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的二公子纠,在他的两位老师管仲、召忽的保护下逃到鲁国都城曲阜。鲁庄公收留了他这位落难的舅舅,并将都城曲阜城南的一处公房整饰一新,辟为公子纠在鲁国的居住所。刚来之时,公子纠尚如同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然而,几天以后,他便将一切不幸抛在了脑后,仍过起了公子哥们无忧无虑的生活,倒是他的两位师傅管仲、召忽一刻也没有闲着,除继续督促公子纠的学业外,时刻都在关注着齐国国内的时局变化。
这一天,吃过早饭,管仲架起古筝,边弹边唱,奏起了他的新作《思乡曲》:
我的故乡,在东方临淄。看似是近在咫尺,实则远隔天涯。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我的老娘。去岁的一天,君王惨遭奸人害,故乡从此暗无光。鹄巢反被雀儿占,无奈何逃他乡。
我的故乡,那么的美好。梦里见她千百回,醒来泪湿榻床。思之忆之好悲伤,失意人愁断肠。我思念故乡,故乡有我的希望,故乡有我的理想。游子定当回故里,倾情为你换妆。
如诉如泣的歌声,反映出管仲对故乡的思念和对现实的无奈,而最后一句“倾情为你换妆”,则又反映出管仲的远大抱负和襟怀。
召忽走进门,冲着管仲一笑说:“夷吾兄,一大早又弹起了《思乡曲》,观你面容,似乎与往日大不一样,是有什么喜事,还是有何好消息?”
管仲笑呵呵地说:“昨晚我占了一卦,是个上上之签,预示一个上好的机会,将会降到我等头上,若判断不差,不日之内,故乡将会有消息传来。燕雀之巢,非我等久居之地,兄弟,做好准备,回临淄去,那里才是我们拼搏的地方,那里才是我们活下去的希望。”
“嗯!小弟也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到时,我们辅佐公子纠,大干一场,博他个封妻荫子,千古名扬。”召忽满怀希望地说。
公子纠懒洋洋地走进来,冲着管、召二人说:“二位师傅,今天学些什么?”
“走!”召忽回答道,“今天练箭,马已备好,就在院子里。”说完,率先走出屋。
公子纠站着未动,管仲站起来,顺手推了一下说:“走,练箭去,站着干啥?”
曲阜城郊外的旷野有片树林,是齐国公子纠常来练箭习武的地方。说实在的,公子纠对这日复一日的射箭、读书的生活早就有些腻了,你说在住所里睡睡懒觉、同侍女们变个法儿乐乐,那该是多么畅意,偏偏两位师傅将自己盯得紧紧的,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
公子纠从召忽师傅手中接过弓箭,依着师傅的教导,站着马步,左手握弓,右手持箭,轻展猿臂,闭上一只眼,瞄准百步外树上悬挂着的三枚制钱,嗖、嗖、嗖,三箭连发,当啷、当啷、当啷,悬挂在树上的三枚制钱应声而落。公子纠得意地看着召忽,似乎是在问:“师傅,怎么样,本公子还可以吧?”
“好!公子的箭法近来又有长进了。”召忽夸奖地说。
管仲亦点点头,表示赞赏。
公子纠口中发出一阵狂笑,似乎还意犹未尽,抬头见天上一队大雁由南向北飞来。他从箭袋里抽出一支雕翎箭,说道:“师傅,看我把那领头的大雁射下来。”言罢,箭上弦,拉满弓,瞄准头顶上的飞雁,射出一箭。然而,箭刚离弦,飞雁早已从头顶越过,飞向那遥远的天际。
公子纠懊丧地将弓抛在地上,丧气地说:“射制钱是百步穿杨,射飞雁为何总是不着边呢?”“射铜钱是静靶,大雁在空中飞翔,是动靶。公子对静止之物箭无虚发,百发百中,说明公子的箭法造诣颇深,而射移动之靶不着边,说明公子还缺乏应变之能力。”管仲见公子纠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循循善诱地说,“射箭之道,要掌握此起彼伏,彼抑我扬,张弛相彰,动静相和。”接着他话锋一转:“同样,举大事者,不但要有处理一般事情的本领,还要具备以不变之态应万变之势的本领。这样才能成其大事。”
公子纠把弓交给管仲,不服地说:“师傅滔滔宏论,能不能亲自射上一箭,也让本公子开开眼界。”
管仲抬头望天,见一队大雁从天际飞来,忙抽出一支雕翎箭搭上弦,站好桩,左手握弓,右手搭箭,身随雁转,箭随身动,睁只眼,闭只眼,眼中射出犀利的目光,屏住呼吸,当飞雁将临头顶之时,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轻展猿臂,嗖的一声响,箭冲蓝天,领飞的头雁应声坠地。雁群发出一阵惊叫,乱了队形,仓皇飞逃而去。
召忽大声喝彩:“夷吾兄,真神箭也!”
