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站长

“德列别兹吉”站的站长名叫斯捷潘·斯捷潘内奇,姓舍普图诺夫。去年夏天,他出了一件小小的丑事。尽管这桩丑事显然不值一提,但还是让他吃尽了苦头。正是拜这桩丑事所赐,他失去了自己的新制帽,也失去了对人类的信心。

夏天,第八次列车经过他的车站是在凌晨两点四十分。这个时间极为不便。在本该睡觉的时候,斯捷潘·斯捷潘内奇却要在站台上来回溜达,杵在女电报员附近,几乎一直待到天亮。

他的助手阿列乌托夫每年夏天都要前往某地结婚,于是,可怜的舍普图诺夫只好独自一人执勤。命运真是太龌龊了!不过呢,他也并非每天夜里都那么寂寞。这附近有一座公爵庄园,有时夜里,庄园管家纳扎尔·库兹米奇·库察佩托夫的妻子玛莉娅·伊里尼奇娜会到车站来找他。这位女士不太年轻,也不太漂亮,不过呢,诸位先生,你若身处黑暗,往往会把电线杆子都认作警察的。另外,顺便说一下,寂寞就跟饥饿一样,发作起来是不讲情面的:能凑合就凑合呗!每当库察佩托娃来到车站时,舍普图诺夫通常都会挽起她的胳膊,同她一道迈下站台,朝货运车厢走去。在那里,在那些货运车厢旁边,他一边等待着第八次列车的到来,一边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爱情誓言,直到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为止。

一天夜里,他就这样和玛莉娅·伊里尼奇娜站在那些车厢附近,等待着列车进站。洁净无云的天空中,一轮明月在静静地、令人难以觉察地游移。月亮把光华倾洒到车站里、田野上和一望无际的远方……四周一片静谧、安宁……舍普图诺夫揽着玛莉娅·伊里尼奇娜的腰,沉默不语。她也沉默着。两人都沉浸在月光下的柔情和宁静之中……

“多美的夜色啊!”舍普图诺夫时而长叹一声,“你不冷吧?”

她没回答,却只是越来越紧地倚靠在他的大衣制服上。

两点二十分,站长看了看怀表,说道:

“火车快要到了……玛莎[8],咱俩盯着铁路……谁若先见到火车的灯光,那么这就说明,谁会爱得更久……来吧,咱俩盯着吧……”

他们凝视着深邃的远方。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铁道线上,温存地闪烁着点点灯火。现在还见不到那列火车……舍普图诺夫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却发现了另一样东西……他看见两道长长的影子,正迈着步子跨过一根根枕木……影子径直朝他移动过来,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宽……其中一道影子显然是一个人的身影,而另一道影子则是此人手里拿着的一根长长的手杖……

影子逐渐逼近。不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用口哨吹着《安戈太太的女儿》[9]里的曲调。

“不许在铁道上行走!禁止行人……”舍普图诺夫喊道,“离开铁道!”

“别在这里发号施令,混蛋!”传来了回答声。

舍普图诺夫听到有人骂他,便猛地朝前冲去,可这时玛莉娅·伊里尼奇娜却拽住了他的后襟。

“看在上帝的分上,斯乔帕[10]!”她悄声说,“这是我的丈夫!纳扎尔卡[11] !”

她话音未落,库察佩托夫就已经站在了受辱骂的站长面前。舍普图诺夫哪里还管得了辱骂,他大叫一声,脑袋撞到了什么铁家伙上,猛地一下子钻到了车厢底下。他肚皮着地,从车厢底下爬出来,顺着路基逃走了。他一蹦一跳地跨过枕木,不时绊到铁轨上,就像发了疯一样,又像是尾巴上绑了根狼牙棒的狗一样,往水塔飞奔而去……

“他那根手杖……可厉害着呢!”他一边慌不择路地逃跑,一边心想。

他跑到水塔旁,停下来刚想喘一口气,却传来了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只见身后那个拿着手杖的人影正在快速移动。他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接着往前跑。

“等一下!站住!”他听到身后传来库察佩托夫的声音,“别跑!小心!有火车!”

舍普图诺夫往前一看,只见自己面前来了一列火车,车头上亮着一对狰狞的火红眼睛……他吓得头发直竖起来……心狂跳不已,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使尽浑身力气,往目所能及的地方猛地一跳……他在空中飞行了大约四秒钟,然后摔倒在一处坚硬的斜坡上,并顺着斜坡往下滚去,一路上挂倒一丛丛刺球野草。

“这是路堤,”他想,“嗯,这不要紧。宁愿从路堤上滚下去,也比一名贵族遭野蛮人痛打一顿要强。”

片刻之后,在他右耳附近的一处水洼里,踏进了一只又大又笨重的靴子。他感到自己的后背上有两只手在来回摸索……

“这是您吗?”他听到库察佩托夫的声音在问,“是您吗,斯捷潘·斯捷潘内奇?”

“饶了我吧!”舍普图诺夫哀号道。

“您怎么啦,亲爱的?您干吗吓成这样?是我呀,库察佩托夫!莫非您没认出来?我跟在您后面使劲儿跑啊跑……不停地喊……您差点没被火车轧死,亲爱的……玛莎一见您跑,也吓坏了,现在还躺在站台上,不省人事呢……您吓成这样,兴许是我叫了您一声混蛋?您别生气……我把您误认成扳道工啦……”

“啊呀,别作践人了……想要报复,那就赶紧吧……我落到您手里了……”舍普图诺夫呻唤道,“要杀要剐……听凭发落……”

“哎……您怎么啦,我的爷?我可是有事才来找您,我的恩人!我追着您跑,就是有件事情想跟您谈谈……”

库察佩托夫稍作停顿,接着说道:

“这件事很重要……我家玛莎跟我讲,承蒙您瞧得起,愿意跟她发生关系。这个我倒无所谓,因为一般情况下,我从玛莉娅·伊里尼奇娜身上连个屁也捞不着,不过,若是秉公而论,还请您赏脸,和我立个协议,因为我到底还是丈夫,是一家之主……这是圣书上说的。米海拉·德米特利奇公爵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每月付给我五十卢布。那么您打算赏多少呢?一诺胜千金嘛。您倒是站起来呀……”

舍普图诺夫站起身来。他感到自己全身就跟散了架似的,无力地拖着步子往路堤走去……

“您打算赏多少呢?”库察佩托夫接着问道,“我收您二十五卢布好了……另外,我还有个请求:可否在您的车站上替我的侄子谋个职位……”

舍普图诺夫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他勉勉强强地挣扎着走回车站,一下子倒在床上。第二天醒来后,他发现弄丢了自己的制帽和一只肩章。

他至今都还惭愧不已。

(18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