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环境伦理学的中心思想——机体主义面面观

中西环境伦理学的中心思想,如果用一个词来简要说明,就可以说是一种“机体主义”(Organicism)。

综观中国儒家、道家、佛学、新儒家,或者西方最新的环保思想,都可以说殊途同归,共同在强调这种“机体主义”。所以本段要特别就此“机体主义”,申论其中主要观点。

方东美先生在《生生之德》一书中,曾将机体主义分成消极的三种特性,以及积极的三种特性。很值得首先引述,并加阐论。

消极方面有三个重点:[14]

(一)否认可将人物对峙,视为绝对孤立系统。

(二)否认可将宇宙大千世界化为意蕴贫乏之机械秩序,视为纯由诸种基本元素所辐辏拼列而成者。

(三)否认可将变动不居之宇宙本身压缩成为一套紧密之封闭系统,视为毫无再可发展之余地,并无创进不息、生生不已之可能。

换句话说,机体主义就消极意义而言,就是否认可以从呆滞、机械或封闭的观点来看大自然万物。事实上,这也正是否认西方近代某些科学唯物论(Scientific Materialism)、机械唯物论(Mechanical Material-ism),乃至“化约主义”(Reductionism)的毛病,也否认西方哲学从希腊以来惯用“恶性二分法”(viciousbifurcation)的方法。

根据中国哲学,真正高明而正确的环境伦理学,应遵循“机体主义”为中心观点。“机体主义”这一名词,最早由方东美先生在二十年前首先提出,他用来说明中国各主要哲学对自然的看法。如今二十年后,在很多西方环境伦理学的最新论著中,却不约而同地提到这项观念与用语,充分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会通之处。用庄子的话来说,正可说是东西方哲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精彩之处。

今后重要的当是结合中国哲学传统固有的机体主义,以及西方环保思想最新领悟的机体主义,共同旁通统贯,彼此互助。并以超越东西方地域的恢宏胸襟,共同为人类建构完整的环保哲学,那才是整个人类与自然万物之幸!

除了上述三种消极的意义外,方先生也曾指出积极的意义三种如下:[15]

1.统摄万有、包罗万象,而一以贯之,当其观照万物也,无不自其丰富性与充实性之全貌着眼,故能“统之有宗,会之有元”,而不落于抽象与空疏。这也可称为“生生不息之理”,也就是在自然万物之中领悟生生不息的生存现象,并肯定“大自然”的本质,乃是弥纶万有的生命。其自然观既不偏于唯物,也不偏于唯心,而是统摄两者的万物含生论。

2.对宇宙万象认为“处处都有机体统一之迹象,可在万物之中发现,诸如本体之统一、存在之统一,乃至价值之统一……等等”。这也可称为“旁通统贯之理”,也就是视宇宙万象之中自成和谐的统一,看似纷然杂陈,其实井然有序,物物相关,环环相扣,深具机体的统一性。

3.对大自然的众生,能体认其中“感应交织,重重无尽,如光之相网,如水之浸润,相与洽而俱化,形成一在本质上彼是相因、交融互摄、旁通统贯之广大和谐系统”。这也可称为“化育并进”之理,正是机体主义最为深奥高明之处。由此更可以证明中国哲学肯定人类应该“合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精神,如此兼天地、备万物而并进,正是当今环保思想最主要的中心信念!

事实上,机体主义以上这三项积极意义,也正是针对环境伦理学前述三大课题所提供的慧见,深值我们发扬光大:

1.针对人对自然的理念,以“生生不息”之理相对待,此即前述“广大和谐”的精神。

2.针对人对万物的看法,以“旁通统贯”之理相对待,此即前述“同情体物”的精神。

3.针对人对众生的态度,以“化育并进”之理相对待,此即前述“一往平等”的精神。

事实上,这三种原理以及内涵的精神,正是中国哲学最重要的特性,今天就环保而言,也堪称最值得弘扬的哲学思想。

此所以方东美先生曾经强调:

讨论“世界”或“宇宙”时,中国哲学不执着于其自然层面而立论,仅视其为实然状态,而是要不断加以超化。对儒家而言,超化之,成为道德宇宙。对道家而言,超化之,成为艺术天地。对佛教而言,超化之,成为宗教境界。自哲学眼光旷观宇宙,至少就其理想层面而言,世界应当是一个超化的世界。[16]

换句话说,儒、道、释三家的自然观,虽然各有不同特性,但就尊重自然、保护环境而言,却完全是一致的。

因此,就儒家而言,“自然”充满了盎然生意,人类透过“天行健”的体悟,即可启迪“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精神,进而肯定人类在此道德宇宙中,不能任意破坏宇宙自然的浩然生机,否则即成为破坏道德的小人。

另就道家而言,自然更是充满陶然美感,所以庄子强调,“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17]进而肯定人类在此宇宙中,绝不能任意破坏宇宙的优雅之美,否则即成为破坏艺术的鄙人。

再就佛家而言,自然尤充满灿然光明,所以华严强调,“处处都是华严界,个中那个不毗卢”。强调一切万物均为法满世界,进而肯定人类在此宗教境界中,不能任意残害宇宙的庄严宝相,否则即成破坏宗教之罪人。

所以,综合而言,中国哲学不论儒、道、释,均充满机体主义的精神与心灵,以下各章将会分别申论。现在特对此机体主义的三项原则,从西方最新环保思想中,印证其中会通互融之处。

第一,机体主义代表一种以“生命为中心”的自然观,也就是肯定大自然中生生不息之理,西方当代很多环保学者的主张,于此正可说是不谋而合。例如,德维(Bill Devall)与雷森(George Lessions)曾在1985年共同强调“深度生态学”的特性,便与中国哲学极能相通:

深度生态学并不只从零碎局限的眼光看待环境问题,而系加以超化,以建立广大悉备的哲学性世界观……。其基本深义即在肯定以生命为中心的平等性,认为所有在此地球上一切万类都有平等的生存权利、平等的发展权利,乃至于平等的机会,以充分自我实现其潜能。[18]

这一段精神与中国哲学的自然观可说完全吻合。因为中国哲学对自然的看法,绝不只从表面的零碎现象去看,绝不只成为封闭、僵化的唯物观,而能用“万物含生”的精神加以超化,并肯定自然一切万有均有平等的生命价值,乃至生存发展的平等权利,从而共同形成一个生生不息、广大悉备的哲学性世界观。这也正是当今西方“深层生态学”的论点,两者可说完全不谋而合。

另外,甚至对于看似没有生命的岩石,当代西方环保学者也强调应予重视,这也与中国哲学精神极为神似。像美国学者怀特(Lynn White)在1972年有段名言,便深值重视:

人类对待岩石,是否有伦理的责任,对差不多的美国人来说,因为受到基督教传统的影响,会认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但是若有一天,这种问题对我们不再看来荒谬,那我们才算觉醒,应改变价值观以解决日渐严重的生态危机。真希望还能来得及![19]

换句话说,应该有一天,更多的人们体认到,即使岩石也有其生命的尊严、内在的价值、甚至独立的灵性,不容任意摧毁。这不但正是儒道两家“物我合一”的最高境界,也是大乘佛学所称“顽石点头”“无情有性”的精神,深值重视并加弘扬。

中国大乘佛学道生大师(374—434)因为深通庄子哲学,深信“道无所不在”之理,所以在大般涅槃经未译成之前,即肯定人人皆有佛性,不但万物皆有生命,甚至顽石也有生命,连谤佛者也都有佛性。这在当时本来被一些小乘人士认为荒谬;结果大般涅槃经译出后,果然肯定一切自然众生皆有佛性,连顽石也不例外!相传道生云游四海弘道,到杭州虎跑山讲法,果然池中顽石为之点头。因此直到现在,杭州还有“生公讲道,顽石点头”之说;笔者在1990年9月里亲访杭州虎跑山时,即曾亲闻此说,并亲见相传“生公讲台”与池中顽石。虽然这只是一则民间传说,却都寓有深刻的环保启发。

因为,人们一旦对顽石都能尊重,并加爱护,当然,对其他一切万物也都能尊重,中国文化这种同情体物的精神,足以大其心,甚至涵盖顽石,正是环保的最高境界!

