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后又住了十天,刘裕才带桓道芝启程回了京口。刚到京口,就听说桓玄进位做了楚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跟当年的曹操一个待遇。桓家宗族和亲信,各有封赏,堂兄弟辈的桓伟出任荆州刺史、桓石生为江州刺史、桓谦为尚书左仆射,亲信卞范之为丹阳尹。
桓修仍是徐兖二州刺史,加爵安城公,却因为桓道芝的婚事,对桓玄十分不满,“这楚王也是,到底是他嫁妹,还是我嫁妹!”
桓道芝婚后变得非常温柔,眼睛都亮亮的,对哥哥撒娇道,“好了好了,你们都是我的好哥哥。”
桓修说:“不行,我还得再办一次婚宴。”
“啊?你这不是胡闹吗?你们哪能让我嫁两回?”桓道芝不干了。
“不是不是,谁说让你再嫁了,我是说,办一次酒席。刘裕这回官复原职,双喜临门,也得庆祝一番。”
刘裕笑道,“好,这酒宴我来办。还有一些朋友,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也都请来,大家同乐。”
于是,刘裕带桓道芝回到流民营,在营中堂而皇之地竖起大旗,明招新兵,暗中仍召集北府军旧部。幸存下来的北府军部将们与刘裕本来不相隶属,接到刘裕和刘敬宣发出的消息后,有些人看在北府军同袍的情义,早早地就来投奔了,还有些犹豫的人看刘裕以军功站稳了脚跟,已成气候,便也来投奔。这一切都瞒着桓道芝,暗中进行。
过了几天,刘裕安顿好,便广发请帖,邀请桓修和晋陵大小官吏赴宴。
到了宴会快开始的时间,刘裕在自己住处换了吉服,整理仪容。看镜子里,他虽没穿战袍,仍是威风凛凛,一表人才,再不是之前混迹赌坊的流氓无赖,也不再是只配替别人卖命的下级武官。
刘裕又想起了王恭临死前吟诵的那首诗,“无名困蝼蚁,有名世所疑”,现在,他终于不再是一只蝼蚁了,终于也有本钱,可以登上家国天下这样一盘宏大的赌局,放手一搏了。
刘裕觉得浑身热血开始沸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这时,孟昶来了,自觉地称呼他为刘将军,“你看谁回来了?”
刘裕向门口看去,见戚大富和王镇恶进来了。
王镇恶风霜满面,一副稳重的样子,倒是从来没变,将此行经过先向刘裕说了一遍,又说豫州军民情形如何,“将军,可惜司马休之命属下当天出城,否则,属下还能再打听些虚实。”刘裕点了点头,又看戚大富栖栖遑遑的样子,像霜打的茄子,大热的天,他像很冷似的,把手拢在袖子里,蹲在地上,没有什么精气神。
刘裕本来恨不得杀了他,可现在看到他,想到他会带来云秀的消息,心里竟然一乱,“你回来了?云秀她……”
戚大富面无表情,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她给你的新婚贺礼。”
刘裕接过来,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戚大富说:“这是一首古诗,未必你看得懂,这是汉代才女卓文君写给他丈夫司马相如的。他们本是贫贱夫妻,司马相如发达后,就抛妻另娶,卓文君便写了这首诗。”
刘裕捧着这张纸发呆,这薄薄的一张纸,竟然像有千斤重似的,压得他喘不过气,心里像刀砍斧劈一样疼。
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宴会快开始了,何无忌来请他出席,见他这样子,又看戚大富回来后这副模样了,便知道云秀与刘裕决裂了,暗自叹息,对刘裕说:“刘将军,不如你先休息一下,我和孟总管先替你招待接客人。”
“不用。”刘裕把信折起来,贴身放好,走出门去。
他来到宴会,脸上就换上春风得意的表情,与桓修、军中诸将和当地大小官员们一一抱拳问好,推杯换盏,酒气氤氲,在众人或恭维或谄媚的笑脸中,将一杯杯酒喝了下去,试图冲淡他心头正在滴着的血。
刘裕的庆功宴上,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新客人。新任青州刺史桓弘和晋陵太守刘毅。桓修热情地对众人介绍,“诸位,这是征虏将军、青州刺史桓弘将军,要去广陵镇守,路过京口,特来与大家打个招呼。他是我桓家的一员猛将。这位刘太守,我就不用多说了,他是京口人,应该与你们诸位熟得很。”
刘裕作为主人,带头向他们见礼。桓弘忙对他还礼:“都是自己人,姐夫何必见外。”桓修又带桓弘、刘毅去见了其他客人,在宴会场上转了一圈,才回来各自落座。
孟昶听说刘毅回来了,特地来见他,“盘龙!”
