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请求庇护
- 我们中的一个(挪威现当代文学译丛)
- (挪)奥斯娜·塞厄斯塔
- 3459字
- 2022-08-19 10:19:06
“他们都有金头发哪。”巴诺大声地说。她穿着鲜艳的绿色上衣和橙色裙子,跑过机场的浅色木地板。巴彦在大马士革的一个市场里给孩子们买了五彩缤纷的衣服。劳拉穿着一条明黄色的裙子,而阿里则穿着红色。这样在路上更容易看到他们在哪儿,巴彦这样认定。
他们在崭新的到达大厅里沿着一条过道走着,穆斯塔法一边一字一字地拼着,一边走过“欢迎来到奥斯陆机场”的指示牌。高耸的天花板裹着浅色的木料,隔墙用透明的玻璃和混凝土制成,地面则是胶合木板或者暗蓝灰色的石板。沿着通道前行,一边能见到屋外他们刚刚飞过的云杉树林,另一边则俯瞰着即将登机的人群。他们来到一条传送带前,小女孩们瞪大了眼睛,望着地面推送他们向前。
但他们的注意力大部分还是集中在人身上。
“公主的头发,真正的公主的头发。”劳拉在巴诺身后小声对她说。
他们的护照和签证都有效,因而便安静又迅速地通过了护照查验卡。行李送到之后,他们走出了机场大楼。
机场外,人们在惯常温暖的九月天里穿得并不多。然而对来自伊拉克的他们而言,天气却很凉。
他们从来没有一下子见到过这么多绿色的植物。就连公路两旁也是一大片翠绿。青葱的荒原和旷野在车窗的另一边迅速掠过。森林仿佛无休无止地绵延——难道就没有尽头吗?
他们看到几幢零星散落的高楼,接着是更多的高楼,不久就下到了奥斯陆所在的山谷,从那里能望见远处的峡湾和所有的小岛。此刻他们正沿着带有人行道的大街行驶,穿过一条隧道,随即进入了城市。他们径直去了警察局。
“我的名字叫穆斯塔法·阿布巴卡尔·拉希德。我是从伊拉克来的库尔德人,我想为自己和全家人申请避难。”
他们的信息被记录下来,然后被送到了塔努姆临时接待中心,在那里他们重新注册,并接受了面谈和体检。
“这地方真是糟透了。”巴彦抱怨说。分给他们的房间非常狭小,到处都挤满了人,人们又哭又喊,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吵着架,每个人都拼命地打着手势。
“一切都会好的,”穆斯塔法说,“在这儿我们不用担心怎么才能找到燃料和食物。看,打开水龙头就有水,干净的可以喝的水,打开炉子就有火。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不打仗,也没有人想伤害我们。在这儿我们可以安心睡觉了。”
几天之后他们被转到了一家收容寻求避难者的中心里。穆斯塔法很乐观。“你看,我们很快就要有自己的房子了。”他对巴彦说。他的妻子则非常怀疑,要他去看看能不能强调一下他们的情况,让事情进展得快一点。巴诺开始在中心的学校里上学,学唱挪威的儿歌。她拿到了书本和彩色的铅笔,劳拉则和阿里一起进了中心的幼儿园。穆斯塔法动用了一大笔旅费,用五百克朗买了一本大词典。每天晚上都仔细地钻研。“我们要找工作的话就一定要懂得语言。”他边说边学着单词表。
几个月过去了。他们毫无进展。或许他们甚至都不会被批准留下。或许他们会被遣送回去。内斯比恩避难中心的气氛忧郁而又沮丧。不少人都得了心理疾病。精力充沛、满怀憧憬的年轻人感觉自己的生活正在分崩离析。麻烦是不可避免的。
他们来到这里,巴彦是多么后悔啊!这是不对的,她觉得。她感到筋疲力尽。因为飞行,因为恐惧,因为所有她必须得要应付的东西。在埃尔比勒她曾经有一栋大房子,还有她自己煮饭烧菜的地方。在这儿他们五个人住在一个房间里,她还要排着队在脏兮兮的电热圈上给家人做三餐。
巴彦总是和那些索马里女人起冲突;她觉得她们为所欲为,无视厨房的规矩。巴诺和劳拉跟所有的人吵架。阿玲达打了阿里,所以劳拉就打了阿玲达,孩子们的每一天就是这样度过的。脏话是巴诺和劳拉最早学会的挪威语词汇之一;有些孩子待在挪威的时间比他们要长。阿里的玩具被人偷走,巴诺和劳拉的一些东西也不见了。在这个地方,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人们彼此和睦相处的梦想受到了严峻的考验,人们互相怪罪,说长道短。有谁会被批准留下来?有谁只能走人?为什么他们可以留下而我们非走不可?不满和妒忌,而非统一和团结,才是内斯比恩避难中心的标志。
当然在库尔德斯坦的情况也很艰难,但身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这片树叶忽然之间全部从树上落光、色彩全部消失的土地上,库尔德斯坦看起来似乎带着一层美丽的玫瑰色光晕。大地冻得硬邦邦的,黑暗开始降临。在冬季真正到来之前很久,冬日的消沉就开始了。
巴彦每次写信或者打电话回家的时候都会撒谎。“嗯,这里真的不错,”她说,“我们有一间不错的房子,漂亮又安静。”她很惭愧自己说了假话,可她无法向家人承认,以埃尔比勒的标准来看还算富裕的他们,沦落到了何种地步。
