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伤寒论》

张仲景《伤寒论》问世,已一千七百余年,后人遵之,在临证中重复一千七百多年而不衰。其理法方药之严谨,表现在无论中外医家临证,矢无虚发,每投即中。就内容看,以寒邪立论,多采取辛温发表在先,寒邪化热入里,或清或下次之。但《伤寒论》90条曰:“本发汗而复下之,此为逆也,若先发汗,治不为逆。本先下之而反汗之,为逆,若先下之,治不为逆。”汗下先后,仲景立法甚严。

仲景虽未明确提出用清、下法者为病温,但在太阳篇中提出温病、风温与伤寒、中风之别,风温禁忌温、下之诫。由此揭示,温热致病者,不可以伤寒法概治之。因此,仲景以六经学说概以其名,冠于条文之首。即有大青龙汤、麻杏甘石汤、葛根芩连汤、茵陈蒿汤、白虎汤等治疗温病,仍冠以太阳、阳明等六经病名,而以误下、误汗出现变证概括之。《伤寒论》以寒邪立论,故未标出以上汤剂为温病而设,只能提出为匡变证而设焉。

现代医学传入中国,风行一时,每谓中医守旧,不求发展,将两三千年的条文如《内经》、《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誉为经典,奉为准绳,应付复杂多变的外感热病的需求,是不可思议的。亦有一些中医,特别是缺乏《伤寒论》临床实践的中医,认为《伤寒论》文字古奥,不易学懂,不若温病学说应急于顷刻,解决危重病证于一旦,产生厌倦熟读《伤寒论》的情绪。近年还有不少学者力图把伤寒、温病统一起来,另立新学并有所尝试。在众说纷纭之际,究竟应该如何对待《伤寒论》的问题,摆在中医面前:是守旧、过时,还是把伤寒、温病统一起来另立新学?兹不揣浅陋,提出以下看法,供同道参考。

一、《伤寒论》既不过时,更不守旧,仍将一如既往,继续指导着临床实践

以六经分型、八纲辨证的《伤寒论》,所以指导着临床一千七百多年而不衰,是因397法、112方均如实地反映了外感热病的本质。在复杂多变的寒邪致病的全过程,从疾病的发生、发展、变化等错综复杂的矛盾中,找出其固有规律性,从人体整体观出发,六经辨证无不反映着疾病的本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伤寒论》方法是真理,经古今中外医家验证,均获得满意效果。《伤寒论》已经和继续经得起任何中外医家的实践检验,所以说《伤寒论》既不守旧,更不过时,将卓有成效地继续指导着临床实践。

二、温病学说是《伤寒论》的发展

例如暑温(中暍)的治疗大法,采取了《伤寒论》白虎加人参汤。《伤寒论》第26条:“服桂枝汤,大汗出后,大烦渴不解,脉洪大者,白虎加人参汤主之。”张凤逵善读《伤寒论》,总结治暑大法为:“首用辛凉,继用甘寒,再用酸泄酸敛,不必用下。”叶天士称赞其法曰:“可谓要言不烦。”吴鞠通《温病条辨》中,用《伤寒论》方法不下30条,且开宗明义第一章即用桂枝汤。吴氏在《温病条辨·凡例》中说:“是书虽为温病而设,实可羽翼伤寒。若真能识得伤寒,断不致疑麻桂之法不可用。若真能识得温病,断不致以辛温治伤寒之法治温病。伤寒论六经,由表入里,由浅入深,须横看,本论论三焦,由上及下,亦由浅入深,须竖看,与《伤寒论》有一纵一横之妙。学者诚能合二书而细心体察,自无难识之证。虽不及内伤,而万病诊法,实不出此一纵一横之外。”仲景在《伤寒杂病论》原序中曰:“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见病知源,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陆渊雷曰:“自古有温病之名,时复与伤寒对立。学者将以为温病治疗异于伤寒,故仲景于此但举证候,不出主方,所以示渴而不恶之证,既同于阳明,则治法亦在阳明法中也。不称阳明,而称太阳温病者,自古相传之六经概念。阳明由传变而来,温病则始病即如此。”