除此之外,史东(Christopher D.Stone)在1972年也强调:

我现在很慎重地呼吁,我们应该把法律性的权利赋予森林、海洋、河川,还有其他一切的“自然万物”,也就是真正把自然环境视为一体。[20]

这段话的精神,与中国哲学里“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自然观也完全不谋而合。所谓“天地万物”,就包括了史东所说的森林、海洋、河川,以及其他一切自然万物,如果都能够将天地万物视为浑然气体,休戚与共,那才能算是尊重自然的最佳精神!

另外,到1980年,斐突拉(Jooeph Pethulla)便曾更进一步指出:

在美国的生态保育法案,透过法律观点,以保护美国境内一切非人类的万物,可以有法律上的权利,以特别保障它们的生命与自由。[21]

换句话说,这是透过具体方法,真正落实“万物含生”的中国哲学——不但要立法保障万类生命,也要立法保障它们的自由,促使它们能充分自由地生活,也能充分自由地发展,能与人类一样,同时具“免于匮乏的自由”以及“免于恐惧的自由”。这种努力,足以将中国传统的护生哲学,结合现代具体的法治行动,可说是今后环保工作的最佳模式。

另外,克罗奇(Joseph W.Krutch)早在1954年,也曾强调:

对整个自然界的岩石、土壤、植物与动物来讲,我们本是一体的,但我们却缺乏对它们的爱心、感觉与了解。[22]

这一段也令我们立刻联想到阳明学说,阳明先生特别强调“合天地万物为一体”之仁心,在此就极为相通。尤其中国人说“麻木不仁”,在此也深具警惕意义。它代表如果对自然万类缺乏爱心、缺乏感觉、缺乏了解——一言以蔽之,就是对自然万物生命“麻木”,那就是“不仁”。

程明道先生即认为,以“手足痿痹”比喻“不仁”,“此言最善名状”。因为手足一旦麻木,便感觉不属于自己,人类若感觉其他万物生命不属于自己,与自己无关,便是同样的麻木不仁。这种真切的警语,实在深值我们醒悟体认!

另外,当代西方“生态保育之父”李奥波(Aldo Leopold)早在1948年,也曾强调:

大地的伦理学,在扩大生命社区的领域,包括土壤、水、植物、动物。整体而言,包括大地。[23]

这一段话,明白肯定土壤、水、植物、动物——亦即整个大地自然万物,都应包含在生命的领域之内,正是中国哲学“万物含生”的基本精神,深值作为今后东西方环保工作的重要共识。

另外布罗克威(Allan R.Brookway)1973年也曾提道:

自然世界的神学,肯定所有非人类世界,都有存在价值,这种神学宣称一切非人类与人类都一样,具有内在的平等价值。当人类自以为是地改变岩石,破坏森林,污染空气、水源、土壤,或杀害动物的时候,实际上与谋杀人类的罪过完全一样。[24]

这一段宣言,也明白强调一切万物均有不可磨灭的生命价值,并且具有与人类同样的内在价值,如果人类任意破坏,便如同任意谋害人类一样罪恶。这种“万物含生”“一往平等”的生态神学,不但是中国传统哲学一再强调的精神,如今也正是西方环保专家极力呼吁的理念,真正深值大家共同弘扬,尽早力行!

