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明清汤显祖传

叶长海


汤显祖友人屠隆曾为《玉茗堂文集》作序一篇,内有对汤显祖生平的叙述。屠隆,字长卿、纬真,号赤水、鸿苞居士,鄞县(今浙江宁波)人,万历五年(1577)进士。屠隆生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比汤显祖年长八岁。《玉茗堂文集》刊于万历三十四年(1606),前此一年,屠隆已经逝世。屠隆的这一段文字,可以看作是最早的汤显祖小传。其文云:

义仍气节孤峻,由祠部郎抗疏谪南海尉。间关炎徼,涉瘴江,触蛮雾。访子瞻遗迹惠州,寻葛仙翁丹砂朱明洞馆。洒焉自适,忘其谪居。久之,转平昌邑令。邑在万山中,人境僻绝,土风淳美。君乐而安之。为治简易,大得民和。惟日进邑中青衿孝秀,程艺谭道,下上千古,假以练养神明,湛寂灵府。令德日新,而诗道亦且日进。登峰诣极,是天之所以陶冶义仍斯完矣。注28

屠隆此序文未及汤显祖遂昌之后的生活,估计写作时间比较早。在屠隆之后所出现的汤显祖传记,在记叙汤氏在徐闻、遂昌的行迹时,大都曾参照屠隆的文字。但屠隆此文中的某些内容,后人却很少言及。如所述“访子瞻遗迹惠州,寻葛仙翁丹砂朱明洞馆”之类。

最先为汤显祖专文作传的,是汤氏的同时人邹迪光。迪光字彦吉,号愚谷,无锡人,万历二年(1574)进士。官至副使,提学湖广。罢官家居后,于无锡惠山之麓筑愚公谷,以度曲自娱。著有《郁仪楼集》《调象庵集》《石语斋集》等。

万历三十六年(1608),邹迪光致函汤显祖,为其文集《调象庵集》求序,函云:

谭者类言,词林百六,诗文道表,牛耳寝微。愚谓:鸷累百不如一鹗,世有义仍,则余可废,乌在其道表也!……义仍既肆力于文,又以其绪余为传奇,丹青栩栩,高出胜国人士,所为《紫箫》《还魂》诸本,不佞率令童子习之,亦因是以见神情,想丰度。诸童搬演曲折,洗去格套,羌亦不俗,义仍有意乎?鄱阳一苇直抵梁溪,公为我浮白,我为公征歌命舞,何如,何如?……而又有所乞:《郁仪》之后,复得《调象》。总之,瓦砾而欲借珠玉为饰以涂天下,不珠玉损而瓦砾受光,此是公家一饶益人事。注29

汤显祖为其《调象庵集》作序,其中云:“嗟夫!有高才而鲜贵仕,其与能靖者与?折节抵巇,非公所习,则其郁触喷迸而杂出于诗歌文记之间,虽谈世十一,谭趣十九,而终焉英英沄沄,有所不能忘者,盖其情也。……噫而风飞,怒而河奔。世能厄之于彼,而不能不纵之于此。”注30言语间表示出浓厚的惺惺相惜之意。

邹迪光收到汤公之序文后,即付剞劂,刊于《调象庵稿》卷首。同时复函显祖致谢,附函致上《汤义仍先生传》,云:“小传唐突,无亦众比丘之赞叹如来耳。”注31

收到邹氏此传,汤显祖致函称谢:

与明公无半面,乃为不佞弟作传,至勤论赞,反复开辨,曲折顾护,若惟恐鄙薄之不传而疵颣之不洗。始而欣然,继之咽泣。弟何修而得此与鸿钜也!汉人未有生而传者,唐有之,次者《种树传》最显,技微而义大。韩、柳二公因而张之,为世著教。弟之阅人不如承福,通物不如橐驼,雅从文行通人游,终以孤介迂蹇,违于大方。槁朽待尽,而明公采菲集榛,收为莞藻。百世珉璆,岂在今日。注32

汤显祖此后在致友人汤宾尹(号霍林)函中亦言及此事:“邹愚公未有半面,而以所闻为传以寄,感勒良深,奉览。弟未敢当此也。弟更当累积功行,为异日大笔里子。临风喟然。”注33由以上通信中可以看出,汤、邹二氏虽“未有半面”之晤,却神交已久。邹氏为汤氏所作的传,亦已得到汤显祖的认可。

