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去大马士革

埃尔比勒的街道上战火纷飞。盖住龟裂沥青的黄沙被鲜血浸湿。垃圾与沙尘混在一处,战争的气息填满了小巷和广场。生活转入了地下,在微弱的火苗上方闪烁不定。

那是一九九六年。

伊拉克军队已经撤退,现在的战争已不再是为了自由,而是发生在库尔德人之间,为了权力和金钱。埃尔比勒是这样一座城市,旧日的宿怨从不相忘,只会因为新的杀戮而加剧,成为虚妄的信念,引来更加年深日久的世仇和敌意。库尔德斯坦正在将自己撕扯劈砍得四分五裂。占领城市的士兵正在生生将它扼死。

每晚都有骨肉分离。幼童被其他孩子的父亲,或是有朝一日可能会成为父亲的年轻人杀死。

地窖里,人们一连几天、几星期、几个月地坐在黑暗里,而民兵武装则在他们的头顶上一决高低。孩子们努力地在地下、在地窖里发明一种游戏,因为孩子们总是会想方设法地玩耍。父亲们惶恐不安,心神不宁;他们也应该要拿起武器吗?他们要支持哪一派吗?要吗?

穆斯塔法选择生存。

他正抱着一个长着棕色鬈发的四岁孩子。巴诺,他的第一个孩子。如今子弹嗖嗖地在他们上方的街巷中穿过,天晓得火箭弹会掉在哪里,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每天的日常生活,怎么为家人找到食物,怎么找到水、燃料和其他所有的东西。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待在这里?”怀里的小女孩哼哼唧唧地说,“我想到上面去!”

邻居家地窖里这间冰冷的房间,连一丝光线也照不进来。值得庆幸的是邻居建了一个像样的地窖,不然八月的酷热会让人透不过气来的。

“我们到上面去玩吧。”巴诺哀求道。

这个小女孩,在雪花漫天的时候孕育和降生,她什么都想参与,什么都知道——她是他的心肝宝贝。她九个月大的时候学会了走路,两岁的时候能连成长句;现在已经像个女学生似的说话了。

巴彦坐在那儿,巴诺的妹妹劳拉趴在她的大腿上。劳拉是在巴诺降生十八个月之后出世的。巴彦本来是想要个男孩的。她来自一个传统的家庭,在那儿女人只有生下儿子才能获得价值和地位。现在她正怀着第三胎,地窖里压抑的空气加重了她的恶心。她呻吟了一声。生活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房子剧烈摇晃,屋架嘎吱有声。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落地的时候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窗户?陶器?

孩子们嚎啕大哭,还能听见惊恐的喊声。父母们呆呆地坐着,但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从地窖里撤走。与他们共同承受着黑暗的两个女孩开始啜泣。长者吟诵起《古兰经》里的句子,一连串含混不清的段落从他们勉强张开一线的嘴巴里吐了出来。警报声划破了夜幕。

但房子仍旧立在那里,地窖没有坍塌,也没有被落下的泥土和石膏填满,房梁没有砸下来。结束了吗?

对孩子们来说可没结束。劳拉非常焦躁,没法安静下来。巴诺哭得歇斯底里。她在黑暗中把头转向父亲。

“你明知道在打仗,为什么还要生孩子呀?”

穆斯塔法默默地坐着,轻轻晃着女儿来安慰她。接着他忽然把女儿交到母亲手上。爬上狭窄的台阶,打开门走进了暗夜里。有什么东西着火了,就在街道的那头。黑烟在空中升腾。一枚火箭弹击中了邻居家的房子。他们的一个女儿死了。

第二天还没过完,邻居家十二岁的孩子就已经下葬了。

那天晚上,一把孩子们安顿上床,喃喃地保证说今晚她们会很安全,穆斯塔法和巴彦就坐起身来商量。穆斯塔法已经下了决心。巴彦则犹豫不决。清晨来临之前,他们做出了决定。他们要离开伊拉克。

