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路上都没怎么交谈,我和大刘换了几次手搀扶老孙。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候,才回到农场。我们在农场门口给一个看守的干部简单汇报了一下情况,让他们去通知古场长他们。接着我和大刘把老孙搀去了医务室。医生随便看了看,拿了瓶油给老孙擦了擦,说:“没事!休息一晚就好了。”
老孙刚把鞋穿好,医务室外急促的脚步声便传了过来。一扭头,只见古场长一张脸铁青,带头走了进来,他身后居然是几个挎着枪凶神恶煞的年轻同志。古场长还没等到我们开口,大手便是一挥,说:“全部给我捆起来再说。”
那几个年轻同志立马扑了上来,三下两下把我们捆得跟个粽子似的。我和老孙都没敢出声,因为之前在单位被定为右派时,我们就是因为嘴巴硬,自我检讨不够所以才送到的这里。大刘却不甘示弱,努力抬起脖子,冲着古场长吼道:“姓古的你疯了,敌特都已经攻到我们身边了,伍同志十有八九已经牺牲了,你还在这捆我们,赶紧派人上山啊!”
古场长看样子火气不小,他嗓门本来就大,这一会他的怒吼声震得我们耳膜隆隆响:“少在这给老子瞎编!不识抬举的家伙,伍大个叛逃了,你们想推卸责任编出个这样的故事,谁信你们啊?”
大刘还不肯罢休:“我编了个啥?我们发现敌特的事,你也得给机会我们详细汇报啊!啥都不问就捆人,你这是军痞作风,典型的修正主义。”
古场长没有理睬他,冲着按住我们的那几个年轻同志一挥手:“全部关禁闭室去!”说完他一转身,往外走去。
我们被连拉带扯地拖出了医务室,大刘还对着古场长的后背在叫嚣:“姓古的,你这是公报私仇,老子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啥好心!姓古的,你有种!”
公报私仇?大刘这话让我心里一惊,之前我知道他和古场长都是一个队伍里复原的,在省公安厅时候也做过同事,可他俩之间有过什么私仇倒一直没听说过。在农场里的时候,古场长好像对大刘也挺关照的,难道,在他们之间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隐情不成?
由不得我多想,押解我的那同志一个耳光就抽到了我脸上:“快走!少磨蹭!”
很快,我们三个就被拖到了农场猪圈后面的那排小房子门前。以前也有其他学员被关进过这个禁闭室,出去后不知羞耻地说那是去疗养,说里面的条件比我们住的房间还要好!没有光线,方便睡觉。
那话自然是苦中作乐的调侃,禁闭怎么可能会蛮舒服呢?押解我们的同志在那排小房间门口掏出一串钥匙,麻利地打开了门。门推开的瞬间,里面忽然冒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把我们几个吓了一跳。定眼一看,是一个穿着管教干部制服的秃头男人,身上脏兮兮的,一张老脸笑得跟看见亲人似的,眼睛朝着外面四处乱看,嘴里嘀咕道:“又送人过来啊?这次又是关多少天啊?”
掏钥匙开门的那个平头同志没有好气地回答道:“还不知道,古场长还没发话说关多久,你给好好看着就是了!”说完便把我们三个往里面推,禁闭室里确实没有一丝丝光,敞开的大门也正好是在背光的一面,让我们看不清里面的究竟。我们被推进了一个用粗木条做成的笼子,只有四五平方米大小,笼子的门被他们锁上。
冷不丁的,我瞅见那个秃头的看守,居然没有跟着我们进来,反而还是站在敞开的那扇大门门口,伸长着脖子往外东张西望着。他背微微弓着,双手在胸前来回地搓动着,好像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一直没看到过似的。
大刘还是扯着嗓子在叫嚷:“把老子关禁闭,也得把身上的绳子给解开吧?老子以前捆犯罪分子也没像你们这么霸道啊?”