刘毅听他当众还叫自己小名,觉得很没面子,用眼睛瞪他。孟昶脸上讪讪的,忙改口,“刘,刘太守,一向可好?”
刘毅才笑了笑:“还好还好。我走了这么多年,总算也是衣锦还乡。想当年,司马休之做太守,我不过是他手下一个小小的书佐,现在嘛,哼哼,咱也混了个太守当当。”
孟昶真诚地笑道:“那就好。你有才干,一定能当好太守,造福咱们家乡。”他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举起来敬刘毅,“这杯酒,给你接风。”
刘毅想起儿时的情分,便站起来和他喝了一杯酒,拍了拍他,“孟昶,你年纪也不小了,也为自己打算打算。”他又对刘裕说,“德舆,大家都是兄弟,你不要耽误孟昶的前程。征虏将军将到广陵赴任,还缺一个主簿,孟昶打理流民营的事务,井井有条,我看他正适合。不知你意下如何?”
刘裕笑道,“这要看征虏将军和孟昶的意思。”
刘毅便又把话跟桓弘说了一遍,格外称赞孟昶主理流民营的功绩。桓弘听了便说,“我正缺这样的人才,不知姐夫愿不愿意割爱。”
孟昶想推辞,刘裕却说道:“孟昶在我这里,也只是个总管,刘使君说得对,我应该为他谋个出身。贤弟既对孟昶青眼有加,必然会厚待他,我自然也不能拦着。”他说着,冲孟昶使个眼色。孟昶虽不明就里,但是也照刘裕的意思,向桓弘行礼,深表感激。
刘毅这还不算完,又说,“刘将军的堂弟刘道规,今年也十七岁了吧,这个孩子酷似刘裕,武功很好,不如征虏将军一并带去,让他做个参军,历练历练。”
桓弘笑道:“我今天来姐夫家里做客,也没备什么礼物,倒是白要了他两个人走。真是不好意思。”
刘裕笑了,“哪里。我还得谢谢你能给他们历练的机会。”他又转向刘毅,“多谢使君为我想着。”
“好说。”刘毅满脸笑容,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件事就算定下了。宴会继续,宾主尽欢而散。刘裕把客人一一送走,唯独把刘毅留下,说有好东西给他看。
刘毅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也不防备,跟刘裕进了书房。
当时天黑了,书房里点着一盏蜡烛,不是很亮。刘毅刚一进来,冷不丁就有人砰的一下把门关上,又四个人扑上来把他按住,拿起他的右手,在大拇指蘸足了红油,在一个折子上盖了手印。那四个人才放手,把折子吹干,交给刘裕。
刘毅看着自己通红的手指,怒问道:“刘裕,你这是干什么!他们是什么人?”
刘裕看了看那折子,满意地点点头,放在桌上。“我给你介绍一下,何无忌、刘敬宣、檀凭之、魏顺之、周安穆,都是我北府军的朋友。”
刘毅看到何无忌、刘敬宣很惊讶。他们一个是刘裕的仇家,另一个是听说也常与刘裕作对,如今竟对刘裕俯首听命!刘毅觉得不可思议。不过现在他更担心自己的安危,无暇多想,忙问道:“你们……你们要做什么?你让我盖手印的,那是什么?”
刘裕笑道:“那是我们密谋起义、讨伐桓玄的名录,有你的大名。”
刘毅惊诧片刻,便震怒了,一拍桌子,却不敢大声,压低声音问道:“你坑我!你疯了?楚王对你不好吗?你现在高官厚禄,还娶了桓家的女儿,你要造反,你……你……疯了吗?”
“哼!高官厚禄,是老子在战场上拼命拼来的。桓玄祸乱朝政,害死刘大将军,屠杀将士!这个仇,我们北府军跟他不共戴天!”
