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转眼,大一上学期已经过去大半,转眼间冬天就蹿到了眼前。
高数课程原本就有点变态,再加上朝颜她们学的又是数学与应用数学专业,系里尤其重视,派来一个跟课程比肩变态的高数老师,弄得她们无所适从,天天面面相觑。就算朝颜向来都比她们还能吃苦一些,也觉得这门课的挑战……实在是高了点。
好在阿弥陀佛,高数老师真正要刁难的那个人还不是她。
张若咬着笔头,在宿舍里声声哀鸣:“我一共就逃了两次课啊,半只手都数不满,凭什么曾变态每次上课都要叫我起来回答问题?”还难度超高啊难度超高,非把她弄得囧得不能再囧。
第一次,明明他总是只在第一节课点名的,所以她一直等到满了四十五分钟下课才闪人,偏偏那次第二节课也点名,结果中彩。那也就算了,怨不得别人。第二次呢?更离谱了,她肚子疼中途溜出去上个厕所,偏偏还正赶上他点名!
虽然这位海归从号称自由散漫的美利坚合众国回来,却不知道为什么对学生逃课深恶痛绝完全无法容忍。
叶蓉蓉思考片刻,回头问谭菱:“哎,老谭,你觉得咱高数老师怎么样?”谭菱实事求是地:“勉强算得上英俊潇洒、成熟多金,比起一干歪瓜裂枣当然好了很多,再说海归嘛,还是S大花了大价钱高薪延聘回来的,能差到哪里去?”她终于回过神来,不满地,“难听死了别再叫我老谭!还有……”她终于想到一个很贴切的形容词,“非人类!”
哪有一天上完课之后,还可以精神头十足跟自己带的研究生通宵搞项目的?换个别人早趴下了。再说了,数学系的Dr.曾醒明嘛,比他帅的不是教授,教授们都没他帅。顶着这样讨巧的名号,其他种种闲杂事项包括变态都一律被广大群众无视。所以,叶蓉蓉怜悯地拍拍张若的肩:“自求多福。”
朝颜躺在床上,拉上帘子,在看罗憩树写来的信。印象里他的字没这么好看啊,她笑了一下,居然还刚柔并济。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他的近况,朝颜蹙眉,不经意翻到背面,突然看到没头没脑、歪歪扭扭的几行字,应该是投递前急匆匆临时补上去的——
夏朝颜你给我记好了,你说的那些关我屁事!
我又不是中央情报局的。
最后一次!
朝颜“嗤”地一笑,无聊!
日子继续一天一天地过。
大学里社团林立、日日招新,叶蓉蓉她们目不暇接,进进出出、入入退退,反正既好玩又可以多交几个朋友,看着朝颜倒是按兵不动,奇怪之至:“夏朝颜你怎么不去?”朝颜慢吞吞地说:“我没什么兴趣。”谭菱撇嘴:“你日子过得也太无聊了。”换了她简直无法忍受。但事实证明朝颜居然是聪明的,期中测试下来,叶蓉蓉她们旁骛过多,成绩自然不理想,朝颜闷声不响地居然拿了综合测评全班第三。
排在前面的是班里两个学习狂人,班长还有学习委员。班长外号令狐冲,广西人,家里一贫如洗但是人豪爽之至,豪爽到令人发指,初秋天气其实还热着呢,不知道为什么几天也不洗澡,搞得晚自修没人敢靠他坐。学习委员是个女的,东北人,眼镜度数老深,别的还好,就两点让人接受不了:一是总喜欢大半夜的端个脸盆去公用洗脸池洗衣服,那声音每次都够惊天动地的,搞得朝颜她们离盥洗间最近的几间寝室苦不堪言;还有就是因为太专注学习早生华发,闲暇时百无聊赖,喜好抓住人聊天,又翻来覆去没几个话题,有刻薄者暗中送一外号:祥林嫂。
所以叶蓉蓉很欣慰:“夏朝颜你不容易,身为正常人,还能赶上非正常人的步伐,咱班你属头一号。”朝颜不吭声,拉下帘子躺在床上看刚收到的信,突然“哗啦”一下,帘子就被拉开了,刚才还在外面叽叽呱呱、分外起劲的三个大脑袋居然有志一同地凑到她床前,统统盯住她的脸。
很……暧昧。
“今天来的?”叶蓉蓉笑嘻嘻地明知故问。啧,远距离恋爱,真甜蜜!电话不行还写信,够矢志不渝,还推动电信邮政双发展!张若脑海里使劲挥走Dr.曾冷冰冰的眼神,幽幽地问:“朝颜,你速度也忒快了吧?”进校的时候一点动静都还没有呢,这会儿都已经尘埃落定了。果然,谭菱实在受不了这种一日千里的刺激,小宇宙开始爆发:“我不活了我,夏朝颜你太不够意思,不声不响什么都赶在老娘前头!”她握拳,“从明天起,老娘要奋发出击!”
