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坠落(6)
- 悲惨世界(全集)(经典译林)
- (法)雨果
- 4992字
- 2017-06-01 15:13:56
他这么早醒来,是因为床太舒服了。他快二十年没睡床了,虽然没脱衣服,但他的感觉实在太新鲜,不可能不影响他的睡眠。
他睡了四个多小时,疲劳已经消除。他已养成习惯,睡觉时间不长。
他睁开眼,在黑暗中看了看四周,然后又合上眼想再睡一会儿。
人在白天受了太多的刺激,那些事扰得你心绪不宁,你可以睡着,但醒后就不容易再睡着了。睡意来过一次,很难来第二次。这正是让·瓦让所处的情况。他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开始胡思乱想。
他的思绪正是混乱的时候。一群模糊不清的东西在他的脑海里翻腾。往事新事浮上心头,杂乱无章,毫无条理,它们不再有形状,无限膨胀,继而仿佛突然消失在汹涌的浊水中。他想起了许多事,但有一件事反复出现,将其他事赶跑。这件事,我们现在就作交待:他注意到了马格卢瓦太太放在桌上的六副银餐具和那个大汤勺。
那六副银餐具萦绕在他心头——它们就在那里——近在咫尺——他穿过隔壁的房间,到这间屋里来睡觉时,老女仆正在把它们放进床头的小壁橱里——他注意到了这个壁橱——从饭厅进来,就在右边——它们是实心的——是旧银器——加上那把大汤勺,至少可卖二百法郎——是他在牢里十九年所挣的两倍——说实话,假如“官府”没有“抢”他的话,他还可以多挣些。
他脑海里犹豫着,斗争着,折腾了足足一小时。三点钟敲响了。他又睁开眼睛,猛地坐起来,伸手摸了摸扔在凹室角落里的背包,然后垂下双腿,脚踩在地上,不知怎么,就坐在了床边上。
他这样坐着沉思了好一会;如果有人看见他像这样呆坐在黑暗中,沉睡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人醒着,会感到有种不祥的意味。突然,他弯下腰,脱掉鞋,将它们轻轻放在床前的草垫上,接着又陷入了沉思,坐着一动也不动。
在这丑恶的沉思中,刚才提到的那些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腾,进进出出,出出进进,对他施加着压力。不知怎么的,就像人们在遐想时会机械而顽固地出现同一个想法那样,他也想到了在牢里认识的一个名叫布勒韦的苦役犯,那人的裤子只用一根针织棉背带吊着。背带的格子图案不断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就这样坐着想着,要不是时钟敲了一下,报告一刻或半点钟,他也许会像这样坐到天明。这钟声仿佛在对他说:“行动吧!”
他站起来,又犹豫了一会儿,竖起耳朵听了听。屋里毫无动静。于是,他慢步径直朝依稀可辨的窗口走去。夜色并不很黑,天上有一轮圆圆的月亮,风儿驱赶着大片乌云从月亮上奔跑而过。因此,屋外,月亮时隐时现,时暗时明,屋内,笼罩着薄暮般的微光。这昏暗的亮光,足以使人在里面辨清方向。由于月亮不时被乌云遮蔽,那微光忽强忽弱,就像从气窗里射进地窖里的光线,因为气窗前不断有行人来来往往,地窖里的黯淡光线也断断续续。让·瓦让走到窗边,把窗子仔细看了看。窗外是园子,窗上没有铁条,按照当地的习惯,只用一个小小的插销扣住。他打开窗,一股寒风夺窗而进,他赶紧把窗关上。他凝视园子,那目光与其说在凝视,不如说在研究。园子围着白墙,墙很低,很容易翻过去。园子尽头,围墙外面,依稀可见几个树梢,间距相等,这说明园子外面是一条林荫大道,或是一条种着树的小街。
观察完毕,他做了个动作,表示决心已定,回到床边,拿起背包,把它打开,在里面摸了摸,掏出一样东西,把它放在床上,又把鞋子塞进一只衣袋里,扣好背包,背在肩上,戴上帽子,把帽舌压到眼睛上,伸手摸他的棍子,把它放到窗角上,然后又回到床边,坚定地抓住刚才放在床上的东西。好像是一根短铁棒,像长矛那样一端磨得很尖。
黑暗中,很难看清这铁棒是用来干什么的。是一根撬棒?或是大头棒?