从经眼的明清两代所有汤显祖传世传记中,邹迪光的《汤义仍先生传》最为具体全面。此传记录了汤显祖的身世、行迹的许多信息,主要有如下数项。一、汤显祖“生而颖异不群”,五岁能属对,十三岁补邑弟子员,“已能为古文词”,且已遍读五经及诸史百家、汲冢《连山》诸书。庚午(1570,二十一岁)中举,“彼其时于古文词而外,能精乐府、歌行、五七言诗;诸史百家而外,天官、地理、医药、卜筮、河籍、墨兵、神经、怪牒诸书”,故而“名蔽天壤,海内人以得见汤义仍为幸”。二、参加会试,江陵公(张居正)曾两度属人来结纳并“啖以巍甲”,均不应。他说:“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于是“名益鹊起”。张居正死后,乃中进士。三,时相蒲州(张四维)、苏州(申时行)想结纳显祖,以“酬以21.1选”为诱,“而公率不应,安如其所以拒江陵时者”。后在南京任太常博士期间,有师友劝其“通政府”,可谋上京入吏部为官,“而公亦不应,安如其所以拒馆选时者”。于是转任南祠部郎。四,因上疏论辅臣科臣,而“谪粤之徐闻尉”。“居久之,转遂昌令”,因施行仁政,“用得民和”,“一时醇吏之声为两浙冠”。嗣因厌烦官场恶习,“又以矿税事多所21.2盭”,遂于计偕之日,向吏部毅然“告归”。后于辛丑(1601)大计时被免职。五,居家贫困,有人劝其“请托”,他说:“吾不能以面皮口舌博钱刀,为所不知何人计。”尝指床上书示人,而曰:“有此不贫矣。”朝夕与古人居,评骘人物,“雌黄上下,不遗余力,千载如对”;与乡之人居,“则于于逌逌,屏城府,去崖略,黜形骸,而一饮之以醇”。对于年老父母,“以一人而兼兄弟五人以事其亲,故两尊人老而致足乐”。又喜任侠,“急人之难甚于己”。六,关于创作成就,“于诗文无所不比拟,而尤精西京、六朝、青莲、少陵氏。然为西京而非西京,为六朝而非六朝,为青莲、少陵而非青莲、少陵。……不可以为物类求,不可以人间语论矣”。“公又以其绪余为传奇,若《紫箫》《二梦》《还魂》诸剧,实驾元人而上。每谱一曲,令小吏当歌,而自为之和,声振寥廓,识者谓神仙中人云”。

邹迪光于此传之最后有一段概括性的文字,称赞汤显祖是一位全才:

世言才士无学,故戴逵、王弼之不为徐广、殷亮,而公有其学矣;又言学士无才,故士安、康成之不为机、云,而公有其才矣;又言文人学士无用亦无行,而公为邑吏有声,志操完洁,洗濯束服,有用与行矣。公盖其全哉!注34

邹迪光所作的汤显祖传,篇幅最长,内容最全。沈际飞编《玉茗堂选集》,即以此传置于卷首。后来的传记,大都采用邹氏文章中的一部分。略晚于邹迪光的过庭训,于《本朝京省人物考》卷六十一有《汤显祖传》,可以看做是邹迪光传记的简本,内容无出于邹传之外,却也面面俱到,只是文字只有邹传的四分之一。过庭训,字尔韬,号成山,浙江平湖人。万历甲辰(1604)进士。《本朝京省人物考》刊于天启二年(1622)。

清初查继佐《罪惟录》卷十八有《汤显祖传》,文字更为简略,只有过庭训所作传的一半。因文字不长,兹录于下:

汤显祖,字义仍,号海若,江西临川人。万历丁丑会试,江陵以其才,一再啖巍甲,不应。癸未成进士。时同门中式蒲州、苏州两相公子,啖以馆选,复不应。自请南博士。览胜寄毫末。转南礼部郎,以建言谪徐闻尉。久之,令遂昌。哺乳其民;日进儒生,论贯古义。性简易,不能睨长吏颜色。入计,辄告部堂归,留不得。抚按复荐起,不赴。忌者犹于辛丑大计夺其官。筑小室藏其书史,尝指客:“有此不贫矣。”喜任侠,好急人。博洽,尤耽汉、魏、《文选》。以其余绪为传奇。每制一令,使小史歌之,和不工,沨沨乐也。以不慕东林,终身宦不达。注35