那个平头同志扭过头来,咧开嘴笑道:“不捆掉你这一身匪气怎么成。”说完他和另外三个同志便往门外走去。
奇怪的事情就出现了,只见这几个年轻同志走出门后,那个秃头男人却弯着腰往后退,完全没有要跟着他们出去的样子。接着,那扇门被关住了,并被从外面锁上,整个小房间里一下伸手不见五指了,可这穿着看守制服的秃头男人,也和我们一起被反锁在了这禁闭室里了。
大刘就乐了,冲着黑暗中那秃头男人站的位置喊道:“这同志贵姓啊?”
黑暗中对方还很快回话了:“姓胡,你叫我胡干事就是了!”
“哼!跟我们一样被关在这小黑屋里还胡干事?叫你一声老胡就很给你面子了!”老孙扭了扭身子,很费劲地从地上的稻草上挺了起来,靠着墙坐住了。
黑暗中那老胡“呵呵”地笑了几声:“随便,叫老胡也行。这位老哥声音很熟啊!你以前是不是在县农机厂工作过啊?”
老孙没好气地回答道:“我在农机厂做书记的时候,你小子嘴巴上还没长毛呢?”
“你是孙县长吧?”这姓胡的看守一下激动起来,紧接着黑暗中几点火星一闪,只见老胡举起了一根火柴,点上了他另外一只手里的蜡烛,朝着我们木笼子这边照过来,火光映着他那张圆圆的老脸,像个半明半暗的烧饼似的,特别滑稽。
听到有人对自己叫上了之前的官职,老孙也似乎又找回了一些尊严一般。他尽量地挺起胸膛,可两手还是被绑在身后,严重地影响了他想要刻意挽回的首长形象。老孙清了清嗓子:“唉!那都是以前了!几十年的老革命,犯了点小错误,现在还不是得重新从基层做起?对了,老胡,你以前也是农机厂的吗?我怎么对你没啥印象?”
老胡把蜡烛插到了旁边一个小桌子上,拉了个椅子坐下,微微笑着回答道:“您老是领导,怎么会记得我这种小人物呢?我们一起开过会,那时候我在镇宣传……”说到这,老胡似乎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硬生生地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那微笑也止住了,挥了挥手:“嗨!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大刘见他们聊得好像挺欢,插嘴进来:“胡同志,你看你和老孙以前都是老相识了,老孙现在落到这地步,你别的忙帮不上,给他把身上的绳子给解了呗!”
老胡又笑了:“这倒不是啥问题,我姓胡的别的权力没有,给你们松绑倒没人说我的!”话音刚落,不知道他从哪里摸出一把剪刀来,走上前要我们三个都靠上去,他也懒得解那结,直接几剪刀下来,给我们三个松了绑。
我们甩了甩胳膊,一下子别提多舒坦了。我才定下心来,就着桌上蜡烛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仔细地打量起这禁闭室来,这是一个七八十平方米的长条房间,和我们被关的笼子并排还摆着四五个类似的木笼子。房间没有窗户,甚至四面墙壁上一丝缝都没有,那扇门就是这空间与外界唯一的桥梁。老胡坐着的椅子后面靠墙摆着一张床,床头摆着几套衣服,看颜色应该也是农场给发的制服,床边上摆着一个水桶。
我便好奇了,冲老胡问道:“胡同志,你难道就住在这禁闭室里?”
老胡神色黯淡下来,点了点头,说:“我的职责是监管关到这里禁闭的学员,自然是住在这里了。”
大刘故意说道:“那你和被关禁闭有啥区别?我们还只是关个十天半月就放出去了,你这模样可是长期守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里,比我们这些受处罚的可要惨多了。”
大刘的话应该是打中了老胡的痛处,老胡没有吭声了,在桌子上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抓了几根烟丝,用一张纸卷好,就着蜡烛的火点上。老孙不知道是想讨好他骗口烟抽还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他可怜,这一会探头隔着木栏杆说道:“唉!胡同志,看来你也是个苦命人,混的这差事太造孽了。”
我却突然意识到什么了一般,追问道:“老胡,你不会是犯了什么错误被调到这禁闭室当看守的吧?”
老胡低着头吸他的烟,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岔开了话题:“孙县长,你什么原因被弄到大通湖农场来学习的啊?”