第二,中国哲学“机体主义”的第二项原理,就是“旁通互摄”的原理。

前述机体主义的第一项原理是“万物含生”,现在第二项则肯定“万物互通”,认为万有的生命都能相互感应会通。因此人类应该有此慧心认定,千山万水皆有情,一草一木皆含生,而且整个大化流行均能在宇宙生机之中相互旁通。如此肯定万物旁通互摄,充满盎然生机,乃是中国哲学“机体主义”的另一项思想特色。

以下即同样引证当今西方环保思想与此不谋而合之处。

美国环保学者菲立普(Wondell Phillips)早在1859年就已经认为,人类生存在大自然中,“就好像一滴水融入无尽的民主海里”[25](We are lanched on the ocean of an unchained democracy)。

这个比喻——一滴水融入大海,代表人与自然万物不但互相交融,而且互相含摄,彼此旁通而又互动。这里情形也正像《华严经》所说,犹如“世界海”中的一微尘,但却能在佛光点化之下形成华藏世界,充满金光,而且交融互摄,此即所谓“于此莲华藏,世界海之内,一一微尘中,见一切法界”。也就是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深值体认其中相通之道。

尤其菲立普别具慧心地称之为“民主海”,代表其中一切万物均一往平等,各具同样尊严,犹如民主之中人人平等,而且人格尊严均为相同,这也正是中国机体主义的重要特色,深值重视。

另外,著名美国“国家公园之父”缪尔(John Muir)早在1867年也曾语重心长地提醒世人:

以往我们总被告知,世界是为人类而存在,事实并非如此,为什么人类总要自我膨胀,自认为可以驾凌其他万物?[26]

事实上,这正是经由同情体物的精神,所产生一往平等的心灵,因此不但能为万物着想,而且能够超越自我中心的片面立场,以超然的整体眼光旷观世界万物。此即《华严经》所谓“圆满光明,遍周法界,等无差别”。因而才能用此“无量神通”的同情心,“调伏一切众生”,进而悲悯、护持一切众生,绝不会再有自傲自私的心理,这也正是当今环保修养的最胜义。

此所以缪尔早在1867年就强调:

我们是多么褊狭与自私,对其他万类缺乏同情心,尤其是对其他所有的万类,我们对它们应有的权利,更是何等的茫然麻木![27]

缪尔本段沉痛的省思,在提醒人类必须要能超脱自我中心,抛弃本位主义,真正扩大心胸,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为万类生命着想。唯有如此,跳出自我,融入大自然,才能如道家所说,去除一个小我的我执,真正体认“道通为一”的精义。缪尔在此的慧心与悲心,基本上也正是中国哲学所说“大其心”以同情体物的旁通精神。

只可惜,缪尔此等精神苦心并未受到应有重视。因而一百多年后,另一位环保学者布劳尔(David R.Brower)在1971年,才再次呼吁世人:

我肯定地相信,所有其他万类,应该具有与人一样权利。[28]

换句话说,人类一旦去除我执,便能放旷慧眼,体认世间一切万类,不论形态大小,均有同样价值,也均有平等的生存权利。此即庄子所说“各适其所适”的深义。

在中国哲学中,不但张载明白强调“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大乘起信论也清楚地强调“体大,谓一切法,真如平等,不增灭故”。凡此种种精神与胸襟,正是今后环保教育中极重要的精神素养。

另外,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罗斯东教授(Holmes Rolston)在1975年也曾谓:

我们在此所要呼吁的,是扩大价值观,俾使大自然不再只是附属于人的“财产”,而能与人类同体共生共荣。如果我将“人”的价值普及化,将会发现,其过程从外邦人、异乡人、婴儿、孩童、黑人、犹太人、奴隶、女性、印第安人、犯人、老人、疯人、残障者……等等,中间进步是如何缓慢!生态伦理学就在质问,我们是否应对每一个生命体的内在价值也均应予以充分肯定?[29]

罗斯东教授在此先回顾,人类以往在尊重各种弱势团体的人权运动中,历程是如何艰辛而缓慢,花费了很多心血与时间。然而他仍然肯定地呼吁,今后更应扩而充之,针对一切万物的内在价值,予以充分肯定,并用以往同样的爱心与毅力来爱护万物。事实上,这也正是张载所说“民胞”及“物与”的精神,对一切人类均同样尊重,此即“民胞”;更对一切万物均同样爱护,此即“物与”。此中胸襟与情怀,的确深值世人体认,并尽早普遍力行。

尤其,张载在《大心篇》说得很好:“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闻见梏其心,所以才能从大处看,从高处看,也从深处、远处看,从而能与一切万物皆同其情,并肯定一切万类生命皆具重要的内在价值。这种大其心以体认“物我合一”的胸襟,正是今后东西方环保教育中的极佳典范。