查继佐,字伊璜,号方舟,又号与斋,浙江海宁人。崇祯癸酉(1633)举人。《罪惟录》中的这一篇《汤显祖传》,文字简洁而内容全面,是一篇令人过目不忘的人物介绍。其内容虽并未超出邹氏汤先生传,但其文末“论”语却自出机杼:

论曰:海若为文,大率工于纤丽,无关实务,然其遣思入神,往往破古。相传谱四剧时,坐舆中谒客,得一奇句,辄下舆索市廛秃笔,书片楮,黏舆顶盖,数步一书,不自知其劳也。余评其所为《牡丹亭》一词,谓慧精而稍不择。海若初见徐山阴《四声猿》,谩骂“此牛有千夫之力”,遂为之作传。注36

这里记录了汤显祖作戏曲史的一则传闻,颇为生动。而所论之徐渭事,原见明末王思任之《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王《叙》云:

往见吾乡文长批其卷首曰:“此牛有万夫之禀。”虽为妒语,大觉31心。而若士曾语卢氏李恒峤云:“《四声猿》乃词场飞将,辄为之唱演数通。安得生致文长,自拔其舌!”其相引重如此。注37

徐渭读汤显祖早期诗集时对汤诗的评语,查《传》此处却作为汤显祖读徐渭《四声猿》后的极致之语。未知孰是。但此两位文坛巨匠之相互推重,确是文学史上的美谈。徐渭比汤显祖年长二十九岁,但他对汤显祖的诗风十分赏识。他曾仿汤显祖《芳树》诗的写作方法而作《渔乐图》古诗一首,自注云:“都不证创于谁,近见汤君显祖,慕而学之。”注38徐渭读了汤显祖的《问棘邮草》诗集后,即作《读问棘堂集拟寄汤君(海若)》七律一首,予以盛评注39。还曾写信致显祖,托人带到临川。信中说:“某于客所读《问棘堂集》,自谓平生所未尝见,便作诗一首以道此怀。……《问棘》之外,别物多多,遇便倘能寄教耶?”注40徐渭对汤显祖的文艺创作一直有影响,而汤显祖对徐渭的感怀,亦终生未忘。晚年家居时,汤氏还曾函寄山阴知县余瑶圃,嘱咐他关照徐渭后人:“徐天池后必零落,门下弦歌清暇,倘一问之,林下人闲心及此,不尽。”注41

与邹迪光《汤义仍先生传》大异其趣的是《明史》的《汤显祖传》。《明史》之汤传一共只有五百多字,其中引述汤氏《论辅臣科臣疏》内容即有三百多字。可以说,《明史》汤传的主要内容是介绍汤氏的这一篇疏。《明史》传介绍汤氏生平的却只有二百多字如下:

汤显祖,字若士,临川人。少善属文,有时名。张居正欲其子及第,罗海内名士以张之。闻汤显祖及沈懋学名,命诸子延致,显祖谢弗往。懋学遂与居正子嗣修偕及第。显祖至万历十一年始成进士。授南京太常博士,就迁礼部主事。十八年,帝以星变,严责言官欺蔽,并停俸一年。显祖上言曰:……帝怒,谪徐闻典史,稍迁遂昌知县。二十六年,上计京师,投劾归。又明年大计,主者议黜之。李维桢为监司,力争不得,竟夺官。家居二十年卒。显祖意气慷慨,善李仕龙、李三才、梅国桢,后皆通显有建竖,而显祖蹭蹬穷老。三才督漕淮上,遣书迎之,谢不往。

《明史》汤传与邹迪光汤传,详略不同,邹文数千言,《明史》只五百字,不惟篇幅大异,且其着力点更不同。关于汤显祖上疏言政,邹文中只有一句话:“谓两政府进私人而塞言者路,抗疏论之,谪粤之徐闻尉。”而《明史》文中洋洋数百字。而邹文中赞赏显祖文学创作,特别是赞显祖戏曲成就之类,《明史》中则只字未提。可见两者志趣之不同。

若将《明史》汤传与查继佐相对照,其相同处是文字均极其简略。但相异处亦是明显的。查文言汤氏上疏,只几个字:“以建言谪徐闻尉。”而对于汤氏之个性及文学、戏曲创作,则均一一言及。查文最后记录汤氏作四剧时的传闻,则多不惜笔墨而深入细节之处。

