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斯坎达斯

对印第安人吉米来说,斯坎达斯海湾每一处犬牙交错的礁石他都了然于心。

他知道哪里是那些摇摆不定的巨藻扎根的地方,它们长管状的茎叶猫在水下,随时准备缠住他的螺旋桨。今天,海面上涂着一层宁静的光晕,抬起头来是湛蓝的万里长空,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安详。但吉米清楚地知道,斯坎达斯湾的海底总是变化莫测,危机四伏。他趴在船头,一边焦虑不安地盯着水下,一边朝正在掌舵的妻子路易莎打手势。

离岸边还有很远,吉米就关掉了发动机。随着“扑通”一声,船锚哗啦哗啦地滑进海里,稳稳地固定在海底。接着独木舟沿着船的边缘吱扭吱扭地被推了下来,“啪”地一声落入水中。吉米先把我和牧羊犬送到海滩上,这样我就能立刻着手我的画作,随后他再返回去接路易莎和修女嬷嬷的女儿。

斯坎达斯比塔诺更为空旷。森林远远地铺陈在它身后。海湾的后面另有一块海面凹进陆地,点点灯火隔着水从村子后面传来。

放眼望去,看不到一点裸露的泥土。海滩后面长满了繁茂的植被,这片土地是如此地生机勃勃,每一粒轻抚过她脸庞的种子都在这里生了根,发了芽,而后枝繁叶茂。万物生长,汇聚成一片稠密的灌木。斯坎达斯的植物紧密而热烈地生长着,每一棵都紧紧地挨着另一棵,急匆匆地为自己舒展出最广阔的一片天地。强劲者和孱弱者在这片肥沃湿润的土地上共生。

对于印第安人来说,这是片充满回忆的土地。在他们闪亮的目光中,在他们彼此简短的海达轻语之间,你可以看到这些记忆的浮现。

斯坎达斯海滩十分宽阔。海浪卷来了浮木,散落在海滩上。在这些浮木之后,走上一个小坡,是一处古老村落的遗址。如今它已经被一片杂乱的绿色植物所覆盖,只剩下一块灰色的屋顶在灌木丛中隐约可见,还有一排斑驳的图腾柱环绕着海湾。它们大都是丧葬柱,高高的柱首前部雕成方形,上头刻着飞禽走兽的图腾,顶端被凿空,一具具棺木立在里头,正面的方形遮住了每具棺木的洞口。这些古老的阴宅有些已经破旧不堪,你会看见一具具骷髅正从破裂的缝隙间向外窥视。

斯坎达斯的右面是两座泥土和岩石构成的圆锥形山丘。高高低低的树和灌木错落其上,一直覆盖到山顶。大地在这里走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海湾犬牙交错的暗礁。

我们穿过比人还高的植被来到了小屋。它的样式挺老旧,但因为一些捕捞大比目鱼的渔夫偶尔会来歇歇脚,他们已将小屋稍作修葺。小屋的墙壁上布满了裂缝和节孔。屋里头的泥地上有几块被火熏黑了的石头。在它们正上方的屋顶,有一个很大的排烟口,下面留有一块风帘,可以依据风向调整。沿着墙壁摆放了一排供人睡觉的长凳子,还有一张做工粗糙的桌面,是大比目鱼渔夫们用浮木拼成的:印第安人以地为桌,亦席地而坐。

火在熊熊地燃烧,毯子在地上铺开,食物在路易莎的炖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这地方棒极了——和在真的房子里没有什么两样。斯坎达斯的一切都不会糊弄了事。

暮色降临,我们钻进毯子里。夜晚宁静无比,只有海浪轻柔而平缓地拍打着海滩。当你面朝墙壁时,你会感到大海的气息正渗过墙缝,涌入小屋;而当你翻过身来面对屋内时,黏土地板上篝火那好闻的烟火味又会钻进了你的鼻子。

第二天一早,吉米起来拨了拨火堆的余烬,随后出门为我们带来清凉的泉水洗脸。他砍出了一条碧绿的隧道,这样我们便可以轻松地往来于小屋和海滩之间。我离开小屋,去丧葬柱那儿写生。

这些海达人的丧葬柱列成长长的一排,东倒西歪地散布在漫长的海岸线上。无论怎样歪斜,它们都从未失去尊严。或许,那些向前方倾斜的柱子更显悲怆,而那些向后倾斜的柱子看上去更为冷峻。岁月的流逝使它们褪去了最初的色彩,变成泛着桃红的淡银色;阳光的照耀又让它们布满了裂纹。然而,没有什么能让它们显得破败或卑微,因为印第安人在它们身上注入了他们的信仰,庄严而虔诚。

扭曲纠缠的枝叶、高高抛起的浮木,这一切都意味着斯坎达斯可以惊涛骇浪,正如她可以静若处子。她对一切率性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