公子纠见师傅射落飞雁,而自己射出的箭连雁毛也未射落一根,觉得很没面子,气恼地从管仲手中夺过大弓,咔嚓一声一折两段,扔在地上。
召忽不满地说:“公子,管师傅是有名的神箭手,连为师同他比,也甘拜下风,何况是你呢?要练好箭法,还是要下苦功,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
公子纠一蹬地,气恼地说:“不学了,不学了,下再大的功也无用。”
“公子不得无礼。”召忽大声喝道,“先君命我和夷吾兄做公子的师傅,公子怎能对师傅如此无礼?”
“天意呀!”管仲突然放声大笑道,“天将降大任于公子!”
召忽、公子纠被管仲的笑声弄得莫名其妙。召忽不解地问:“夷吾兄,为何如此放声大笑?”
管仲没有回答召忽的话,拍拍公子纠的肩膀说:“公子,你想改弦易张,好!早就该有此志向。”接着对召忽说:“老弟,挽弓射雁,乃武夫之能,公子之意不在于弓箭,一定是另有所图,公子乃齐国之希望,理该登临君位,一统天下,岂能以箭法论短长?公子折弓,是天意所为。”
公子纠不解地看着管仲:“师傅,您这是什么意思?”
管仲庄重地说:“公子,昨晚为臣占了一卦,齐国近来似乎不太平,公孙无知谋逆篡位,高、国两上卿,齐国众大夫一定不会等闲视之。以卦象而论,公孙无知似乎气数已尽。襄公已去,公子排行老二,现却升为长子,长幼有序,公子理所当然要继承齐侯之位。管仲和召忽,要托公子之福,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
“真的?”公子惊异地说,“但愿有这么一天。我们也不必在鲁国寄人篱下。”
三人正站在树林边热烈地交谈着,忽见侍从飞马近前,滚鞍下马,跪下说:“禀公子,齐国大夫宾胥无自临淄来,说有要事,急于求见,请公子火速回去。”
“刚说天要下雨,齐国就来信使。”管仲拉了公子纠一把,“还愣着干什么?快走,一定有好消息。”
公子纠站在那里未动,疑惑地问:“有什么好消息?”
“如果所料不差,宾胥无大夫来曲阜,一定是请公子回临淄继承君位。”管仲肯定地说。
“真有此事?”公子纠反问道。
“改弦易张,就在此时。”管仲一脚踢飞地上的断弓,大声说,“公子还犹豫什么?快上马!”
公子纠、管仲和召忽刚走进住所院内,齐国大夫宾胥无便从堂屋内迎出来,见到公子纠,扑通一声跪在地下,颤声说:“臣宾胥无叩见公子!”
公子纠俯身扶起宾胥无说:“免礼,快起来!”
“谢公子。”宾胥无站起来。
公子纠迫不及待地问道:“宾胥无大夫,你来曲阜,可是临淄政局发生了变故?”
宾胥无以为公子纠预先得到了消息,惊异地点点头说:“公子怎么知道?”
“可是请我回去当国君?”公子纠追问道。
“我主果然英明。”宾胥无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公子纠看看管仲,意思是:果然被师傅言中。管仲笑着说:“院子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话到屋里说去。”
众人鱼贯而入,坐定后,管仲问道:“宾胥无大夫,临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宾胥无将高、国两位上卿以及众大夫设计诛杀连称、管至父,雍廪又设计刺死公孙无知的经过,从头到尾简单地说了一遍。管仲问道:“是高、国两位上卿派你来的?”
“请公子回国,是高、国上卿及众大夫廷议的结果,一致拥戴。”宾胥无回答。
“有人反对吗?”公子纠问。
“臣与雍廪、东郭牙等十三名大夫歃血为盟,决心誓死效忠公子。”宾胥无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帛,呈给公子纠,说,“这是众大夫之盟约,请公子过目。”
公子纠接过帛书看了看,满意地笑了,然后递给管仲,管仲看完,再递给召忽。
宾胥无见三人看了盟约,叫了一声:“公子……”
“大夫有事就说,不必吞吞吐吐。”公子纠说。
“禀公子,雍廪大夫要臣向公子请罪。公孙无知弑君,是他设计杀了无知,此事还请公子恕罪。”宾胥无说罢,重新翻身跪下说,“臣也恳求公子恕雍廪大夫弑君之罪,他也是为齐国社稷作想,乃替天行道。”
“哈!哈!哈!”公子纠纵声大笑道,“无知弑君篡位,本就罪该万死。雍廪大夫替天行道,乃齐国之功臣,何罪之有?待我登基之后,要重赏为国除逆之有功之臣。”
“宾胥无大夫。”管仲想了想,问道,“公子小白还在莒国吗?他有何动静?”
“对,公子小白仍在莒国,我从临淄出发之时,尚未闻他有何动静,如果有动静,也是近几天的事了。”
“有没有听说他有回国争位的意图?”管仲继续问了一句。
公子纠颇不耐烦地说:“长幼有序,齐国国君之位理应由我继续,这是天经地义之事,谁能与我争锋?快去与鲁庄公联络,说我就要回国上任了,请他派兵车护送我回国。”
正是:
公子避难在他乡,静候天时为君王。
长幼有序虽不假,黄雀在后岂能防?