到1987年,傅洛曼(Dave Foremem)曾进一步指出:

我们必须扩大我们的生命社区,以包涵自然一切万物,这些存有——不论四脚的、有翼的、六脚的、根生的或能飞的……等等,它们都有内在价值,完全不必依附人类而存在。[30]

从这一段话中,我们更可以看出,东西方哲人殊途同归之处。傅洛曼在此强调,一切自然万物均有平等的生命价值,也有同等的内在尊严,事实上,这也正是中国大乘佛学中所说的菩萨心灵与精神。此所以《华严经》明白强调:

所有众生种种差别,所谓卵生、胎生、湿生、化生,或有依于地、水、火、风而生住者,或有依空及诸卉木而生住者,种种生类、种种色身、种种形状、种种相貌、种种数量、种种名号……等无有异,菩萨如是平等,饶益一切众生。

《华严经》在此很生动而周全地涵盖了一切自然万类,最后明白指出,以上种种万类,不论形状、相貌、数量、名号……种种有何不同,但其根本生命价值均“等无有异”,一往平等。菩萨以此广大同情精神看待一切万物,并且维护饶益一切众生,真正可说是今后环保工作最重要的效法对象。

另外,辛格(Peter Singer)在1981年也曾强调:

我们正在努力扩大道德圈,以涵盖非人类的动物。然而,在所有英语世界的哲学系中,动物在伦理学上的角色,仍然是一个争议很大的题目。我们正迈向道德思考第一个充满动力的新阶段,这个新阶段会成为扩大伦理的最后一个阶段吗?或者我们最后可以更加超越动物,甚至也能涵盖大地、山岳、岩石与河流?[31]

实际上,上述这种精神——将仁心同情不但扩充到动物,也扩充到大地山岳、岩石与河流等天地万物,也正是阳明先生极重要的中心主张。所以他在《大学问》中很早也曾强调:

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微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更是一体。

阳明先生所说的仁心,不只涵盖了动物植物(禽兽、草木),也包括了“石川土木”,甚至还上下兼备天地,涵盖了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真正做到孟子所说“上下与天地同其流”,并体认“万物皆备于我”的精神。此中恢宏的胸襟,确实深值重视与力行!

事实上,中国历史上祭天的精神气象,于此便很接近。此所以在北京天坛中,除了正殿“祈年殿”根据《尚书》经典供奉“皇矣上帝”外,两边配殿更分别祭祀“风雨露雷”与“日月星辰”。而且中间正殿顶上为蓝顶,象征蓝天,亦即“天人合一”之意,所奏音乐则为“中和诏乐”,颂扬人与自然广大和谐的关系,寓意均极深运。

笔者在1990年夏天曾经亲访天坛诸殿,驻足良久之后,深感中国此种传统宗教祭祀背后的种种精神,实寓有深厚雄伟的宇宙观,与生动和谐的环保观,深值世人真切体认,共同弘扬。

这种天人合一的精神特色,即已进入中国哲学“机体主义”的第三项原理,也就是“化育并进”之理。这代表人心在充分扩大后,足以兼天地、备万物,因而在大化流行之中,可以体认无穷弥漫的生机,并纳入生命创进的过程中,充分拓展人与万物生命意义与价值。

中国哲学多半肯定天、地、人三才并进,人能顶天立地,参赞化育,并与自然万物和谐互助,一起迈向宇宙最高的价值理想。这种哲学精神气魄极大,在西方也颇为罕见;当代英美第一大哲怀海德因对中国哲学颇有研究,其名著《历程与实在》(Process and Reality)中的历程哲学,便与《易经》与《华严》哲学很能相通。

当代西方环保思想能够有此精神气魄的并不多。不过,他们另外从民主政治人权平等的体认,肯定一切万物也应有平等权利,从而强调人与万物应互助并进,却仍然有殊途同归之处,同样深值引述与阐扬。