刘裕的话,令现场的北府军旧部们都义愤填膺。
刘毅也是带兵的人,知道军人血性不可触怒,便好言好语地说,“既然是你们北府军与楚王之间的事,那与我无关。你让我在名录上盖手印做什么?”
“怎么无关?你现在是晋陵太守,对我有制衡之权;你还特地把孟昶从我身边调走,这是要去掉我的左膀右臂。道规年幼,不过略有些才干,你怕他将来成为我的得力助手,也要把他弄走。刘盘龙,于私于公,你都是要帮着桓家跟我作对!你说,我要不要让你盖这个手印?”
“我是楚王的人,自然要为他考虑。可我也没想害你啊。德舆,楚王待你也不薄,我和征虏将军来之前,他就告诉我们了,只要你无异动,便放任你招兵买马,你、我、征虏将军和安城公,北防外敌,西防豫州,待时机成熟,便先取司马休之,这不也是给你报仇吗?”
“我跟司马休之是私仇。桓玄是国贼。孰先孰后,我自有分寸。盘龙,有一句话你说对了,你家楚王是待我尚好,可他待你不好啊。想当初,他袭占江陵,杀死殷仲堪和杨佺期,独霸荆襄,这其中你出力甚多。石头城外一战,你牵制司马休之,掩护他进了建康。可以说,没有你,就没有他桓玄的今天!没有你,他还做什么楚王!可是你看你,这么多功劳,到头来,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晋陵太守?连个将军的名号没有。我都替你不值啊!”
这一番话说到刘毅心里去了,他也是不满起来,“可是,我毕竟拿着楚王的俸禄……”
“错了,你的俸禄,是朝廷给的。”
“可是……”
刘裕站起来,“盘龙,不管你如何不服我,我心里是服你的。以你的能力,你可以做上柱国,可是你我出身低微,桓玄瞧不起你!你在他手下,没有出头之日。我现在明白告诉你我要起事,是信得过你。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一起干。”
“你手下有多少人?”
“精兵干将数百人。”
刘毅一听就泄气了,“楚王位极人臣,手下雄兵数十万,战将千员,分散在各地州郡,你数百人而已,就敢起事?德舆,你若信得过我,我也劝你一句,好好地做你的建武将军,今天的事,我当不知道。”
刘裕冷笑道,“就因为他力量分散,建康反而是最薄弱的一环。只要看准时机,就能一击即中。”
“可是你何必一定要反?现在你就是建武将军,将来你的官只会越做越大。楚王或要再进一步,你夫人就是公主,你还可以做个驸马,不也是皇亲国戚,荣华富贵?”
“我要起事,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是出于公义,也为大将军报仇。事成之后,我们诛杀桓玄,还政于皇上,我们大家就是靖难的功臣,朝廷还会亏待你吗?你只说,你愿不愿意跟我干?”
刘毅两手一摊,讥讽道:“你那名录上有我的手印,我能说不干吗?”
刘裕听了,就走回到桌旁,把那折子拿起来,当着刘毅的面撕得粉碎。
刘毅倒觉得意外,也站了起来:“你就不怕我出去就反悔,把你们先抓起来?”
烛光照在刘裕的脸上,熠熠生辉。“我说过,我们起事,既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自己。我们要为大将军报仇,你也该为自己讨个公道。你出卖我,就是出卖你自己。”
刘毅想了想,想起之前被桓玄那些贵族看不起,也怒从心头起,他把脚一跺,“好!我跟你干!可是你得答应我,事成之后,封我做冠军将军!我得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刘毅天下第一!”
“好。我答应。”
刘裕说完,便让何无忌等人做见证,与刘毅歃血为盟。
刘毅问:“你接下来如何安排?”
刘裕说:“桓玄已做了楚王,下一步就要篡位了。等他篡位,我们便发难。”
刘毅又有点后悔,“就咱们这些人?”
“我还会联络一些州郡,到时候同时发难。盘龙,你堂兄竟陵太守刘迈在建康,你写一封信联络他做内应,我派人送去。”
刘毅为表示诚意,便当场写了信。刘裕看过后,就把信交给周安穆,“安穆兄,劳烦你明天去建康走一趟。”
周安穆领命。
刘毅说,“行了,我这就回府。其余的事,你们自己计议,我就不听了。”他说着,向刘裕众人告辞便走了。
他走后,刘敬宣问:“这人信得过吗?”
