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刀白凤和“梦姑”,都在《天方夜谭》会情郎
大理国镇南王段正淳到处留情,也就留下了不少私生孩儿,已知的钟灵、木婉清、王语嫣、阿朱、阿紫,都是女儿。段王爷唯一的儿子段誉,却不是自己的骨血,而是王妃刀白凤与段正淳的堂哥段延庆野合所生。
刀白凤发誓要报复丈夫的滥情,(“我可不能再原谅你了。你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着我去找别人,我也要去找别人。”)找到的,竟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化子”,便是落难中的延庆太子了。刀白凤的想法,有些古怪:“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偏偏去和一个臭叫化相好。”终于,“这样高贵的一位夫人,竟会将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样雪白娇艳的身子,去交给这样一个满身脓血的乞丐”。
类似的情节,在《天方夜谭》中也有。在第二百八十三和二百八十四夜,讲的是清洁工和贵妇人的故事:有一天,这位宰羊场的清洁工,骑着毛驴,往垃圾场送羊血和污物,遇上一位“容颜俊秀,体态苗条”的贵妇人。贵妇派奴仆将清洁工抓住、绑起,拉回宅邸。在这里,清洁工和贵妇人,欢会八日。到第八天的半夜,她丈夫回来了,“骑着高头大马,相貌英俊,如同一轮圆月,后面跟着兵士和奴仆若干”,清洁工只好藏躲起来。第九日,贵妇对清洁工说明了原委:
有一天,我和他坐在家中的小花园里,他突然站起来离去,好久没有回来……仆女领我去看,天哪,但见我的丈夫正在和一个给我们做饭的女仆睡在一起。自打那一天起,我愤怒地立下誓言,我一定要和世上从事最脏活计的人同床交欢。在仆人抓住你那一天之前,我曾一连四天,到处搜寻这样的人,没有找到一个比你从事的职业更脏的人。因此,把你叫到我这里来……我终于实现了我的誓言。(李唯中译文)
《天方夜谭》中的清洁工,每当把贵妇人搂在怀里,闻到她身上的麝香气味时,总认为自己是在天堂之中,或者是在梦乡;《天龙八部》中的延庆太子,当刀白凤离去之后良久,“兀自如在梦中”,迷惑着:“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自己神智糊涂了,还是真的菩萨下凡?”而“鼻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
这一宵孽情,就有了段誉的诞生;至于那位贵妇人,是否靠着这八天的“劳作”,为她的贵族丈夫生下子女,就不得而知了。
《天方夜谭》第一百七十夜到二百一十二夜,讲述的是《盖麦尔与布杜尔的故事》:盖麦尔王子认定“女人诡诈、阴险,乃万恶之源”,“立志终身不娶”,国王盛怒之下,将王子禁闭在一座城堡中。另一国的布杜尔公主则以“我是公主,理应统治他人,焉容男子统治我呢”而一直拒婚,其父就把她关在了一个房间中。仙女梅姆娜与飞魔戴何士却将睡梦中的公主放到了王子的床上,相约“叫醒其中一个,不让另一个知道”,看看“谁向自己的同伴调情”。王子醒来,见到身旁睡中的公主,“欲火中烧”,“俯身亲吻布杜尔公主”;公主醒来,“拉开王子的领口,俯身亲吻王子的脖颈”,“将手伸到衬衫边上,摸他的腿”,又“顺着柔滑的皮肤,往上延伸”……后来,仙女和飞魔就带着公主离开禁闭王子的城堡。王子与公主再次醒来后,彼此相思不忘,苦苦寻觅着对方。
