子,抬起她的脸,逼迫她看着自己。
“到底是不是因为感化院呀?”
“他们没有逮住我,是我自己设法逃走的,”她喘息道,“如果那帮人抓到我,我就要在牢房里待上三年。”
他松开了手,她瘫倒在地板上,痛苦地啜泣着。
麦克菲尔医生站了起来。
“眼下这情形完全不一样了,”他说,“你知道了这一切,就不能再逼她回去了。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她想悔过自新。”
“那么我就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她能幡然悔悟,我就让她接受应得的惩罚。”
她误解了他的意思,把头抬了起来,凝重的眼睛里露出了希望的火苗。
“你要放过我吗?”
“不是。你必须在星期二乘船去旧金山。”
她发出一声恐怖的呻吟,随后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声,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人类的声音。她用脑袋向地板歇斯底里地撞去。麦克菲尔医生冲过去,把她扶了起来。
“好了,千万不要这样。你最好回房间躺下。我给你拿点药来。”
他搀扶着她站了起来,半拉着,半抱着,把她送下了楼。他对戴维森太太和妻子大为光火,因为她们俩都没有伸手帮他一把。混血店主正好站在楼梯的平台上,在他的协助下,他才最后把她扶上了床。她呻吟哭泣,悲痛欲绝,几乎失去了知觉。他给她注射了一针镇静剂。当他再次回到楼上时,已经满头大汗,精疲力竭了。
他进屋时,只见两位夫人和戴维森仍然坐在他们原来的位子上。他离开后,他们既没有走动过,也没有说过话。
“我正在等你,”戴维森说,声音陌生而遥远,“我希望你们所有的人都和我一道,为我们这个犯错的姐妹的灵魂祈祷。”
他从书架上拿来《圣经》,在他们吃饭的桌子旁坐了下来。桌子上的餐具还没有收拾好。他将茶壶推到了一边,用强健有力、洪亮深沉的声音读起《圣经》中的一章。这一章讲的是耶稣基督与一位犯了通奸罪的女子会晤的故事。
“现在请随我一起跪下,让我们为这位亲爱的姐妹——萨蒂·汤普森的灵魂祈祷。”
他一口气念出了一大段充满激情的祷告词,恳求上帝宽恕这个有罪的女人。麦克菲尔夫人与戴维森太太紧闭着双眼跪了下来。医生却大感意外,显得手足无措、局促不安,最后也屈膝跪了下来。传教士的祷告词激情四射,铿锵有力,连他自己也深深为之动容。他高声祷告着,热泪奔涌而下。窗外,无情的大雨下着,连绵不断地下着,那种凶猛与狠毒劲儿与人类是何其相似啊。
最后,他做完了祷告。稍过片刻后,他说:
“我们现在重念一遍天主的祷告词。”
于是他们又念了一遍,随后,跟着传教士纷纷站了起来。戴维森太太的脸色几近苍白,但神态安详。她的样子看起来心安理得,心平气和。可是麦克菲尔夫妇却突然感到羞愧难当,不知道该把眼睛看向何处。
“我到楼下去一趟,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敲了敲她的门,霍恩从里面替他打开了。汤普森小姐坐在一把摇椅上,低声抽泣着。
“你怎么坐到椅子上了?”麦克菲尔医生惊呼道,“我跟你说过要躺在床上。”
“我不想躺在床上。我想见见戴维森先生。”
“可怜的孩子,你觉得那又有什么用呢?他永远也不会被你说动的。”
“他说过,只要我找他,他一定会来的。”
麦克菲尔朝店主挥手示意。
“你去把他叫来。”
店主上楼后,他和她默默无言地等待着,戴维森走了进来。
“请原谅我把你叫到这儿来。”她说,一脸忧郁地看着他。
“我正期待着你来叫我呢。我早就知道天主会回应我的祷告。”
他们相互凝视了片刻,随后她把视线移开。她说话的时候,目光躲闪不定。
“我是一个坏女人。我想要忏悔。”
“感谢上帝啊!感谢上帝!上帝听见我们的祷告了。”
他转身朝麦克菲尔和店主看去。
“我要和她单独待在一起。跟戴维森太太说一声,我们的祷告应验了。”
他们俩走了出去,并随后把门关上。
“我的天啊。”店主发出感叹。
那天晚上,麦克菲尔医生无法入睡,熬到很晚。他听见传教士上楼的时候,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深夜两点钟了。可是,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传教士也没有立刻上床睡觉。透过两家中间的木板墙,他依然能听见他在大声祷告着。直到后来,他自己精疲力竭,才慢慢沉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他看见传教士的神态时非常惊讶,传教士的脸色比以前更加苍白,看起来十分疲倦,但是他的双眼却闪烁出狂野的激情,那样子仿佛是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
“我希望你下楼去看看萨蒂,”他说,“我想她的肉体好不了了,但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净化了。”
医生心中感到悲哀与不安。
“昨天晚上,你和她在一起待得很晚吧?”他问。
“是的,我要是一走开,她就觉得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