老孙还是死死地盯着老胡手里的烟屁股,吞了一口口水:“唉!还不是那点破事,再说来大通湖也只是学习,还没演变成敌我矛盾,学习好了保不成还能回去继续为祖国作贡献呢?”
这话说得答非所问,但老胡好像听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又问上了一句:“那你来这里学习怎么又被关到禁闭室来了啊?”
这话问得不止老孙,包括我和大刘都一起激动起来。老孙便把我们之前这两天的经历给老胡说了个大概,我和大刘也都没好气地补充了几句。到说完整个经过,木笼子外的老胡脸色却变了,眉头皱得紧紧的,去卷烟丝的手,竟然也抖动起来。
我们都察觉出什么不对来,可谁都没开口问他怎么回事。老胡慢悠悠地卷好了一支烟,没叼上,接着又卷起了第二根,第三根。我们三个看着直咽唾沫,等到老胡把烟卷好,还真是给我们一人点上了一根,递给了我们。然后他自己又卷好一根,重新坐回到那个椅子上,嘴唇动了动,自顾自的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大刘有烟在手,心情一下好了很多,他眯着眼吸着烟,对着老胡说道:“胡同志,依你看这古场长是不是有病?我们有这么重大的情报回来汇报,他啥都不问清楚,就把我们给捆了,不是有病那是啥?”
老胡还是没有说话,依然在那一个人念念有词。我们便没有理他了,各自叼着烟,害怕飘走了一丝烟雾。冷不丁的,老孙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上了一句:“姓古的真不是个玩意,骗我去帮他做那见不得光的勾当,最后还把咱都给捆上了。”
老孙说这话时候自个没有觉得啥不对,可我和大刘却一下在他话里听出了什么来。我先探了头过去:“我说孙哥,你不会是有啥事情瞒着我和大刘哥吧?”
老孙也反应过来,连忙摇手,说:“没啥没啥?我胡说着玩的。”
“没那么简单吧?古场长给我们布置掏鸟蛋的任务后,把你单独留下来还说了半小时,你们都合计了什么?老实说!”大刘的语气完全是用上了他在公安厅做刑侦时候那架势,眼睛瞪得大大的,阴着脸盯上了老孙。
老孙有点慌了,把屁股往后挪了挪:“嗨!两位小同志你看你们想得太远了吧!一点小事就弄得上纲上线,就只是古场长自己家的一点私事,让我帮忙留意罢了!也没啥惊天动地的秘密。”
大刘还是不依不饶:“老实点,赶紧说。”
老孙苦笑道:“古场长的母亲都八十了,最近得了个气喘的病,镇人民医院的刑院长也整不好。镇上的老中医介绍了一个据说以前给薛岳看过病的半仙过来,那半仙开出一个方子,说可以药到病除的。可古场长一看那方子,当场傻眼了,药引子居然是凤凰蛋。半仙也说了,这药引子找不到也无所谓,只是药效要大打折扣,只能达到四成效果。可古场长又是个大孝子,连忙问半仙哪里能找到凤凰蛋。半仙说汇龙山以前就有过凤凰,只是现在有没有倒不知道了,半仙还说了,凤凰蛋其实和麻雀蛋样子差不多,只是上面有着十字的花纹。所以啊,古场长便专门找着我们四个他比较放心的人,去寻访凤凰蛋啊!”
听完老孙的话,我和大刘愣是半天没出声。我最先打破沉默:“有这破事,古场长直接给我们几个说不就得了,要弄得这么神神秘秘干吗?”
老孙叹了口气:“唉!古场长也是老同志了,封建糟粕这一套,他一个干部能随便迷信的吗?还不都是为了尽点孝道。再说古场长也对我说了,不管能不能找回凤凰蛋,我们四个这趟上山,都算我们一个加分,也算对我们帮忙的回报。”
“不会这么简单吧?”大刘阴阳怪气地说道:“老孙,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吧?古场长难道就只是要你注意鸟蛋,没有其他话说给你听?”
老孙便有点急了:“大刘同志,你看看你今天这些话说的!我孙正红怎么说以前都是县委班子里下来的,没必要为一些这样的小事还在你们这些后辈面前说谎吧?”