东汉后,迄至近代,代有明贤,时有专家。在伤寒与杂病中,所用汗吐下和、温清消补、汤液针灸、丸散膏丹、脏腑经络等方面,均有补充和发展,尽管用药有所不同,无不取法于《伤寒论》。即温病学说发展至今日之完善,卫气营血,三焦辨证,亦与《伤寒论》血肉相连。吴氏桑菊饮、银翘散、大定风珠、青蒿鳖甲汤等养阴顾液、扶正祛邪等法,无不与《伤寒论》气息相关。历代各家有所发现,有所创新,正是祖国医学后继有人的生动体现,也是中医学说兴旺发达的显著标志,是应引以为自豪的事!越人是总结战国前医学经验的第一人,那么,仲景是总结东汉前医学经验的又一人,从而奠定了中医治疗学的基础。温病与伤寒对立的论点,是不符实际的,温病是《伤寒论》的发展,才是公正的,符合实际情况的。

三、温病伤寒统一论的设想,是不符合唯物辩证法的

相反相成,对立统一,是一切事物发展变化的根本规律。以八纲辨证为基础的六经学说,是古代朴素的唯物辩证法在《伤寒论》中的具体应用,仲景天才地、创造性地将其运用于伤寒和中风,运用于六经正局和变局,论证了六经传变规律。《伤寒论》以寒邪立论六经者为正局,由寒邪转温而出现变证者为变局,以阴阳表里寒热虚实为辨证纲领。“病有发热恶寒者发于阳也,无热恶寒者发于阴也。”仲景用两句简明爽朗的语言说明了阴与阳相反相成,对立统一的万病总纲。表实热和里虚寒是对立的,又是统一的。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表实热常以里虚寒为自己存在的条件,如果没有对方,则病向愈,何治之有!每见寒温统一尝试者,病案中看不到《伤寒论》真谛,也看不出温病学的面目。如此十年或二十年后,伤寒不知有仲景,温病不知有叶、吴,至于秦越人曾论述伤寒有五的宝贵学说,更不见了。寒温一笔勾销,中华民族数千年引以为自豪的文化遗产,就将废于一旦。寒温统一观的设想,应深思熟虑,岂可贸然行之。

四、辨证论治、整体观念是《伤寒论》的精髓,是中医临床医学的基础

《伤寒论》的辨证方法,是综合病人的整个情况进行分析的,概括为同中求异和异中求同。同中求异,是在相似的证候中,找出其不同的机制;异中求同是从复杂的病变中,找出其共同的规律,作为用药处方的依据。不论中风、伤寒,还是杂病,凡见到脉证相符的病人,即可用《伤寒论》的方法去处理。是助阳抑阴,还是存阴制阳,以病人的整体为出发点,辨证论治,则万举万当。

五、体会

笔者是温病学说的爱好者,临床实践者,但特别尊重《伤寒论》,每临证不忘《伤寒论》的辨证法。遇到伤寒,则以温病学说作鉴别,遇到温病以伤寒六经提纲作对比。就是一手持六经论点,一手持温病论点,该温则温,该清则清,在外感热病中,总是少犯错误。这样二书合参,难识之证有,但没那么多了。仲圣《伤寒论》的唯物辩证思想,仍存光芒,可继续有效地指导中医临床。爰将运用仲景《伤寒论》辨证施治法则治疗病案四则附后。

六、病案举例

案例1.人参白虎汤案

马某,女,27岁,市民,住陕西省府谷县城关镇半坡村。住院日期:1980年7月13日。

代诉:发热半个月。

病史:产后17天,突然高热,持续40℃,只恶热,不憎寒,大渴饮冷。因与左邻争吵,继发神情急躁,不避亲疏。曾服中药3帖,高热如故。患者虽已弥月,精神饮食每况愈下,因而急诊住院。虽经5天诊治,身热不降,体温39℃~40℃,故邀中医会诊。以往病史:健康。经产史:初产女婴,恶露已净多日。

检查:体温39.6℃,神情极不正常,时顶碰医护和陪人,全身瘦削,衰惫殊甚,汗出如洗,少气不足以息。脉象洪数,舌苔黄燥。

辨证:阳明热炽,气液大伤,并发脏躁。

立法:清阳明,解暑热。《伤寒论》第26条曰:“大汗出后,大烦渴不解,脉洪大者,白虎加人参汤主之。”