此中情味,与《天龙八部》中“梦郎”(虚竹和尚)和“梦姑”(西夏国银川公主)在天山童姥撮弄下结成的那段情缘,很是相似:王子立志不婚,虚竹谨守色戒;王子与虚竹的改变,都在一夜之间,疑真疑梦;当夜的公主“连衬裤都没有穿”,虚竹“一惊而醒,伸手去一摸,着手处柔腻温暖,竟是一个不穿衣服之人的身体”……
金庸十五部小说中,与《天方夜谭》叙事风格——“具有欺骗性的流畅”——最相近的,是《鹿鼎记》;论情节之奇诡变幻、迷离惝恍、不可方物,与《天方夜谭》最相似的,是《天龙八部》。
五 阿朱、令狐冲与玛丽娅公主
《天龙八部》中,阿朱曾假扮为薛神医,她点了老薛的穴道,“穿上他的衣衫鞋帽,在脸上堆起皱纹,便有七分像了。只是缺一把胡子”。“薛神医的胡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于是:
阿朱道:“假造的不像,终究是用真的好。”乔峰奇道:“用真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我从他药箱中取出一把小刀,将他的胡子剃了下来,一根根都黏在我脸上,颜色模样,没半点不对……他剃了胡子之后,似乎年轻了十多岁,相貌英俊得多了。”(《天龙八部》第二十回)
《笑傲江湖》中,福建泉州府参将吴天德“四十来岁年纪,满腮虬髯,倒也颇为威武”,这样光辉的形象,让令狐冲好生羡慕,于是:“抽出单刀,将他满脸虬髯都剃了下来,将剃下的胡子揣入怀中……去店铺买了面镜子,一瓶胶水,出城后来到荒僻处,对着镜子将一根根胡子胶在脸上。这番细功夫花了大半个时辰,粘完后对镜一照,满脸虬髯,蓬蓬松松,着实神气,不禁哈哈大笑。”(《笑傲江湖》第二十二回)
这样的化妆艺术,在《天龙八部》《笑傲江湖》之前的中国小说中,应该是没有过的。
而在《天方夜谭》却是有的。
《努伦丁和玛丽娅的故事》中,努伦丁按照玛丽娅公主先前的嘱咐,走到海滨,找到一只小船,船上“有个上了年纪、胡须很长、倒也精神的老头”,就是船长了。这位长须船长,脾气很是不好,先后挥剑斩杀十名抗命的船员,然后命令努伦丁做这做那,努伦丁战战兢兢地做了。之后的情节,很是奇突:
每当他(努伦丁)的视线落在船长身上,便忐忑不安,不知将被他带往何地,因而一直胡思乱想,熬到天亮时,他举目打量船长,见他用手捏着自己的长胡须一拽,胡须便从他嘴唇上脱落下来。努伦丁仔细一看,才知那是贴上去的一口假胡须。继而他定睛细看船长,这才看清楚这个所谓的船长,原来就是他所钟爱的玛丽娅公主。她曾用计谋杀了那只船上的船长,把他的胡须连皮剥了下来,拿它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冒充船长,从而夺取船只,最后带着努伦丁逃走。(纳训译文)
我自己没读过的,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但我还是比较肯定地认为,像阿朱与令狐冲这样,将别人的大胡子一根根移植到自己唇下的情节,在以往的中国小说中不曾出现过,不仅是因为我没读到过,更因为这样的情节太离奇。
令狐冲的故事,不仅是离奇,可以说是不合理。这些大胡子陪伴令狐冲很长时间,其间,令狐冲见过很多人,走了很多路,做了很多事,施展过很多次武功,竟无一人看出胡子是假的,并且这完全不影响令狐大侠生活的大胡子,靠的竟是“一瓶胶水”!这样的“胶水”,古代没有,就是现今,也未必能有吧。
武侠小说本就具有“超现实”的特点,令狐冲的大胡子,虽则不真实不合理,但我也不觉得是多大的毛病。对于小说中某些具体的技术问题,可以不必太较真。
玛丽娅公主谋杀老船长,再将人家的大胡子“连皮剥了下来,拿它贴在自己的嘴唇上”,从技术上讲,难度更小,更合理,应该可以做到,只是,血腥气太重,而不为金庸所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