首先,例如辛得·格莱(Gary Snyder)在1972年即明白宣称:

一种最高级的民主已经来临了,它把所有的动物与植物都视同人类一般……因而都应在政治权利讨论中有其一席之地与声音代表。针对这种情形,我们如果认定:“权力应赋予一切人类”,那么动植物也应包括在内。[32]

这一段话明白强调在民主政治中,所有人均一律平等,因而在政治事务中均应有其代表性与发言权。以此扩而充之,动物、植物既然与人同样平等,自然也应考虑进去,而在宇宙化育中能够参与并进。唯有如此,才算真正落实对万物的尊重,从而对万物应有的生命权利也充分加以保护,这才是“最高级”的民主。这一点引申了民主的精义,并将“参与权”(participation)与“代表权”(representation)具体提出,深具启发意义,很值得借镜与参考。

另外,罗札克(Theodore Roszak)在1978年也曾强调:

我们总算可以认定:自然环境也是一种被剥削的无产阶级,就像工业革命之后被压迫的黑奴一样……所以大自然也应该有它天赋的自然权利。[33]

根据罗札克的看法,工业革命之后,19世纪欧洲社会产生了早期的资本主义,因而无产阶级被压迫。如今,也有另外一种工业社会下的压迫,那就是“大自然”,它同样可视为被剥削的对象,正如同当年的无产阶级一样。中间不同的是,大自然并不会讲话,无法申诉。只不过,长期累积下来,正如同《寂静的春天》(The Silent Spring)书中所说,大自然也已经开始用各种无言的抗议,展开对人类的绝地大反攻。

因此,针对这种情形,我们更应以积极而理性的环保工作尽早唤醒人心,共同改进以往对自然的压迫。唯有如此,才算真正把自由、平等、博爱的人道精神扩充到万物,也才算真正把万物一视同“仁”。佛经中曾称“一切法平等,无有差别,是诸法实相义”,在此也可说极能相通。

另外,非洲之父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曾经在1923年语重心长地提醒世人:

从前若有人认为有色人种也是人,我们应以人道待之,会被当作愚蠢,但如今这已是广被接受的真理。然而,今天若有人认为所有万物均有生命,也应以合乎情理的伦理待之,仍会被认为太夸张。[34]

史怀哲在六十多年前所提的问题,至今仍然存在。换句话说,在一百多年以前,欧美国家还普遍有种族歧视,那时连对“人类”的生命都不尊重(只因肤色不同),更何况对“物类”。如今历经少数民族与有色人种的奋斗努力,总算相当程度地打破此等歧视,对“人”权平等有相当改进。但仍然有另一种普遍的“种族歧视”——亦即歧视人“类”以外的所有物种族群。这种错误,其实与从前的种族歧视本质并无两样。重要的是,我们何时才能有此警觉,并真正以行动改进呢?

在1960年,伍茨特(Donald Worster)曾强调:

从独立宣言到美国黑奴解放,已有八十七年空档,宣言里认为不可分割的自决权利,已经成为不可抗拒的力量,证明杰佛逊在一七一六年所说正确:它是一项不证自明的真理。……现在,则轮到大自然争取自由解放的时候了。[35]

这段话明白肯定,不但一切人类均应享有“不可分割的自决权利”,连一切万类众生也应享有。这不仅是不证自明的真理,而且是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如同大乘佛学大般涅槃经中所肯定,一切万类不论有情或无情,都同样能享受佛性,因而都有平等的尊严,也都应有同样的权利。由此我们也再次可以看出中西相通之处。

到1984年,美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更明白指出:

我们保护野生动物者,今天可能被认为如同解放运动者一样的激进,然而我们希望,一百年之后,人们会惊醒地发现,人类今天对待动物是何等的恐怖——正如同从前的人们,对待奴隶是何等的恐怖![36]

早在1990年4月23日,《联合报》便曾引述伦敦《泰晤士报》的一篇文章,明白提醒人们,不论人类所吃、所穿、所接触的,都可能直接间接来自动物的牺牲;而其结论是:“人类是地球上所有动物的最大天敌!”[37]到了2013年,形势更加恶化!