一直坐在外面的老胡却开口了:“古场长确实是有事瞒着你们,不过他应该连着老孙也一起瞒住了。”
老胡这话让我们都为之一惊,一起扭过头朝他望了过去。只见老胡从旁边的抽屉里摸出一支蜡烛,就着桌上要灭的那个火星点着,然后扭过头来,双眼里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滑下了两串眼泪来。我们三个关在笼子里的一下哭笑不得,我冲他嘀咕道:“胡同志,咱这点阶级斗争里的破事,你也不用听得哭鼻子吧?”
老胡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摇了摇头:“孙县长,你难道真不记得我了,我是以前宣传部的胡小品啊。”
“胡小品?就那个传播谣言的胡大嘴?”大刘反而先说话了。
我也愣了一下,觉得这名字好像听说过。老孙也直起身子来:“是小品啊?你不是被判了八年吗?怎么现在在这大通湖农场当看守了?”
胡小品叹了口气:“去年提前刑满释放,我以为就可以回家了。可来了个领导说,像我这情况回到社会上也已经是闲杂人等了,虽然知道我不会危害社会,总害怕造成一些不良影响。所以,调我来大通湖农场,刚开始我也以为是过来真当个啥干事,便点头了。谁知道过来后让我守这禁闭室。你们这些学员犯个错误,最多送进来关个十天半月,我倒好,天天给黑在这里面,比我以前在劳改时候还不如。”
我听了哭笑不得,嘴上还是安慰道:“好说歹说也是农场的看守,也算为人民服务的一个岗位,总比我们这些人强吧,单位还是挂着,人却到了这里,以后怎么样还真不知道。”
老孙探手过来冲我挥了挥,示意我打住,他表情一下严肃起来,正色对着胡小品说道:“小品同志,你刚才说古场长瞒着我们的事,不会是和你当年遇到的那破事有关系吧?你瞅瞅,我们昨天晚上遇到的可能也是敌特哦,和你当年那发现一样啊。”
胡小品连忙摇头:“我当年是自己眼花,造成了不良后果,是我自己咎由自取。孙县长,你可别再提当年那事了。”
大刘也往前探了探:“别岔开话题,你刚才说的古场长瞒着我们的事是怎么回事?”
胡小品答道:“我也只是估计,瞎猜的,就随便说说,你们不要往心里去。我寻思着古场长在这儿也几年了,不可能对我当年那事不知情啊,要你们上汇龙山,难道他就没担心过你们遇到什么情况?”
大刘嗯了一声:“你这么说我倒是明白了一点,难怪我们把昨天发现敌特腐尸的事给值班的同志一说,古场长就那么紧张,还直接把我们三个给关了禁闭。这老小子估计是害怕我们仨都像你一样传播这情况,又整出当年那档子事来。”
我和老孙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几年前汇龙山确实出过一个不小的事件,但是当时我还小,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忍不住好奇,伸长脖子对着胡小品说道:“胡哥,反正这会没有外人,你就把你当年遇到敌特的情形给我们说说呗!我们保证只当个故事听着,不会四处乱说的。”
胡小品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说了那是我眼花,不能算数的,不提不提。”他嘴上这么嘀咕着,眼睛却盯着老孙,应该是忌惮老孙以前的职务,不敢在他这么个领导面前翻出当年的旧事。
老孙多机灵一个人啊,自然嗅出了胡小品心里想的啥。只见老孙往后挪了挪屁股,眼睛微微闭上,嘴里嘀咕道:“嗨!我还什么领导啊,没变成阶级敌人也是万幸了,在这儿就是个普通学员。小品你不用害怕我批评你,说说呗!我当年也只是听说了大概而已,看我们昨天遇到的那怪事和你当年看到的,能整合出啥结论不?”