“啥?”这下,就连素来扑克脸的叶蓉蓉也差点破功,“你要击谁?”
谭菱骄傲地扬起头,冷哼一声:“沈湘燕的心、上、人!”
这下,连朝颜都被吸引了部分注意力,她皱眉,犹犹豫豫地:“齐……”她们班女生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一般都围绕沈湘燕,谁叫她这么引人注目呢,连带身边时不时一块儿出现的那个人也同样万人瞩目。就连大熊,因为常跟他们黏在一块儿,在S大都因爱屋及乌而有着不小知名度。大学生嘛,尤其新生,荷尔蒙分泌旺盛,就好这些八卦乌龙跟没什么营养的事。
又或许,这也算是成长过程中的风景吧。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未必美好,足以留恋。
谭菱豪气干云地:“对,就是管理学院财务九九二班的齐唯杉!”她“咕咚咚”灌下一大口茶,擦擦嘴,权当行军酒了,“不拿下他,后面三年的宿舍卫生我全包了!”
叶蓉蓉跟张若相视而笑。
不久以后,谭菱仰天长啸,不知道有多后悔自己一念之差的这个决定。
齐唯杉,真是比曾醒明还要变本加厉的非人类!
谭菱向来说到做到,第二天便洗心革面把一头波浪卷拉直,穿上收腰白羽绒服,深色小喇叭牛仔裤,楚楚动人,淑女非常,蹬上坡跟小牛皮鞋,眼珠子一转:“还愣着干吗,走啊。”张若还沉浸在被数学老师荼毒的被害妄想症里头,傻乎乎地问:“走哪儿去?”叶蓉蓉左手拉她,右手去拉朝颜:“走啦!”她笑眯眯地,“现在报名还来得及。”
为了提升基础学科的就业率,学校苦心竭虑地在朝颜她们专业推广双学位,金融、财务、会计、电算化这些热门专业自然是首选,先预设较低门槛,依兴趣随堂选修然后再逐步淘汰,而大浪淘沙一学年之后,再对固定下来的这批双学位预备生收学杂费。很人性化的举措,既突出了点,也满足了面。据说这任校长因此在省教育厅得到了极高的赞赏,名利双收。
朝颜她们一介草民自然不会想得这么世俗和透彻,再加上谭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一进课堂她就瞄准了那三个人周围的空座。大熊正百无聊赖呢,觉得可能自己气场太强了吧,他坐左边,沈湘燕居中,齐唯杉坐在右边,但左右一大排座位还都是空的,在这个因为专业抢手、老师厉害,再加上地方又小,熙熙攘攘的教室里显得很不和谐,趁着上课前的间隙,他正托着下巴发愣发愁,就听到一个非常非常柔媚的声音:“请问这儿有人吗?”