《明史》汤显祖传的文字与万斯同著《明史稿》的汤显祖传则如出一辙。所言内容的详略安排一致无异,有多处文字完全相同。万斯同的汤传亦是大量抄录汤显祖《论辅臣科臣疏》的文字。万氏亦基本不谈汤显祖的文艺成就,不过不像《明史》只字不谈如此极端,而只是略下几笔。其一曰:“显祖一发不中,蹭蹬穷老。所居玉茗堂,文史狼藉,宾朋杂坐,俯仰啸歌,萧然意得。”其又一曰:“(显祖)少以文章自命。其论古文,则谓本朝以宋濂为宗,李梦阳、王世贞辈,虽气力强弱不同,等赝文尔。识者韪之。”这里话虽不多,却能生动地写出汤显祖的特色。不过万斯同的汤传中,无一字言及戏曲创作。可见,在当时,戏曲小道仍是不入史家的巨眼的。

由于王廷玉等人修纂《明史》,大抵是在万斯同《明史稿》的基础上减损而成,《明史》的汤显祖传,亦基本上是抄录万斯同的汤显祖传。只是将万氏的几句有关汤氏文事的生动描叙删去了,颇为可惜。

万斯同笔下的汤显祖文事,应是由钱谦益的《汤遂昌显祖小传》中得来。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常熟人,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他是明末清初影响极大的著名文士。他所编撰的《历朝诗集》,选录了明朝二百余年间约两千个诗人的代表作,并为他们一一作传。后人根据《列朝诗集》中小传辑成《列朝诗集小传》一书。由于钱谦益是将笔下人物作为诗人来介绍的,因而他所作的“小传”,着意最多的,自然是对他们的文学成就的评述。钱氏的《汤遂昌显祖小传》亦是如此。此“小传”中有关汤显祖的生平,与前人所诉大略相似,只是笔下增加了一些细节描写,使文字更具文学性。此“小传”对于汤显祖辞官归家后的生活以及对汤氏文学(特别是诗歌)生涯的描述最有独到之处。其曰:

义仍一发不中,穷老蹭蹬。所居玉茗堂,文史狼藉,宾朋杂坐。鸡埘豕圈,接迹庭户,萧闲咏歌,俯仰自得。道甫开府淮上,念其穷,遗书相迓,义仍谢曰:“身与公等比肩事主,老而为客,所不能也。”为郎时,击排执政,祸且不测,诒书友人曰:“乘兴偶发一疏,不知当事何以处我?”晚年师盱江而友紫柏,翛然有度世之志。胸中魁垒,陶写未尽,则发而为词曲。“四梦”之书,虽复流连风怀,感激物态,要于洗荡情尘,销归空有,则义仍之存略可见矣。尝谓:“我朝文字,以宋学士为宗,李梦阳至琅玡,气力强弱、巨细不同,等膺文尔。”……自王、李之兴,百有余岁,义仍当雾雺充塞之时,穿穴其间,力为解驳。归太仆之后,一人而已。义仍少熟《文选》,中攻声律,四十以后,诗变而之香山、眉山;文变而之南丰、临川。尝自叙其诗三变而力穷。又尝以其文寓余,以谓:“不蕲其知吾之所已就,而蕲其知吾之所未就也。”于诗曰变而力穷,于文曰知所未就。义仍之通怀嗜学,不自以为能事如此。而世但赏其词曲而已。不能知其所已就,而又安能知其所未就,可不为三叹哉!