胡小品扭过头去,又卷起了烟卷。这次他又卷了四根,全部点上,递给了我们仨,自己也叼上了一根。这秃头也是好玩,叼上烟后居然一探头,把桌上那蜡烛给吹灭了,整个禁闭室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好像他接下去说的事情完全不能见光一般。黑暗中,只听见他细细碎碎的说话声来……
那年我也才刚三十,在宣传部做个普通干事。那天是1952年11月10号,我记得特别清楚。前一天每个镇派了一个宣传干事去县里开会,开到第二天下午。我寻思着反正我们易阳镇也不远,就决定当天晚上赶回来。
谁知道才走出七八里地,天就阴了下来,下起了雨。我重新回去又要走一个多小时,便寻思着干脆赶段山路,翻过汇龙山得了。
那时候人也年轻,身体好,胆也大。打着那只手电便往汇龙山上爬,爬到半山腰,那场雨居然就停了。我便挺得意的,想着再坚持几个小时,就可以要我媳妇给我弄点热水烫烫脚,钻自家被窝里猫着了。
整个上山的过程都挺顺利的,到下山的山路了,那小凉风吹着,我步子也欢快起来。
可突然间,从我前方窸窸窣窣地传过来一些声响。我刚开始寻思着可能是黄鼠狼、兔子什么的,没怎么在意。可接着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分明是有人在林子里走动的声音,而且还不止一个。要知道单单一个人在那林子里逛,还真弄不出那么大的动静。
我便警觉起来,当时也才刚解放不久,湘西那边国民党的余孽也都还在,听说也都是躲在山上。我心里就有点发毛了,想着不会让我给碰上了那些残余部队吧?
我忙把手电给关了,左右四处看,最后找了堆灌木丛钻了进去。我把身体蜷成一团,眼睛从草的缝隙处往外看,等待着那声音接近,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大半夜跑这汇龙山里来转。
声音越来越近了,我也越发紧张起来。可那脚步声到了我附近后,居然停住了。我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前方,等待着那脚步声再次响起。
那么耗着有二十来分钟吧?我等得没啥耐心了,以为是遇上了封建迷信里说的鬼赶脚,科学解释是叫幻听的那么回事,正要钻出去,继续赶路。可就在我要站起来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在我前方十几米的位置,地上的两堆草在那里慢慢地移动起来。
我吓得连忙往后缩,死死地盯着那两堆草。那些草动得也不慢,很快就靠近了。我终于看清楚,是两个穿着草绿色制服的人影趴在那地上在匍匐前进。我所看到的那草,不过是他们头上戴着的用草编成的伪装罢了。
我当时就断定——这是敌特,潜伏进我们中国大陆的台湾或者美帝的特务。可是我手无寸铁,怎么敢跳出来和他们搏斗呢?正想到这,地上那两个敌特突然举起手来,冲着身后挥了两下手。我的天啊!看来在他们身后还有大部队啊!
我全身冒出冷汗来。地上那两个人影也站了起来,手上还都提着枪。那枪只有一尺多长,以前咱还真没见过的家伙,肯定是敌特的先进武器。
紧接着,前方林子里那串脚步声又响了起来,陆陆续续地钻出了十几个人影来,个头都不小,身上穿着的是我没见过的军装,他们快速地集结到一起,张开嘴说上了话。
当时月亮也出来了,他们站的位置正好是一块空旷处,所以月光能够照到他们的脸上。我朝着他们脸上望去,想要看看这些敌特的模样,以后也好给组织上汇报。谁知道……唉!谁知道你们猜我看到的都是些啥?这十几个人竟然都是长毛子洋人,眼珠子深蓝深蓝的,跟鬼似的。
“不会是苏修派过来的特务吧?”我忍不住插话问道。
“少打岔了,那时候苏修还是我们新中国的好战友,还没有露出他们狰狞的本来面目,好着呢!”大刘瞪了我一眼,示意我闭嘴。
黑暗中的胡小品“嗯”了一声:“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以为是苏联老大哥派的小分队过来协助我们做什么秘密工作的,可是紧接着发生的事,却完全地打翻了我的推测……”
