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
刺史府内,云秀在住处抄写佛经,为亡母做功德。福儿两岁了,在她身边跑着玩,月儿追着给孩子喂饭。福儿不吃,想往外跑,被门槛绊倒,摔了一跤,就哇哇地哭。月儿刚要去哄,就见休之进来。他把福儿抱起来,说道:“福儿是男孩子,摔一跤怕什么,不要哭。伯伯有好东西给你,你要吗?”
福儿不哭了,直点头。
休之笑着说:“那福儿把饭吃了,再让他们带你去看。”他把孩子放下来,让月儿带下去喂饭,再给他玩具。
月儿含情脉脉地看着休之,答应一声,见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颇有些失落,带孩子去了。
休之进房来看云秀,“在写什么?”
“不给你看。”云秀放下笔,起身笑着行礼,“世子。”
休之扶起她来,笑道,“你身子弱,不要总是行礼了。坐吧。”
房里正煮着茶,云秀倒了一杯给休之,“今天回来得早,可是衙门没什么事吗?”
休之喝了口茶,笑道,“衙门没什么事,倒是建康,很快会有一件大事。”
“什么?”
“桓玄做了楚王,很快就要谋朝篡位了。我已联络了益州刺史毛璩、江州刺史郭旭之,只等桓玄篡逆,我们就起兵。”
“你要出征了?”
休之点点头,“是,我要出征了。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刘裕派人来联络我,说到时候,他会从京口起兵,约我同时发难。我答应了。我原以为,他娶了桓玄的堂妹,一定会效忠桓玄,还打算分兵去京口牵制他。没想到,他其实忠于朝廷。看来他当时投降,确实是无奈之举。”
云秀听到刘裕的名字,还是觉得心如刀绞,“茶壶里可能没水了,我再去添些。”
休之看她忙忙碌碌地添水煮茶,知道她心里难过,可是这话却不得不告诉她,“他随信还有一件东西给你,是我送你的那块玉佩。他这样做,是要断了你的念想,以后你就死心塌地跟着我吧。等你过了孝期,我就娶你。”他说着,从袖子掏出玉佩,交到她手上。
云秀手里拿着那块玉佩,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休之轻轻地抱着她,“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你。至于刘裕,就冲他把玉佩还给我们,只要他将来不与我作对,我不会为难他。”
云秀本想道谢,又觉得自己哪有资格替刘裕道谢,便没有说话,只是轻叹一声。
休之又笑道,“好了,不说他了,说说你。”
“我有什么好说的。”云秀低头微笑。
“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孩子,像福儿那样可爱。”休之满脸笑容。
云秀不笑了。
休之说:“我知道,你怕我始乱终弃。我对天发誓,一定会和你长相厮守。你不要再怀疑我了。我知道你偷偷服用避孕的药,把药停了,给我生个孩子,让我也安心。”
云秀的脸色变了几变,痛苦地说:“我很想答应你,可是……我不想以色事人,不想给人做妾,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做庶子。”
“那你是想让我休妻吗?”
“不不,你别。谢家是当世名族,你已经杀了谢峻,不要再得罪他们了。”
“你以为我怕他们?”休之生气了,不知道是对谢家,还是对她。
“不是,”云秀主动投入他的怀中,“你没必要得罪他们。我们现在这样,不也很好吗?”
休之的怒气稍缓,“我在的话,当然好。可是等我去了建康,你没名没分,又没有子嗣,别人会欺负你。”
“我知道你对我好,这就够了。”云秀见休之还想说话,就捂着他的口,“不要说这些了,你很快就出征了,这几天,我们好好的。”
休之不忍心再为难她。
很快,桓玄篡位,于当年十二月三日,登基为帝,改元“永始”,定国号为“楚”,把皇帝贬为平固王,迁居永安宫,又把太庙中的晋朝诸帝神主牌位迁至琅邪。
消息传来,休之立即起兵。军队在外集结,休之身穿甲胄,告别了云秀,又来向父母妻子告别。谯王夫妇眼含热泪,却为休之打气,祝他早日凯旋,休之说:“父亲、母亲,等孩儿此次得胜,就派人来接你们回建康。”
谢夫人已是消停了,她听说休之要出征,也为他担心,“夫君,一切保重。”
休之也对她温和有礼,“你也保重,好好养身体,到时候我们在建康团聚。”
休之告别家人,便统兵出发。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
前年从建康仓皇出逃,又在石头城外大败,放弃了历阳,攻占豫州,一路艰辛,足以让他刻骨铭心。今天,他终于可以报仇雪恨,杀回建康,诛灭桓玄,夺回最高的权力。
然而,一骑快马追了上来,传令兵来到休之面前,从马上滚了下来,“主公!大事不好!伪秦大军在对岸陈兵数十万,马上要过河!”