要是他们可以就这么离开,就这么逃走就好了。但伊拉克是一座巨大的监狱。没有出境签证他们哪儿也去不了;边境戒备森严。伊拉克是一片不易到达、难以生存,且几乎无法离开的土地。穆斯塔法现在还是市里水利和污水处理厂的机械工程师,他努力结交着那些或许能够帮上他们的人。行贿,存钱,还开始交易外币,不顾一切地寻找离开的办法。他的孩子们不应该担忧着自己的性命长大。

巴彦生了一个儿子,她也终于可以称自己为乌姆阿里了,意思是阿里的母亲。他们庆祝了一番;不管有没有内战,孩子仍然是快乐的源泉。

一年过去了,然后是第二年,到第三年的时候,巴诺开始上学了。穆斯塔法给她买了一双不错的鞋子;一个背包和一只水壶。样样东西都质量上乘,这很重要,女儿进入到人生的新阶段了,他对自己说。

学校生活非常适合巴诺;她年龄不大,却很成熟,还花了很多时间待在屋里,她喜欢在屋里读书。劳拉没有那么守规矩,也更加大胆,经常弄得脏兮兮的,爬在弹坑周围发掘各种东西,在废墟里跟堂兄弟艾哈迈德和阿卜杜拉玩打仗游戏。劳拉每次都是头儿。她是两个男孩最好的朋友,只要对自己有利,她就会挑动他们你争我夺。作为三个孩子当中的老二,父母对她的管束并不太多,她也比姐姐更加独立;巴诺已经习惯了关注和赞美,很喜欢让别人注意到她。

为了挺过疯狂的通货膨胀,也为了能为逃亡攒下积蓄,穆斯塔法和巴彦都全职上班。父母们工作的时候,祖母和外祖母照看着所有的兄弟姐妹。

为了拿到护照,穆斯塔法编了一个故事,其中包括去大马士革神圣的泽纳布清真寺朝拜。过了三个夏天,地方当局批准了他们前去朝拜的申请。拉希德一家只能随身带上少量的行李,以免泄露他们的逃跑计划。

父母没有告诉两个小姑娘她们不会再回来了。女儿们或许会露出马脚,因为边境上狂热的情报官员是可能会盘问孩子的。

他们启程之前的那个周四,巴诺在学校里当选了本周最佳学生。她收到了一块小小的奖牌,把它挂到了床头的墙上,可她弄不懂外婆为什么要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她很高兴自己得了奖,还把学校的校服整整齐齐地挂在了衣橱里,等他们朝圣回来就可以穿了。

他们原定要走的那天早晨,发生了一场日全食。一家人整天都待在屋里。他们从前听说过,在太阳消失之前看上一眼的话,眼睛可能会失明的。

随之而来的夜里,穆斯塔法难以入眠。几十年以来,夜晚都是最凶险的。

政治恐怖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发生炸弹袭击和巷战的时候——穆斯塔法会辗转反侧,等待黎明。白天要比晚上安全。他躺在那里,在黑暗之中聆听着,因为不需要睁开眼睛,就能知道白昼即将来临。白天,甚至在太阳升起之前,就意味着普赖默斯煤油炉[36]点着的响声,新鲜面包的气味,楼下的第一阵脚步声,门把手的咔哒响,那是家里有人出门去买扁面包[37],免得去晚了就卖光了。白天,意味着天还没亮的时候,那第一声礼拜的呼唤。只有当穆安津[38]神圣的话语渐渐远去,当真正的清晨来临,当农民带来新鲜滤出的酸奶,加盐的白奶酪,茶和面包,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放松睡去。

假如没有听见生炉子的声音,或是没有闻到新鲜面包的香气,那就是一个信号,城市遭到了袭击,或者是接到了袭击的警报,正处于玛尼阿尔他哈维——宵禁状态。

那个八月的早晨,他们在天亮之前,在酷热降临之前就起了床。一家人统统挤上了一辆小汽车,车里塞得严严实实,他们谁也没能转过头去看一眼那栋房子,平坦的屋顶上,那排衣服不久就会在阳光里晒干。