我还是猫在灌木丛里不敢吱声,要知道他们可是都带着家伙的,我冒冒失失地蹦出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见这群毛子兵围成一个圈,说上了话。我尖着耳朵去听,想要听到他们说些啥?我可是懂一点俄语的,可是听了半天,压根啥都听不懂,苏修说的话尾音像咬个大萝卜似的,都是啥司机啊!鲁啊什么的,可这些毛子兵说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些个毛子兵叽歪了一会,其中一个从后背一个包里掏出个小玩意,应该是指南针什么的,然后他们又东张西望起来。到最后,一个看上去是他们首长的黄毛指着我刚走过的山顶方向,大声地喊了一声:“狗!”紧接着他们就都猫着腰,朝着那边急急忙忙地跑了。
我一头雾水,猫在灌木丛里寻思这一声“狗”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后回到镇里给领导汇报时,有个小干事说“狗”就是美帝说的“走”,那小干事还告诉我,美帝说“肉”的意思是“不”,听着把我给乐坏了。
不扯远了,这群毛子兵走了有大半个小时,我才爬了出来。那一会手脚都在抖,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好像背后那群毛子兵随时会追上来似的。回到易阳镇,我家都没回,直接往镇政府里跑了过去,连夜把这情况汇报给了镇上的领导们知道。
然后接着就是……嗨!后面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说过啊?整出那么大阵势,结果还是虚惊一场。
胡小品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了,他再次把火柴划燃,点上了蜡烛。我按捺不住好奇,又追问了一句:“后来的大阵势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胡小品没有吱声了,低下了头。老孙轻声说道:“后来军区都派了人过来查,结果啥都没发现。最后把当时的易阳镇副镇长、镇党委副书记高松同志;原大通湖农场场长焦界光同志给揪了出来,定为承担事件的主要领导责任,撤除职务。而敌特发现者——原易阳镇宣传部干事胡小品同志,开除公职,移交公安机关依法处理。第二年,胡小品就以编造虚假恐怖信息罪,被判处劳动改造8年。这段处理结果,当时我在位置上还没下来,大会小会说了好多次,我记得特别清楚。”
老孙的话说完后,大伙都沉默下来。我听着心里觉得怪怪的,看这胡小品也不像个说瞎话的,那事的处理结果确实闹得挺严重的。
大刘眉头又皱上了,坐在我旁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老孙叹了口气:“小胡同志,你的经历是真是假,也不是我们可以判断的,既然组织上后来都有结论了,这事也确实不要再提了。”
我却留了个心眼下来,冲着胡小品张开了嘴正要说话,谁知道我旁边的大刘也同时说话了,我们问出的话竟然很巧合,都是问道:“毛子兵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制服?”
说完我和大刘一对眼,两个人都笑了。胡小品也笑了,然后回答道:“是草绿色的,不过不是很鲜艳,有点发暗。”
大刘点点头,扭过头来问我:“我们发现的那腐尸身上穿的也是草绿色哦,而且也有点发暗啊。”
我点点头,自顾自地思考起来。大刘却还在继续:“我们看到的那腐尸是刚跳伞下来的,胡小品你看到的是在林子里跑的,不知道会不会是同一拨人。”
老孙冷笑道:“刘公安你还真敢想啊?现在是1959年,那敌特现在跳伞下来,然后一路跑到了七年前被胡同志遇到,亏你还做刑侦的,这都被你分析出来了。”
大刘自己也笑了:“那倒也是,或者是七年前他们潜入到汇龙山后撤退了,现在又重新过来也说不定。”
我没有理睬他们,对着胡小品继续问道:“胡同志,那晚之后你说的大阵势,是不是出动了军队啊?我那时候还小,但是也听说过一点的。”
胡小品面带难色,再次望向老孙。老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有啥你说就是了,不用忌惮我了。”
胡小品讨好似地笑了笑,然后说道:“确实是有,那搜捕行动还弄了一个月,汇龙山就那么大点地,被我们一百多人翻了个遍,啥都没找到。再说当时那次搜捕的主力也是军区派来的战士,我们这些各个机关单位的都只是协助而已,具体细节我也不知道。才搜了两天我就被公安厅的同志关了起来,能知道多少呢?”
“哦!”我点了点头,又朝着大刘望过去:“大刘哥,那次搜捕的事你知道多少?”