他精神一振,抬头一看,不远处迎面走来朝他问话的可不是夏朝颜宿舍那个姑娘吗,他惦记了能有三五天呢,立刻笑脸相迎:“啊,没有没有。”沈湘燕一抬头,就看到谭菱那张精致的脸,笑盈盈地轻轻朝她扫了一扫。只不过瞬间,叶蓉蓉跟张若就仿佛看到了空气中劈里啪啦的火花闪耀。
谭菱微微一笑:“没有人,那我可坐了啊。”
大熊一激动,把活动椅子翻下来,还用手胡乱扫了扫,正虚席以待着呢,却看到谭菱款款地,摇曳生姿地,带着淡淡香气地在他眼前远远绕了过去,眼巴巴地当着他的面,坐到了齐唯杉旁边。
齐唯杉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还微微欠了欠身算是打招呼。这女孩他认得,他继续不动声色地朝后瞥了一眼,果然,她们宿舍向来是四人联动、焦不离孟的,他只是轻轻一瞟,就已经看到了那个苗条的身影。
其实说来也巧,学校这么大,他却时不时能看见她。
一个月前的校运会上,他就看到了那个个子小小、眉眼灵活的女孩子,穿着红得刺眼的衣服不说,居然头上扎了个澄蓝澄蓝的发带在500米赛场线外上蹿下跳、独魔乱舞,手里还拿着个扩音喇叭,嗓子几乎都喊哑了,惹得旁观者纷纷侧目,不去看赛场反而个个转身翘首看她出洋相。大熊嘴贱:“你说谁缺心眼儿找来这么个拉拉队?”
齐唯杉一眼望去,可不,那个缺心眼的已经比赛完了,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太坏,这么说吧,倒数第一没份,可倒数第二那是一定有的。她看上去心情倒还不错,一瘸一拐地走回来。
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看到张若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迎上去:“夏朝颜你实在是太不争气了,害我白替你加了这么长时间的油!”
朝颜看着她头疼:“不是叫你别来了吗?”她哪有什么跑步天赋,原本就是事关整班分数,替提前生理期的叶蓉蓉来凑数,她已经尽了力,转弯的时候一滑,连脚都扭了。
可是,张若这么一来可真够轰动的,她想不难堪都不行。张若毫不领情地叉腰对着她就是一通劈头盖脸:“干吗,你现在知道害臊了?刚才干吗不使劲加油跑得再快点儿?再说了,要丢脸两个人一起丢,总比你一个人硬扛着好吧?”嘴上这么刻薄,却还是赶紧上来搀扶住了她。
齐唯杉忍不住笑。
他觉得这个张若,实在是有点说反了。
没过几天,又在那个能动楼里头碰到她。说他不觉得奇怪,那肯定是有点骗人。而且,基础课部离能动学院那是没有十万也有八千里,她来干吗?
他唇边浮起一丝微笑。怎么,又好心地来给别人送手纸?他明明不是无聊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对这样无聊的事记忆深刻。
他有这种恶趣味吗?
拧眉。
朝颜也看到了他:“你?”很诧异的模样。齐唯杉回道:“是啊。”心想这是公共场所,为什么不能是我?心里虽想嘴上当然不能说出来。
能动楼其实是有点偏僻的,平时也没什么人来往,十分钟之内,就他们两个人站在黑黝黝的走道里头,面面相觑。
朝颜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齐唯杉半靠在墙壁上,更是意兴阑珊。
又隔了一小会儿。
实在是太寂静了。
寂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
突然间,齐唯杉开口:“有事儿?”几乎是同时,朝颜也开口:“没课?”