其实,人类不只是地球上所有动物的最大“天敌”,还可能是“最大公敌”,因为,人类所吃的多半来自动物,已被认为理所当然,甚至身上所穿、家中装饰,也有不少都来自珍奇的动物。

所以该文曾举例指出,人类将一货柜一货柜垃圾丢到北极,不但迫使北极熊竟日在垃圾中拾荒,而且更明显侵占原有的生态环境。另外澳洲居民视袋鼠为疫类,鼓励射杀,去皮后的残骸成堆载往野外弃置,也明显造成对地球生态之伤害。

人类因为自私,还会豢养多种动物,以便作为活体解剖之用。《泰晤士报》曾经指出,这些实验的人,“基本上若不是相信此举是必要的邪恶,便是17世纪哲学家笛卡儿的信徒。”因为,在笛卡儿的观念中,动物没有灵魂,过的只是一种全然没有知觉的生活。

叔本华可说是西方近代少数深具环保意识的哲人。所以他曾明白批评西方基督伦理把动物置之度外,因而“动物被排除在哲学伦理之外,也不受法律保护”。如此造成“人们可以把动物拿来做活体解剖,可以狩猎、奔驰、斗牛、赛马,而且可以在动物拖拉整车石块的挣扎中,仍然将它鞭打致死!这是多么可耻的行为!”[38]

另外,叔本华更曾经痛切地指出:

众所皆知,低等动物在欧洲,一直被不可原谅的完全漠视。大家一直装作动物们没有权利。他们告诉自己,人们对动物的所作所为与道德无关(与他们所说的道德语言也无关),因而我们对动物都没有责任。这真是令人痛恨的野蛮论调![39]

然而,中国哲学家却不如此认为,基本上所有儒、道、释都肯定:人与天地万物均为一体,所以应有“不忍人之心”,乃至“不忍物之心”,任何动物受到伤害时,均应有感同身受的同情与悲悯。

事实上,古希腊在先苏格拉底时期,也还有一些哲学家深具此等心灵。此所以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就曾明白指出,“动物与我们同样都得天独厚地具有灵魂。”因此他很感叹:

天哪!把另一个血肉之躯吞入我们自己血肉之躯中,是多么邪恶的事情,把其他肉体塞入我们贪婪的肉体,以增加肥胖,把一个生物害死,以喂食另一个生物,都是多么邪恶的事情![40]

只可惜,西方文化的鼻祖——古希腊人虽然少数有此体认,但后来只如同凤毛麟角,并不多见。否则西方人士若能多数有此同情,便对西班牙的斗牛运动应重新评估,英国人历二百五十年之久的猎杀野狐运动也应反省。有时人类要猩猩穿上冰鞋表演绝技,也都是“人类剥削动物的丑陋表现”,如同从前役使奴隶表演绝技一般,同样不当。当然,在中国也有同样情形。中国先哲民胞物与的精神,以及不忍人、不忍物的悲悯心胸,在后代子孙中似乎也遗忘了很多。以致产生各种不当的大吃习惯。有的甚至号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除了飞机、火车、轮船不能吃外,其余一律可以下肚!这基本上便是残害众生万物的粗鄙行为。尤其如吃老虎肉、猴脑、蛇胆、鹿角、娃娃鱼等,更是野蛮之至,与中国先哲的教诲完全相反,更与中国“文明大国”形象完全相违背。所以实在也应及早改进,重新加强环保教育,那才真正不愧礼义之邦,也才不愧先哲之后!

此所以环保工作与保护动物,并不只是东方人或西方人的责任,不论东方或西方,均曾犯下长期的错误,因而今后均应透过环保教育,共同及早猛省改进才行!

泰国的布颂·勒克古(Boonsong Lekague)是一位备受推崇的博物学家。他曾经强调其所以79岁高龄仍然工作不懈,便是因为绝不放弃任何希望。“但是”,他说,“恐怕太迟了!”[41]

因此,今后即使亡羊补牢,我们也应尽快以赎罪的心情,加紧对野生动物的保护才行!