大刘晃脑袋:“那时候我刚从部队下来,到省公安厅上班,张罗着把媳妇调过来,谁关心这事啊?老孙可能知道得多一些。”
老孙也摇头:“我知道的也和你们差不多,只是对当时干部的处理我记得清楚罢了,县里还开了几次会,说个别人以讹传讹的行为一定要杜绝,不能让人民群众担惊受怕。行了行了!我们也少谈论这些问题了,昨晚一晚没合眼,刚才又一惊一乍被这么弄了一下,都睡一会吧!我肚子都饿穿了,还陪你们这样胡扯扯下去,最后一点体力都会被你吸光。”
老孙这话提醒了我们的肚子,才发现真的很饿了。大刘用手枕到脑袋后面,躺了下去,嘴里问道:“胡同志,关这里也管饭不?”
胡小品也笑了:“管的管的,我刚吃完送来的土豆汤,你们就被送过来了,要吃下一顿,等到晚上吧。”
我们三个都骂了两句,然后倒了下去,很快就都睡了过去。
果然到了晚饭时分,还真有人在那扇门外敲了几下。我睡意蒙眬地睁开眼,看见胡小品急急忙忙地跑过去,站在那门前候着,接着那扇门中间从外往里的开了个小窗,外面是什么人反正也看不清,只瞅见递了四个碗进来。胡小品一次接两个,端到了桌上,还冲着那小窗外面讨好似的笑,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外面的人没有搭理他,又把那小窗带上了,居然连这个小窗也是从外面给插上的插销。
胡小品便过来叫醒我们仨,一人递了个碗给我们,里面漂着一层菜叶,最下面沉了一点土豆和小米。我和大刘、老孙接过碗,咕噜咕噜地喝上了。我偷偷瞟了一眼胡小品的碗,里面的家什和我们手里的一样。看来,我们这些被关禁闭的,比这胡小品干事还好多了,我们最多关个十天半月,就有可能重新回农场劳动,先不说吃得怎么样,最起码还能见到太阳。这胡小品同志就真有点凄惨,长年累月的在这黑屋子里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想到这,我突然心头一震:胡小品发现了汇龙山里的敌特,并把这情况汇报到上面,换回的是现在这结果。而我与大刘、老孙也是因为发现了敌特才被关进了这个禁闭室,不会……不会我们也会被无限期的在这里关下去吧?
那天吃完饭,我们四个人都没怎么交谈,又都继续睡觉了。肚子里没货,哪里有力气没完没了的瞎掰呢?紧接着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是那么暗无天日的过,每天三顿都是稀得不能再稀的一碗粥。
一直到了第三天晚上,我们都已经睡下了,门外居然又传来声响,是开门的声音。黑暗中只听见胡小品麻利地下了床,往门口跑去。大刘张开嘴,一股胃气冲我喷了过来:“又哪个倒霉蛋给送进来关禁闭了吧?”
大刘话刚落音,那扇大门便洞开了,一个声音大声地喊道:“刘贵,王解放,老孙!都起来,跟我们出去!”
我们三个连忙爬了起来,只见四个举着手电的年轻干事走了进来,打开了我们木笼子的锁。我们鱼贯而出,以为是要放我们回号房了!谁知道农场的黄干事也在那门外探出头来:“还有胡小品,也跟着一起出来,古场长要和你们聊聊。”
身后的胡小品当场就笑出声来,嘴里胡乱地念叨道:“好勒!等我穿一下鞋。”
紧接着他弯了下腰,那动作麻利得跟解放军战士似的,然后追在我们后面往门外走去。大刘咧着大嘴在笑,对着黄干事说道:“怎么了?就关我们这么三天?我还以为古场长被我骂得恼羞成怒了,要关我这老同事大半年呢?”
“少在这耍嘴皮子,严肃点!”我们旁边一个干事骂道。
“谁耍嘴皮子了,本来我们就没犯什么错误啊!是古场长自己糊涂。”大刘笑着嘀咕道。
那干事皱着眉:“要你严肃点就严肃点!少笑。出大事了!”
黄干事连忙冲那年轻干事瞪了一眼:“你少说几句会死啊?”然后扭过头来,冲着我们四个人说道:“等会到古场长那儿都少贫嘴,古场长现在烦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