刘裕说:“信得过。他就算不为别的,也想出这个风头。”他又拿出两封信对周安穆说,“安穆兄,还有两个人,王元德和童厚之,也得一并联络,先送这两封信给他们,再去找刘迈。为免夜长梦多,劳烦你,连夜就走吧。”
周安穆领命,连夜就走。
刘裕又命人去请了孟昶来。孟昶也没睡,正在自己房中写一个条陈,把营里各项事务清清楚楚地写下来,好交接给别人。这么几年,他呕心沥血地管理营盘,对这里很有感情,压根没想过会离开这里,一边写,一边心里难过。写完之后,还仔细地又想了一遍,看有没有什么遗漏。
孟昶听说刘裕要见他,便拿着这封条陈,要跟刘裕交代许多事务。哪知刘裕压根不看,跟他说,“孟昶,我有大事要你去办。”
“什么?”
“桓玄做了楚王,马上就会谋反篡位,我要起事,一来为天下除此贼,二来,也要为刘大将军报仇。第一步,得除掉京口的桓修、广陵的桓弘两兄弟。你马上要去桓弘手下做主簿,到时候,希望你与我里应外合。”
“这……你要我杀人?”孟昶倒吸一口冷气。
“孟昶,桓玄这个人骄奢淫逸,奸诈狡猾,毫无信义,他现在就敢欺君罔上,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若以后做了皇帝,只会是天下百姓的灾难。”
“我知道了,你要我做什么?哪怕是杀人,我也可以。”孟昶下定了决心。
刘裕笑道,“到时候我会联络你,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那天劝桓弘出猎,提早开城门就是。”
孟昶答应一声。
刘裕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对他拱手行礼。“孟昶,好兄弟,我替天下百姓谢你。”何无忌、刘敬宣、檀凭之、魏顺之等四人也跟着行礼。
孟昶忙还礼,“使不得,使不得。我一个纨绔子弟,能跟你们诸位英雄共事,给百姓做些事,是我这辈子的荣幸!我还写了条陈,把营里的事都写清楚了,放心,就算我去了广陵,也不会耽误咱们流民营的事。”
孟昶说完,脸上是像殉道者一样的坚毅神色,向他们告辞走了。
刘裕又对其他人说,“还有一人要去联络。”
何无忌等人问:“谁?”
“司马休之。”
“啊?”何无忌等人都互相看看,“他是你的仇人啊。你联络他,他能答应吗?”
刘裕说:“放心吧。桓玄是国贼,他恨桓玄更甚于我。”
刘敬宣道:“可是,他的实力比我们强太多了,若他出兵,到时候这功劳算谁的?难道你要把这首倡义举的功劳让给他?”
檀凭之、魏顺之也说:“到时候岂不是我们冲锋在前,司马休之黄雀在后,他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尽得好处。”
众人都看着刘裕。
刘裕说:“我们毕竟兵少,一旦起事,就要面对桓玄的剿杀,需要司马休之做后援。”
众人都劝:“可是,若司马休之入主朝廷,只怕也要对付我们。”
刘裕笑了,“放心,此人跟桓玄比起来,好歹还算是个君子,他只会对付我,不会对付你们。不要说了。按我计划行事吧。只要灭了桓玄,给大将军报了仇,这件事就算办成了。”
众人见他如此奋不顾身,如此坚持,也觉得感动。何无忌说:“刘兄说得对,我们需要后援,司马休之是最合适的人选。刘兄,你放心,你首倡义举,有功于国,到时候若司马休之要对你不利,我们北府军同僚绝不答应。”
刘裕向大家拱手:“多谢兄弟们。”
众人还礼,告辞散去。
刘裕回到房中。桓道芝见他心情大好,还来打趣,“还以为你喝醉了不回来了呢。”
“怎么会?”刘裕笑道,“我让你找的一块玉佩,找到了么?”
“找到了。”桓道芝拿了一个锦盒给他,里面是司马休之送给云秀的那块玉佩,娇嗔道,“云秀的东西都被你收起来了,你怎么自己不找,让人家这一顿好找。”
刘裕打开锦盒看了看,又合上,放在一边,把桓道芝抱在怀里,“多谢夫人”,思绪却已经飞到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