若是白天,就能认出这其实是矿工用的烛台。那时候,苦役犯常被派去开采土伦周围山上的岩石,使用采矿工具屡见不鲜。矿工的烛台是铁制的,下端是尖的,以便能插进岩石里。
他用右手拿着烛台,屏气息声,蹑手蹑脚,向隔壁的房间走去。我们知道,那是主教的卧室。走到门口,他发现门虚掩着。主教根本就没关门。
十一 他做什么
让·瓦让侧耳细听。没有一点动静。
他推门。
他用手指轻轻推了推,就像想进门的猫儿那样,鬼鬼祟祟,提心吊胆。
门在推力下,微微地无声地动了动,门缝也就扩大了一点。
他等了等,接着又推了推,这次胆子更大了些。
门继续打开,不发出一点声音。现在,门缝已大到可以过人了。可是门边有一张小桌子,与门形成一个角度,妨碍他过去。
让·瓦让意识到这个问题。得用力把门开得再大些。
他打定主意,又推了一下,比前两次用的力气更大。这一次,一个不够润滑的铰链在黑暗中突然发出长长的嘶哑的叫声。
让·瓦让吓了一跳。这铰链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那样洪亮,那样巨大,不啻向他吹起了最后审判的号声。
最初,那声音被无限夸大,他差点以为那铰链活了,突然获得了异乎寻常的生命,像狗一样狂吠起来,向大家发出警告,想把熟睡的人唤醒。
他停下来,浑身发抖,惊慌失措,原先踮着脚尖,现在脚跟着了地。他听见太阳穴里像有两把铁锤在砰砰地敲打,他感到胸腔里呼出的气息声,就像岩洞里冲出的风声那样呼呼作响。他觉得,这怒气冲冲的铰链发出的可怕吼声,犹如地震,会把全屋子的人震醒;门被他推开后,惊慌失措,连呼救命;那老头就要醒来,两位老妇就要大呼大叫,右邻左舍就会来救助;不到一刻钟,消息会传遍全城,宪兵队就会出动。有那么一会儿,他真以为自己完蛋了。
他呆若木鸡,不知所措,不敢移动脚步。几分钟过去了。门开得很大。他壮胆看了看房间。一切如旧。他侧耳谛听。屋里毫无动静。锈铰链发出的声音没有把任何人惊醒。
第一个危险过去了,但他依然心慌意乱。不过他没有后退。就在他以为自己完蛋时,他也没有后退。他只想赶快完事。他迈前一步,走进了房间。
房里寂然无声。这里那里,可以辨出一团团模糊不清的东西,若在白天,就可看到,那是散乱在一张桌上的纸张、几部打开的书、堆在一张小板凳上的几本书、放在一张安乐椅上的衣服、一张祷告用的跪凳,可那些东西此时此刻就成了一个个黑乎乎的角落和白花花的广场。让·瓦让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以免碰到家具。他听见房间深处,传来熟睡的主教均匀而安详的呼吸声。
他戛然止步。他已来到床边。没想到这样快就到了。
有时候,大自然会巧妙而阴沉地、恰到时候地用其效果和景致来干预我们的行动,仿佛要我们多加思考。半个小时来,大片乌云遮住了天空。可是,当让·瓦让走到主教床前时,那片乌云仿佛故意撕裂,一道月光透过长窗,蓦然照亮了主教苍白的脸。他睡得非常安详。下阿尔卑斯山一带夜间非常寒冷,主教躺在床上,似穿非穿着一件棕色羊毛衣,从肩上一直盖到手腕上。他脑袋仰卧在枕头上,一副沉睡的样子。一只手垂在床边,这只戴着主教戒指的手做过多少善事和圣事。他脸上闪耀着满足、希望和快乐。那不只是微笑,而是一种光辉。一种看不见的光照在他额头上,发出难以言表的反光。善人睡觉时,心灵在瞻望神秘的天空。
那神秘的天空在主教脸上有一道反光。
主教同时也像光一样透明,因为那天空就在他心里。那天空,就是他的信仰。
当月光与这内心的光辉可以说重叠的时候,熟睡的主教仿佛被一圈光包围。然而,这圈光非常柔和,朦朦胧胧,难以形容。这天上的月亮,这似睡非睡的大地,这静谧的园子,这宁静的屋子,这一时间,这一时刻,这寂静,都给这智者令人肃然起敬的睡眠,增添了一种庄严而难以言喻的东西,使他银白的发、紧闭的双眼、充满希望和信任的面孔、老人的脑袋和孩子的睡容,笼罩在壮丽而宁静的光环中。
他这种无意展示的庄严神态,几乎可与神灵争艳斗丽。
让·瓦让在黑暗中,手里拿着铁烛台,呆呆地站着,被这灿烂的老人吓得不敢动弹。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老人的信任使他惊恐万分。一个意识混乱、心绪郁结、处在作恶边缘的人,瞻望一个善人睡眠,这壮丽的情景,是精神世界从未见过的。
主教一个人睡在房里,有这样一个人为邻,却睡得如此深沉,这里面有一种崇高的东西,让·瓦让也模模糊糊地,却又是不可抗拒地感觉到了。