他们开车进入沙漠。在这片黄沙绵延的平原上,阿拔斯王朝的阿拉伯人、莫卧儿人、土库曼人、蒙古人、波斯人和奥斯曼土耳其人都曾建立起他们各自的文明。他们都曾为了埃尔比勒浴血奋战——四位神明——这是埃尔比勒这个城名的含义。亚历山大大帝在这里与波斯王大流士缠斗,伊斯兰最初的战士在这里为了信仰而战,这个地区也是库尔德勇士萨拉丁的故乡,他从十字军手中夺取了耶路撒冷[39]。

几个世纪以来,攻占这座城市变得愈发艰难,它位于高高的城墙背后,一座不断向天空延展的平顶山丘之上。这是一座人造的山,是人们在自己所占领的废墟上面不断重建而创造出来的。如今只有老城还处在城墙后面;定居点已经扩展到了平原之上,对沙漠风暴和民兵冲突都一样不设防。

巴彦已经开始后悔这一切了。这件事是绝不可能有好结果的。这是属于他们的地方。这是他们无论生死都应该待着的地方。

穆斯塔法捏了一下她的手。“最后一切都会好的。”他说。

虽然有伊拉克的离境签证,在接近边境的时候,他们还是选择了一条偷渡的路线,因为他们没有叙利亚的入境许可。半数的钱已经交了出去,穆斯塔法一打电话去说他们已经到那里了,一位亲戚就会付清余款。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那里”是哪里。人贩子也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

这个五口之家和许多其他难民一起挤上了一条小船。小船出发,开始横渡底格里斯河的支流哈布尔河。河岸两旁,伊拉克和叙利亚的士兵各自在属于自己的一侧巡逻。

渡河的时候巴彦从头到尾一直在哭。“看哪,我要离开我的国家了!我怎么能离开我的国家呢?”

劳拉现在五岁了,正满心困惑地打量着父母。看到他们两个不开心可真叫人奇怪。从前都是他们在照顾她,巴诺和阿里。现在,轮到她来安慰他们了。假如这次旅行让大家都那么伤心,为什么他们还非要上路不可呢?

巴诺也很不安。穆斯塔法努力用一个故事去吸引她的注意,故事讲的是一个从船上落水的小女孩。小女孩因为不肯安静地坐着,从船舷边上落了下去,被一条大鱼,一条巨大的鱼给吃进了肚子里。穆斯塔法找寻着字眼,一条非常庞大的鱼,然后她就在那里住下了,在鱼的肚子里,和逐个被大鱼吞下的其他孩子们住在一起。穆斯塔法只是一个劲地说着,因为他担心岸上的士兵会注意到小船并且开火。“然后那条鱼把所有的孩子都吐到了岸上。”他随口编了一句。

巴诺忽然打断了他的故事。“爸爸,我们就快要死了。”她说。

她的母亲畏缩了一下。

“我觉得离真主好近,”她并没有特别在对着谁说,“就好像是我在云上,低头看着你们。白云在我身下。我能看见你们在底下,在船上。我能看见你们所有的人。”

穆斯塔法开始祈祷。

穆斯塔法祈祷的时候,其他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船上。他半夜醒着,躺在那里觉得害怕的时候,总会求助于祈祷。

发动机停了下来。他们滑进了一片沙洲,轮船轻轻地靠上了叙利亚的河岸。一辆等在那里的汽车把他们带到库尔德人的城镇卡米什利,他们在那儿过了一夜,随后继续向大马士革行进。在有着雕花外墙、精美宫殿、间谍遍布各个角落的叙利亚首都,他们住进了一间小房间里。

没有人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也不找任何人的麻烦。巴彦觉得热浪和沙尘似乎在她身上落满了一层。她怀念她的厨房,她凉爽的客厅,她的姐妹们。

在大马士革待了一个月之后,他们拿到了伊拉克的护照和飞往莫斯科的机票。

在俄罗斯的首都,他们在谢列梅捷沃机场的俄罗斯航空酒店里投宿。一个男人来到他们的酒店房间,给了他们一个信封,里面有几张新的机票。

他们要去的城市名是用西里尔字母[40]写的——一共有四个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