万斯同所言显祖晚年“所居玉茗堂,文史狼藉”,以及所言显祖论古文“本朝以宋濂为宗”云云,实均先见于钱谦益的“小传”。

谦益小传中提到汤显祖“尝以文寓余”。汤显祖曾让许子洽将其古文集携归,而请钱谦益作序。汤显祖曾对许子洽说:“吾少学为文,已知訾謷王、李,搰搰然骈枝俪叶,从事于六朝,久而厌之,是亦王、李之朋徒耳。泛滥词曲,荡涤放志者数年,始读乡先正之书,有志于曾、王之学,而吾年已往,学之而未就也。子归以吾文眎受之,不蕲其知吾之所就,而蕲其知吾所未就也。知吾之所就,所谓王、李之朋徒耳;知吾之所未就,精思而深造之。古文之道,其有兴乎?”注42显祖的话,是说自己学习古文,由厌王(世贞)、李(攀龙)转而学“乡先正”曾(巩)、王(安石)。这也就是钱“小传”中所说的,汤显祖四十以后,“文变而之南丰(曾巩)、临川(王安石)”。汤显祖试图通过学曾、王,使自己的文章达到“精思而深造”的境界。汤显然很谦虚地说,这是自己向往而未及的境界,即“吾之所未就”境界。所以钱谦益在“小传”中称赞他:“于诗曰变而力穷,于文曰知所未就,义仍之通怀嗜学,不自以为能事如此。”

汤显祖获得此序文后,致函言谢,并对钱谦益的文章大为赞叹:“捧读大制,弘郁之文,深微之旨,丰美者如群凤菶萋,而朝阳溢其采;简妙者如高鸿嶻嵲,而灵露发其音。渴者饮其情澜,倦者惊其神岳。翰天飞而不穷,卮日出以无尽。粲矣备矣。”

显祖在此函中,亦不免要自谦自叹:“不佞壮莫犹人,衰当复甚。世途瞆瞆,妄驰王霸之思;神理绵绵,长负师友之愧。赋学羞乎壮夫,曲度夸其下里。诸如零星小作,移时辄用投捐。盖亦寸心所知,匪烦人定者也。”注43

钱谦益在《汤义仍先生文集序》中记了一件佚事:

义仍官留都,王弇州艳其名,先往造门,义仍不与相见,尽出其所评抹弇州集,散置几案,弇州信手繙阅,掩卷而去。

谦益录此趣闻,目的亦只是为了说明显祖对王、李文章之不屑。所以他接着说:“弇州没,义仍之名益高。海内訾謷王、李者,无不望走临川,而义仍自守泊如也。”

钱谦益在《汤遂昌显祖小传》后还附载了《李生至清》传。李至清,字超无,江阴人,系一有侠气的游民,后冤死于昏官狱中。谦益说“超无有《问世集》,临川为序,载《玉茗堂集》中”。汤显祖文集中有一篇《李超无问剑集序》,真是一篇奇文,寥寥数语,活化出一个少年奇士的游侠形象。注44显祖另有诗《问李生至清》云:“麻姑山水蔚蓝天,醉墨横飞倚少年。却被倒城人笑煞,太平桥畔野僧眠。”注45钱谦益于《列朝诗集》中引录此诗,并于小传中云:“(李至清)谒义仍于玉茗堂,髡发鬖鬖,然时时醉眠伎馆。义仍作诗讽之。所谓‘倒城’、‘太平桥’者,皆临川构栏地也。”又云:“录临川赠诗,遂牵连及之,无使其无闻也。”对于此一奇人,谦益文章着重言其“怪”,显祖文章则着重言其“侠”。

清初朱彝尊对汤显祖的评论值得注意。朱彝尊,字锡鬯,号竹垞,秀水(今浙江嘉兴)人。清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词,以布衣授翰林院检讨,参与纂修《明史》。由姚祖恩所编的《静志居诗话》系朱氏专记有明一代诗人的篇章。除评论诗歌外,兼及遗闻,为后来诗家多所取材。《静志居诗话》在为每名诗人作评论前,都先对作者作一简介。他的汤显祖简介文字谓:

汤显祖,字义仍,临川人。万历癸未进士。除南太常博士,迁南礼部主事,谪徐闻典史,量移知遂昌县。有《玉茗堂集》。

《诗话》按其书体例,介绍作者时,均只言其科名及仕途简历,尔后列出作者的主要诗集(或诗文集)名。《诗话》主要用力在对作者的诗作加以评论。在评论文字中,间有言及作者之经历或佚闻。朱彝尊对显祖的诗评价并不高,认为“诗终牵率,非其所长”。他认为显祖之长在戏曲。故云:

显祖填词,妙绝一时,语虽斩新,源实出于关、马、郑、白,其《牡丹亭》曲本,尤极情挚。

关于诗,《诗话》所抄示的两首亦与戏曲有关。一首是哀悼娄江女子俞二娘的:“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另一首是《七夕答友诗》:“玉茗堂开春翠屏,新词传唱《牡丹亭》。伤心拍遍无人会,自掐檀痕教小伶。”前者写俞二娘读《牡丹亭》的传闻,后者写作者亲自教唱《牡丹亭》的情形。朱彝尊在《诗话》“汤显祖”条一开始就写道:“义仍填词,妙绝一时,语虽斩新,源实出于关、马、郑、白。其《牡丹亭》曲本,尤极情挚。”说明朱氏十分看重汤显祖的戏曲创作,特别欣赏的正是《牡丹亭》。由于《诗话》引述汤氏的这两首诗,遂使此两首诗广为人知,诗中所描述的事迹亦由此而广为流传。

朱彝尊在《诗话》中评汤显祖创作事迹时,有两例常为后人所引述。其一是:

人或劝之讲学,笑答曰:“诸公所讲者‘性’,仆所言者‘情’也。”

其二是:

太仓相君,实先令家乐演之,且云:“吾老年人,近颇为此曲惆怅。”

关于汤显祖“言情”一说,先见于陈继儒的《王季重批点牡丹亭题词》:

张新建相国尝语汤临川云:“以君之辩才,握麈而登皋比,何渠出濂、洛、关、闽下?而逗漏于碧箫红牙队间,将无为青青子衿所笑。”临川曰:“某与吾师终日共讲学,而人不解也。师讲性,某讲情。”张公无以应。

陈继儒这篇题词登载在明天启四年(1624)刻《清晖阁批点玉茗堂还魂记》。由于陈继儒的《题词》,再由朱彝尊的提点,于是,把汤显祖称为“言情”派的说法便流行于世。

陈继儒《题词》中的一些观点是对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的承续。如以《易》来解《牡丹亭》之情。王思任《叙》云:

若士以为情不可以论理,死不足以尽情。百千情事,一死而止,则情莫有深于阿丽者矣。况其感应相与,得《易》之咸;从一而终,得《易》之恒。则不第情之深,而又为情之至正者。今有形一接而即殉夫以死,骨香名永,用表千秋,安在其无知之性,不本于一时之情也?则杜丽娘之情,“正”所同也,而“深”所独也,宜乎若士有取尔也。

陈继儒《题词》则谓:

夫乾坤首载乎《易》,郑卫不删于《诗》,非情也乎哉?不若临川老人,括男女之思而托之于梦。梦觉索梦,梦不可得,则至人与愚人同矣;情觉索情,情不可得,则太上与吾辈同矣。化梦还觉,化情归性,虽善谈名理者,其孰能与于斯?

陈继儒以《易》首载“乾坤”,《诗》不删“郑卫”为由,说明《牡丹亭》梦中“男女之思”的合理性。这种观点以后为许多研究者所阐释。不过有人把“男女之思”着重解为“情”,也有人把“男女之思”着重解为“欲”。清初吴人的阐说具有代表性。他在《还魂记或问》中写道:“而后之言情者,大率以男女爱恋当之矣。夫孔圣尝以好色比德,《诗》道性情,《国风》好色,儿女情长之说,未可非也。若士言情,以为情见于人伦,伦始于夫妇。丽娘一梦所感,而矢以为夫,之死靡忒,则亦情之正也。”吴人是在夫人面前谈“情”,故不避“儿女情长”。陈继儒则是与张相国谈“性情”,故大谈“化情归性”。“化情归性”是对汤显祖原意的曲解。汤氏所谓“师讲性,某讲情”,很明显,是将“性”、“情”明确分开。他在《牡丹亭题词》中,着重强调“情之至”。朱彝尊《诗话》中只列述汤显祖的话,而不再说“化情归性”、“情之正”之类的话,是理智的。

《静志居诗话》中关于王相国一语,实首见于汤显祖本人的记录。见于《哭娄江女子二首》的诗序:

吴士张元长、许子洽前后来言,娄江女子俞二娘秀慧能文词,未有所适。酷嗜《牡丹亭》传奇,蝇头细字,批注其侧。幽思苦韵,有痛于本词者。十七惋愤而终。元长得其别本寄谢耳伯,来示伤之。因忆周明行中丞言,向娄江王相国家劝驾,出家乐演此。相国曰:“吾老年人,近颇为此曲惆怅!”王宇泰亦云。乃至俞家女子好之至死,情之于人甚哉!