方药:人参白虎汤加味。生石膏30g(先煎),知母10g,甘草6g,粳米20g,党参30g,西瓜翠衣30g,荷叶10g,麦冬20g,水煎服,2剂。

方解:石膏辛寒,解肌清胃;知母苦润,滋燥泻火;甘草、粳米,养胃阴,和中焦;西瓜翠衣、荷叶,解暑凉胃;麦冬甘寒生津,助石膏、党参生津止渴。诸药合用,共奏清阳明、解暑热之效。

二诊:7月22日。上方服后,体温降至36.3℃,烦躁大减,汗出少,渴饮微。生脉饮加味以善其后。

白朝参5g,麦冬10g,五味子13g,生龙齿20g,沙参20g,甘草6g,小麦20g,大枣4枚,水煎服,2剂。

观察5天,痊愈出院。

案例2.桂枝汤案

李某,女,24岁,工人,住陕西省榆林县城苍巷。门诊日期:1984年7月15日。

主诉:汗出恶风50天。

病史:分娩后半月,即感多汗,恶风寒,全身不适,不渴,圊便自可。自服羚翘解毒丸、保和丸而未效。以往病史:健康。经产史:产后img3465天。

检查:上午体温35.9℃,颜面白少华,汗出重衣。脉象浮缓,舌苔薄白。

辨证:“无热恶寒发于阴”(《伤寒论》)。汗出恶风,脉象浮缓,苔白不渴,表未和也,证属太阳中风。

立法:解肌和表,调和荣卫。

方药:桂枝汤加减。桂枝10g,白芍10g,生姜10g,炙草6g,大枣6枚,水煎服,3剂。每煎服后10分钟,即饮白开水一杯,以取微汗。

二诊:7月19日。服上方2剂,汗出恶风消失,全身舒适,惟完谷不化,纳呆。香砂六君子丸10丸,早晚各服1丸,以善其后。

按:上述两例,同是产后,同一季节,因体质差异,感邪不同,一清阳明,一疏太阳,均依《伤寒论》方法,取得药到病除之效。

案例3.甘遂半夏汤案

苏某,男,28岁,工人,径陕西省府谷县航运社。门诊日期:1963年7月9日。

主诉:腹痛又犯两天。

病史:和以往一样,腹痛打针服药无效。这次疼痛剧烈,前来就诊。既往有胃脘痛病史。

检查:体温正常。只能踡卧,不可仰躺,全腹板硬拒按,偶一触动,即觉有紧迫的二便感。四肢厥逆,均至肘膝。脉象沉伏不可辨,舌苔白腻。

辨证:胃阳衰微,寒饮凝聚。《金匮要略》曰:“患者脉伏,其人欲自利,利反快,虽利,心下续坚满,此为留饮欲去故也。甘遂半夏汤主之。”

立法:因势利导,逐寒蠲饮。

方药:甘遂5g,煨半夏10g,白芍10g,炙草6g,蜂蜜60g。前四味水煎,去渣,取半杯,入蜂蜜再煎3~5分钟,顿服之。

嘱咐:我将远诊,药后必有大吐峻泻,勿惧。

患者中午如法服药后,十余分钟后开始上吐下泻,一连十余次,先粪后水,吐则纯属清水。家属恐惧,去县医院找我,西医张大夫应诊而往,比至其家,患者吐泻已止,胃痛顿除,不药而返。

按语:患者以往多次胃痛,我几次参加过会诊,欲用本汤,未下决心。此次门诊,责无旁贷,故而用之,竟获殊功,追访至1983年,胃病再未复发。

案例4.大陷胸汤案

王某,男,72岁,干部,住陕西省榆林县北大街59号。门诊日期:1984年8月2日。

主诉:少腹至胸剧痛六七天。

病史:六七日前,少腹至胸剧痛,8天未解大便,亦不能矢气,微干呕,未吐。西医诊断为急性胰腺炎。

检查:体温正常,无表证。少腹至胸,痛不可触。脉象沉紧,舌苔黄腻。

辨证:水热相结,痛则不通。

立法:荡热逐水,通则痛止。《伤寒论》135条曰:“结胸热实,脉沉而紧,心下痛,按之石硬者,大陷胸汤主之。”

方药:大黄10g,芒硝10g,甘遂5g,水煎服。吩咐:得快利后即停服。

随访:服药40分钟后,得快利三次,先粪后为纯水,腹痛大减,旋即调理而安。

按:本例非因误汗误下,乃胃肠自病。本方虽峻猛,对照脉证,用之甚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