且说公子小白,自从劝谏齐襄公不果,反遭襄公掷鞋击打受辱之后,料知齐国内乱将至,在师傅鲍叔牙的劝说下,逃离齐国,到莒国避难。鲍叔牙之所以选择莒国为避难之国,是考虑到莒国乃小国,远非齐国之对手,不会干涉公子小白的来去自由,且莒国与齐国相邻,便于关注齐国国内之动静,齐国一旦有何风吹草动,可以立即做出应对之策。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公子小白手拿着齐国上卿高傒、国子费差人送来的急信,守在一个木炭炉旁,望着熊熊燃烧的炭火发呆,他的师傅鲍叔牙正在火上烤着龟板。跳动的火苗映照着他那庄严肃穆的脸庞。
突然,龟板发出啪啪的炸裂声。
鲍叔牙合掌闭眼,口中默默地祈祷,然后,用两根竹筷夹出火中的龟板,放在一个青花瓷盘上,然后将瓷盘擎过头顶,向东、南、西、北、天、地六方行跪拜之礼。礼拜完毕,将瓷盘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趴在旁边,仔细端详着龟裂的纹路。突然,他放声大笑起来:“公子大喜!公子大喜!”
小白急忙过来,俯身看着龟板。鲍叔牙指着龟板说:“公子你看,龟板呈吉泰之纹。你看龟板,裂纹有十四,其中阳纹有九,阴纹有五,暗合九五相交,公子有位登九五之象。以卦象看,齐国新君,非公子莫属!”
公子小白却心事重重地说:“高、国两位上卿派人送信,明明说的是拥公子纠为新君,只是叫我速返故国,并未说拥我为君。”
鲍叔牙接过公子小白手中的信念道:
群臣廷议,拥公子纠为新君,已遣宾胥无大夫去鲁国迎接,五六日可回临淄。国不可一日无君,齐国战祸连年,积重难返,民不聊生,亟待一位贤明之君主政。祖制虽不可违,为齐国之长治久安,事急尚可从权。望公子以齐国为重,速回临淄。
“是啊!既然议定公子纠为新君,为何还要通知我?用意何在?”公子小白自言自语,百思不得其解。
“上卿在信中说‘齐国亟待一位贤明新君’。公子的贤明在齐国众所周知,公子纠乃平庸之辈,谁不知道?这‘贤明’二字,分明暗指公子。”
小白点点头,表示赞同。
“您看。”鲍叔牙继续道,“信上说,公子纠五六天才能回到临淄。可上卿又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公子纠从曲阜回临淄得五六天,可公子你从莒国回去只需三天。很明显,两位上卿之意,是让公子赶在公子纠之前回临淄即位。您再看看这后面,‘祖制虽不可违’,然‘事急尚可从权’,这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
小白面有难色,犹豫不决:“长幼有序,我怕……”
鲍叔牙指着龟板:“龟纹乃天相之现,九五相交,卦辞主刚毅果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公子,我们还是快回吧!再迟就真的来不及了。”
“不行。”小白摇摇头说,“公子纠的师傅管仲足智多谋,文武双全,召忽也是勇武超群,有他们在,恐怕我们还是回不去。”
鲍叔牙劝说道:“如果管仲的智谋能够发挥出来,那齐国为何还这样乱?召忽虽然武艺超群,但凭他一己之力,又能奈我何?”
公子小白还是不放心说:“管仲虽然没有发挥其智谋,但毕竟他是大智大慧之人,召忽虽然得不到国人的支持,但凭他的力量,足可以摧毁我们。”
鲍叔牙大声说:“公子聪明过人,怎么这么糊涂?兄弟有伯仲叔季之分,好比时间,有子丑寅卯之别,只是一种分别的标志而已,与君位有什么关系?昔日尧传位于舜,舜传位于禹,君位承继,众望所归,不在长幼之间,而是看是不是贤明。”
公子小白似有所悟地说:“师傅所言,似乎也有道理。”
鲍叔牙指着龟板说:“天人合一,机不可失。公子顺应齐国人心之所向而动,又有高、国两位上卿暗中相助,定然可以继承齐国之君位。”
公子小白口中虽然一再询问,心里何尝不想继承国君之位?只见他果断地一挥手,说:“好,就依师傅之言,立即回国。”
“事不宜迟,臣已向莒国借得战车百乘,明日戌时,便是吉日良辰。”
“师傅,我们会成功吗?”公子小白还是有些不放心。
鲍叔牙信心百倍地说:“齐国逐年衰败,民不聊生,人心思治,公子又有高、国两位上卿的扶助,一定会成功!”
小白踌躇满志地说:“若苍天佑我君临天下,定当选贤任能,励精图治,振兴大齐,使齐国变成一个真正的强国,让周天子对齐国刮目相看,让各诸侯国臣服于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