俞二娘因读《牡丹亭》,由杜丽娘的悲剧而引起感情共鸣,“幽思苦韵”,十七岁而“惋愤而终”。那么,王相国这位老年人为什么为《牡丹亭》而惆怅?我想,这或许是由于王相国由杜丽娘之死而联想起他那个年青而逝的女儿。王锡爵有一女,十七岁许配给徐景昭。景昭于当年即死去,王女从此就孤守在家,长斋奉佛,自号“昙阳子”。她在二十三岁时也悄然而逝。王锡爵为什么要选《牡丹亭》来家中演出?演后又为什么伤心“惆怅”?这应该是他思念逝去的爱女的一种表现。因为《牡丹亭》是演一个青年女子“生而死”、“死而复生”的故事,整个故事充溢着“忆女”的情绪。这就导致王锡爵观演后深感“惆怅”。

其实,汤显祖写《牡丹亭》,正是他死去了两个女儿之后。相传,汤显祖在写到《忆女》一出时,“乃卧庭中薪上,掩袂痛哭”。可以说,汤氏写《忆女》,其中杜母忆女儿,丫环春香思小姐的心情,实际上深深地寄寓了汤氏本人对爱女的忆念。

由于王相国与俞二娘,都是娄江(太仓)人。故汤氏诗中云:“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朱彝尊《诗话》亦引了此诗作为汤氏的代表作。由这一首诗可以看出《牡丹亭》的传播与影响。《诗话》另一诗《七夕答友》则表现汤显祖在排演《牡丹亭》。两首诗都与戏曲有关。由此可知,朱彝尊《诗话》中的《汤显祖》一条,亦可以看作是“曲话”。充分说明,朱氏十分看重汤显祖的戏曲创作。

至乾隆年间,蒋士铨创作传奇剧本《临川梦》,特作《玉茗堂先生传》附于卷末。蒋士铨字心余,号藏园,江西铅山人,乾隆二十二年(1757)进士。是当时的著名诗人,与袁枚、赵翼并称“三大家”。又是著名的戏曲家,作有《藏园九种曲》,《临川梦》是其中之一。蒋士铨的《玉茗传》亦是一篇文字简约的传记,前人传记中已写到的汤氏行迹,士铨均能择其要者摘录。但士铨亦有新的内容,特别在一些关节处,他会加几笔具体的描述。如写到汤显祖上疏事,即有交代事件始末:“十九年闰三月,以彗星变,诏责谏官欺蔽,大开言路。显祖抗疏,论劾政府信私人,阴扼台谏。语伉直数千言。谪徐闻典史。”显祖任徐闻、遂昌官职期间事,亦有一二言突出事迹:“至(徐闻)任日,立贵生书院讲学,士习顿移。升遂昌知县,灭虎放囚,诚信及物,翕然称循吏。”

蒋士铨之所以能要言不烦地写出汤显祖的一些事迹,这同他对汤氏生平的深入了解有关。因为它要以汤显祖为主角写一部戏曲,自然首先会全面深入地研究汤显祖。这一部《临川梦》亦可看成是一部传记戏。戏中有许多情节都是有史实根据的。士铨他非常敬仰汤氏,这在《临川梦》中有充分表现。其《临川梦自序》写道:

呜呼!临川一生大节,不迩权贵,递为执政所抑。一官潦倒,里居二十年,白首事亲,哀毁而卒,是忠孝完人也。……然则何以作此四梦也?曷观临川之言乎?题《牡丹亭》曰:“梦中之情,何必非真?”题《紫钗》曰:“人生荣困,生死何常,为欢苦不足,奈何?”题《邯郸》曰:“岸谷沧桑,亦岂常醒之物耶?概云如梦,醒复何存。”题《南柯》曰:“人处六道中,颦笑不可失也。梦了为觉,情了为佛,境有广狭,力有强劣而已。”呜呼!其视古今四海,一枕窍蚁穴耳。在梦言梦,他何计焉。注46

通篇文字,写尽了心中无限感叹。蒋氏生平与汤氏相似,都是“怀才不遇”,因而这篇《自序》,即是为汤氏抒悲愤,亦是为自己抒悲愤。在这篇《自序》中,作者对汤氏的景仰之情更是溢于言表。所以,这篇文章正是作者对汤显祖的礼赞,亦是对《临川四梦》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