两人好一阵面面相觑,忍不住都微笑起来。齐唯杉先回答:“我来这儿找人。”朝颜笑了笑:“我也来找人。”
结果,他们找的居然是同一个人——S大书法协会的资深顾问钱翛然,能动学院的一位老教授。
两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好在,钱老教授很快就接完电话打开门,把他们叫了进去。老先生是很爱才的人,橱窗里为了各学院庆祝校庆展出的书画作品中,独独对他两人的毛笔字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一个遒劲有力,一个秀丽委婉,看得出来是浸淫多年的深厚功底。刚好市里要举办比赛,所以把他二人找来。
齐唯杉是忤逆刘旋的意思误打误撞而练就的这身本领。刘旋最想让他学的是钢琴,就盼着家里能出个郎朗,可是齐唯杉毫无兴趣,辗转多番之后,他练上了刘旋最看不上眼的书法。
刘旋当时想,他就是存心气她。
至于朝颜,家里境况不好,按许闻芹的话说,这是花钱最少收益最大的一项手艺,她一直都有这种非凡的市井智慧。
钱教授人随和但时间也确实宝贵,遂直奔主题:“跟你们商量一下内容和风格。”毕竟是代表学校参赛。
刚坐定,钱教授就问他们:“想写什么?”齐唯杉还没回答,就听到夏朝颜微笑:“《将进酒》。”
他有点诧异。
他以为像她这样多少有点儿附庸风雅的文艺女青年应该会答李清照。他参加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比赛中,《声声慢》还有《如梦令》几乎是女选手的必选。大熊知慕少艾的时候,总喜欢厚脸皮地跟在齐唯杉身后去参加比赛后的庆祝会,冲的就是对才女的无限憧憬。头三次他撵着齐唯杉去,从第四次开始,齐唯杉主动相询他也不予理睬了。
齐唯杉揶揄他:“怎么了你又?”大熊伤神:“才貌双全的看我不上,有才无貌的我看不上,你说我去凑那个热闹干什么?”
才貌双全?齐唯杉笑,难度太高。他当然觉得,眼前这个写得一手好字的夏朝颜怕也算不上,并且脾气还有点膈应。
钱教授可能也有点奇怪:“那个狂草可能会更好,不一定适合你的风格。”朝颜蹙眉,仍然坚持:“我喜欢。”
一个小时之后,两人终于出得门来。
走出能动大楼,齐唯杉看了看她。干净的脸,干净的眼神,衣着普通,她好像从不留刘海,头发也只是随意偏分,披泻下来散落在肩头,乌黑亮泽,完全可以去做广告。她眼神明亮,一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在这个偌大的校园里头,平心而论,她真不算很出众的女孩子,充其量就是清秀干净,可是,看着她站在那儿,他是觉得奇怪,那么艰辛窘迫的家庭,她却能够永远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态度礼貌中带着几分笃定。
都不知道这份笃定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他轻咳两声,顺嘴关心了一句:“罗憩树在北京还好吧?”朝颜点头:“挺好的。”挺会扰人清梦的,动不动打电话骚扰她。
“哦。”齐唯杉点头,“听说他现在在网络上……”他很含蓄地,“搞点儿小投资?”听同在北京的程海鸣说的,貌似动静还不小,至少生活费绰绰有余,活得十分的有滋有味。
真看不出来,在家里养尊处优惯了的这小子这么有担当。齐述跟温芬大学同班同学,齐唯杉当然知道温芬有多么宠溺这个独生子。以前在家的时候,据说冬天里晚上睡觉铺好被子不算,连热水袋都替他准备得妥妥帖帖的焐在脚头。
朝颜微微扬起头,浅浅一笑:“是啊。”她心疼他挣钱辛苦,于是继续接下家教的工作,北京天气冷,她就源源不断给他寄去手套、帽子,还有棉衣。
都不贵,可是他非常开心,开心得电话这边的朝颜都能清晰地听到他声音里的笑意。可是,开心之余他却又骂她:“夏朝颜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偏要逞能,不听我的话是不是?”男人,总要担起责任来的。如果对象是她,他有什么理由不甘之如饴?
朝颜被他骂得很凶,却只是浅浅而笑,一点儿也不恼。
不相疑,才能长相知。
夕阳里,她跟齐唯杉两人点点头,就此作别。一个向左,一个朝右。
走在路上,齐唯杉突然觉得,其实罗憩树的眼光,似乎也不是他想像的那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