事实上,人类这种惊醒与觉悟,也正是佛性的起源,此所以“佛”(Buddha)即代表“觉者”,而“菩萨”(Buddhi—satra)更代表悲智双运,同时具备慧心与悲心。

因此,《华严经》中曾强调,不只要“救护一切众生,利益一切众生,安乐一切众生”,还要“哀悯一切众生,成就一切众生,解脱一切众生,摄受一切众生,令一切众生离诸苦恼,令一切众生普保清净,令一切众生皆调伏,令一切众生入般涅槃。”[42]

这种胸襟充满慈悲与仁心,中西方均完全可以相通。这不但是当年林肯总统解放黑奴的动力,也应是今后环保工作爱护自然众生的最重要动力。林肯解放黑奴,堪称兼具智慧、仁心与勇气;今后保护自然、救护众生,同样也需兼具这种“智、仁、勇”的精神。相信,“智者、仁者、勇者”的综合,也正是今后环保人士所应共同深具的正确形象!

“绿色和平组织”(Greenpeace)在1979年便曾指出,西方近代的人本主义,完全以人为本,这固然系因为中世纪以后平衡神本的需要,然而过分地强调人本,就会把万物当成只为人来服务,因而人就会破坏环境、生态与自然景观。所以很多美国学者呼吁:

人本的价值系统必须被超人本的价值所取代,也就是说,所有的动物、植物,都应在法律上、道德上与伦理上同时被考虑。而且从长远来看,不论人们是否喜欢,今后凡继续破坏及污染大自然者,终必受到大自然的强力反攻。[43]

事实上,如前所述,被长期污染的大自然,已经发动了各种反攻,因此我们必须及早反省从前“人本主义”的理念才行!

扼要来说,西方所谓“人本主义”,本系针对中世纪“神本”的反弹,其优点固然重新以人为本,其缺点却是否定了神,将人与神对立,因而成为断头截源的思想。久而久之,就成为《易经》所说“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的困境[44];所以远不如中国儒家“人文主义”的博大高明。

因为,中国儒家的人文主义,肯定“通天地人之谓儒”,一方面肯定人的尊严与价值,足以顶天立地,另一方面却并不否定天地,而是人对天地能参赞化育,和谐并进,形成“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这就远比西方否定天的“人本主义”高明。另如道家强调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也是同样肯定天地万物与人同样伟大,并强调可以共同和睦并进。凡此种种,便深值西方人本主义者与环保人士多多借鉴参考。

另外,综合而论,笔者认为,还可进一步透过比较研究,对“机体主义”的特性说明如下:

1.它超越“人本主义”:因为西方的人本主义,造成万物向人低头,为人役使。但“机体主义”则不然,机体主义既肯定人类尊严,但也绝不贬抑万物,而是强调人与万物相互平等,并且涵融互摄,形成充满生命的大有机体。

2.它超越“自然主义”:因为自然主义只是把自然当成表面实然的现象,然后顶多只认定它有客观的存在,但并不承认普遍具有生命的意义,更不承认内在的独立价值,也就是只停留在“现象”屡次,而未能直探其“本质”,更未肯定整体万物的相互关系。但机体主义,却是以充满生机与融通的眼光看待一切自然,因而足以肯定万物含生,而且物物相关,形成整体和谐的统一。

3.它同时超越“唯心论”与“唯物论”:因为它既不是只以表面的物质眼光看自然,视之为化约的物质世界,也不是只以抽象的心灵眼光看自然,视之为蹈空的虚幻世界,而是以充满生命的眼光看自然,视之为充满灿烂生机的大化流行。其中不但有饶富情趣的感情世界,同时也有充满生趣的生命世界,乃至于充满创化的价值世界。

换句话说,机体主义可以说是一种贯通“天、地、人”的人文主义,虽然肯定人为天地之心,但并不因此而贬抑天地自然,而能肯定天地人三才并进,圆融会通。这种机体主义不但对人文的伦理启发极为深远,对环境的伦理影响同样重大,深值东西方今后共同弘扬与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