“要记住你的爸爸是一个工程师。”她要让喜欢把自己看得比中心里其他人优越的巴诺意识到这一点。
在一次申请庇护的面试中,穆斯塔法请求换个地方居住,说三个小孩和两个大人住在一间房间里太挤了。
“这么说你觉得你可以来到挪威还拿到一套房子吗,嗯?”面试官这么问的时候,穆斯塔法低下了头。
二〇〇〇年十月,抵达挪威刚过一年之后,这家人被分配到了一个地方议会辖区——内索登,一座位于奥斯陆峡湾当中的半岛。他们搬进了一栋公寓,公寓有三间卧室,一间绿色的厨房和一间小小的客厅。
他们原本更想和大多数其他库尔德人一起住在奥斯陆市中心,不过搭渡轮到城市中央也只要半个小时,他们安慰自己。
内索登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夏季,人行小径和步道在半岛上纵横交错。沿岸还有诱人的海滨浴场。冬季,越野滑雪道取代了小径,人们没有车也能方便地生活。这是那些既想逃离都市的熙熙攘攘,但要是忽然一时兴起,又仍然想要立即看到奥斯陆歌剧院最新剧目的人们选择安家的地方。这是那些想要两者兼得的人选择安家的地方,而这里,内索登,也是拉希德一家最终安顿下来的地方。
在学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劳拉被安排进了内索德塔根学校的一年级,巴诺上二年级。
劳拉不久就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谁也不想跟她一起玩。“我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班上的其他女生嘲笑她。
巴诺应付得更好一些。忽然之间姐妹俩的角色颠倒了过来。娇生惯养的巴诺原来很坚强,而她的妹妹劳拉,一直以来坚强独立的那个,却似乎失去了所有的自信。
“别和她玩,她真的很笨。”只要劳拉一走近,女生们就会对其他同学说,“这个游戏是给说挪威语的人玩的。”
“可我会说挪威语啊!”劳拉抗议。
“我们是说那些说得好的人。”她们反驳道。
拉希德家的姑娘们有那么多地方都和别人不一样。母亲经常把昨晚剩下的晚饭给她们当作带去学校的午餐。“哟,你的午饭好臭!”有人说,“别坐到我们旁边来!”
其他女孩都有粉红色的背包,上面印着爱心或是芭比娃娃,拉希德姐妹用的则是便宜的棕色书包。她们没完没了地被人欺负,因为她们的书包,她们从二手商店里买来的衣服,她们古怪的父母,她们奇怪的口音,甚至连上额外的挪威语课都要被人取笑。“你们两个补课的时候究竟在干什么哪?好像从来也没学会什么嘛!”
多元化也不过如此。
内索登被认为是一个思想比较开明的地方,比起国内的其他区域,支持另类教育法和素食主义的人在这里有着更多的拥趸,而聚集在这里的艺术家们,不管功成名就的还是没人赏识的,也都为这片理想田园添上了当地特有的色彩。然而,对这两个库尔德女孩来说,最初困扰她们的却是人们狭窄的心胸。
欺负同学的行为,在课外兴趣小组里并不是每次都会被注意到,可劳拉的书包每天都会被藏到不同的地方。
“告诉我书包在哪!”劳拉恳求说。
“啊?你说什么?我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有一天他们把牛奶倒进了她的鞋子里。被欺负的事情她在家里只字未提。她的父母还没有找到工作,他们又烦又累,很怀念自己从前的那个家。
一群男孩子开始纠缠她的时候,劳拉终于告诉了母亲。巴彦跑去见了每一个男孩的家长,要求他们让孩子住手。
第二天在学校,劳拉就被骂成了“爱哭鬼”“告密精”。
“反正我妈妈也根本就没理你妈妈,”惹她惹得最厉害的一个男孩说道,“她都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哈哈!”
而大家还觉得这里应该是个什么天堂?
他们这是来错了地方。
在课外兴趣小组里,姐妹俩常常会坐着画画。劳拉每次都画公主,浅黄色的鬈发,蓝色的眼睛,色彩柔和的裙子。各种各样的黄头发和粉红纱裙,都能当成墙纸把她的房间贴满了。
巴诺的线条更加粗略一些。她要是画起公主,画出来的样子总是深色皮肤、黑色头发。
“这颜色不对。”一个女孩对巴诺说。
巴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是我的画,”她回答,“我愿意画什么就画什么。”
“可是看上去很丑啊。”
巴诺只是继续涂着颜色。她让那张纸上的面孔颜色变得越来越深。给头发加上了几道更粗的黑色。
接着她把画举到眼前。
“好啦,”她说,“这下她完全就是我想要的样子了。”
巴诺找来一枚图钉,把深色皮肤的女孩挂到了墙上。
劳拉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姐姐。
她也想变成这样。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她抬起了头,放下了浅黄色的蜡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