谁也说不清楚他内心的想法,恐怕连他自己也未必知道。要了解他此刻在想什么,就必须想像一下最狂暴的人遇到最温和的人时会怎样想。就是从他的脸上,也很难明确地看出什么。那是一种惊讶愕然的神色。他只是望着。仅此而已。至于他在想什么,是不可能猜到的。但有一点很清楚,他很激动,很震惊。但这是什么性质的激动呢?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从他的面部表情和神态唯一可以看到的,是一种令人费解的犹豫不决。似乎他在两个深渊之间踌躇不定,一个是自绝,一个自救。他好像已作好准备,要么敲碎主教的脑袋,要么吻主教的手。
过了一会儿,他左手慢慢举起,脱掉帽子,又慢慢放下。他左手拿着帽子,右手拿着铁烛台,粗野的脑袋上竖着乱蓬蓬的头发,他又陷入了沉思。
在这可怕的目光注视下,主教依然睡得很安详。
壁炉上方有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在月光照映下依稀可辨,受难的耶稣仿佛向他们张开双臂,为一个人祝福,为另一个人赦罪。
突然,让·瓦让重新戴上帽子,不再看主教一眼,沿着床快步朝床头旁的模糊可见的壁橱走去。他举起铁烛台,好像要撬锁。钥匙就在锁上。他打开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放银餐具的篮子。他拿起篮子,大步穿过房间,不再小心翼翼,也顾不得会弄出声音。他到了门口,走进祈祷室,打开窗子,拿起棍子,跨过楼下的窗台,把银餐具放进背包里,扔掉篮子,穿过园子,猛虎似的越墙逃跑了。
十二 主教拯救灵魂
翌日,比安维尼大人迎着初升的太阳,在园子里散步。马格卢瓦太太慌里慌张地向他跑来。“大人,大人,”她喊道,“大人知道银餐具的篮子到哪里去了吗?”“知道呀。”主教说。“谢天谢地!”她说。“我还以为丢了。”主教刚在一个花坛上捡到了篮子。他把它交给马格卢瓦太太。“喏!”“怎么?”她说,“空的!银餐具呢?”“啊!”主教又说,“原来您问的是银餐具?我不知道它们在哪里。”“仁慈的上帝!被人偷走了!是昨晚的那个人偷的。”
说完,她用一个惊慌的老人可能有的敏捷,一转眼跑到祈祷室,跑进凹室,又跑了回来。主教已弯下腰,心疼地察看一棵辣根菜,那篮子掉到花坛上时,把它压断了。听到马格卢瓦太太大叫大嚷,他又站了起来。
“大人,那人走了!银餐具偷走了!”
她叫嚷着,视线落到园子的一个角上,那里有越墙的痕迹。墙头的人字架拉掉了。
“瞧!他是从那里跑掉的。他翻过墙到了科什菲莱街!啊!真该死!他偷走了我们的银餐具!”
主教没有吭气,过了一会儿,他抬起严肃的眼睛,和颜悦色地对马格卢瓦太太说:
“首先,这银餐具是我们的吗?”
马格卢瓦太太瞠目结舌。又是一阵沉默,接着,主教继续说:
“马格卢瓦太太,这银餐具我长期占有,这是不对的。它们属于穷人。那人是谁?显然是穷人。”
“耶稣!”马格卢瓦太太当即反驳,“又不是为了我和小姐。我们无所谓。是为了大人。现在大人用什么吃饭呢?”
主教惊讶地瞧着她。
“这有什么?不是还有锡餐具吗?”
马格卢瓦太太耸了耸肩。
“锡有股臭味。”
“那就用铁的。”
马格卢瓦太太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鬼脸。
“铁有股怪味。”
“那好,”主教说,“就用木头的。”
过了一会儿,主教在让·瓦让昨夜吃饭的桌子上用早餐。他妹妹一言不发,马格卢瓦太太低声嘀咕,比安维尼大人边吃,边乐呵呵地对她们说,面包蘸牛奶,连木勺和木叉都用不着。
“不知是怎么想的!”马格卢瓦太太一边来回忙着,一边喃喃自语,“招待这样一个人!还让他睡在自己身旁!幸亏只偷了些东西!啊,上帝!想起来都后怕!”
兄妹二人正要离开餐桌,突然听到有人敲门。
“请进。”主教说。
门打开了。一群奇怪而粗暴的人出现在门口。其中三个人揪着第四个人的衣领。那三个人是宪兵,另一个是让·瓦让。
门外还有个宪兵班长,可能是带队的。他进了屋,走到主教跟前,行了个军礼。
“主教大人……”他说。
让·瓦让神情忧郁,显得垂头丧气,一听到这个称呼,大吃一惊,便抬起头。
“主教大人?”他喃喃地说,“这么说,他不是本堂神甫……”
“不准说话!”一个宪兵说,“这是主教大人。”
这时,比安维尼大人以他这样岁数的人可能有的最快速度,赶紧迎上去。
“啊!是您!”他看着让·瓦让,大声说。“看到您很高兴。怎么!那对烛台我不是也送给您了吗,也是银的,可以卖二百法郎哪。您怎么没同餐具一起拿走?”
让·瓦让张大眼睛,看着年高德劭的主教,那神情是任何人类语言都难以描绘的。
“主教大人,”宪兵班长说,“这人说的是实话吗?我们遇到了他。他就像在逃跑似的。我们拦住他检查了。发现了这套银餐具……”
主教微笑着打断他说:
“他没给你们说,这是一个神甫老头送给他的吗?他还在他家里过了一夜。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把他带回来了?这是个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