休之大惊,命军队停了下来。
他的战马不想停,马头朝着建康方向,仍想飞奔而去。休之死死地勒住缰绳,战马就在原地盘旋。
去建康,至高无上的权力在等着他。留在豫州,要面对北方胡人的兵锋。似乎也不难选择,可休之陷入两难。
他的手死攥着缰绳,望着建康城的方向,许久之后,终是恨恨而止。
“走!”休之最终一挥马鞭,回军豫州,在淝水河畔,陈兵布阵。
对岸果然大军密布,河中已经放下了几条大船。
休之命部众满弓搭箭,准备进攻。
河中的大船见对岸军队集结,便停了下来,没有再往前一步。
一条小船来到休之面前,姚广元手无寸铁,只带两名随从,从船上上岸,见到休之便拱手行礼,“司马将军,听说桓玄篡逆,将军起兵勤王,为何去而复返?”
休之冷笑,“贵使忘了我的话?有本将军在,你们一兵一卒也休想踏足江南。”
姚广元笑道,“可惜啊可惜,我陛下是来助将军一臂之力的。你有闲心在这里阻我兵锋,只怕别人会捷足先登,先入建康。到那时,将军岂不后悔吗?”
休之道:“无论朝廷如何颠覆,都是我天朝自己的事。贵部君臣非我族类,就不劳你们烦心了。”大晋一向视北方诸国为僭伪,休之始终不肯承认伪秦是一个对等的国家,现在两军对峙,更是贬之为部族。
姚广元叹了口气,笑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将军今天失去先机,只怕日后要悔之不及。也罢,如果将军日后不容于贵国,可来我国,我陛下敬重将军,愿以国政相托。”
“不必了,司马休之是晋朝宗室,至死也不会投降外国,背叛祖宗。阁下是万乘之尊,两次屈尊来见,休之感激,不过,以后就不必枉费心机了。”休之点破了他的身份。
休之的部将们唰的一声,都拔出刀剑,对准了姚广元。
姚广元爽朗地笑了,面不改色地问:“将军几时知道了朕的身份?”
“上次阁下屈尊来访,本将军见阁下龙行虎步,有人主之相,便派人过河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贵部并没有什么卫将军,倒是当朝贵主别号广元先生。”
姚广元虽是后秦皇帝,休之却只称他为贵主、阁下,仍是明晃晃的贬低。姚广元深知此意,也不生气,一脸微笑。“不错,朕姓姚名兴,字子略,别号广元。”
“幸会。”司马休之拱手致意。
诸葛长民道:“将军,杀了他。”
姚兴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司马将军的部下,果然都是勇敢之士。不过,司马将军若杀了我或是要扣留我,我大秦军队会倾国而来。贵国此刻都忙着争权夺利,无人助你,将军只有这几万人,再无援军。你若败了,我大军便可长驱直入,攻破建康,将江南划入我国版图。”
休之笑了,指着面前的淝水,“十几年之前,前秦苻坚也大言不惭,说他可投鞭断流,结果在此战败,仓皇而逃。如今这淝水依旧,我的军队骁勇善战,不亚于北府军,阁下若不信前车之鉴,也大可一试。”
姚兴不想试,他本来是打算趁休之去建康,来讨个便宜,并不想硬碰硬。于是,他笑了笑,道:“朕敬仰将军,不想与你为敌。可眼下你我隔河对峙,谁都动不了,对你我都没有好处,如此局面,不知将军有何良策?”
休之道:“依我之见,不如阁下与我订立君子之约,你我各自罢兵。阁下回长安,我去建康。待我平定内乱,你我再来此地,一决胜负。”
姚兴笑道,“司马将军果然名不虚传。也罢,朕不想与你两败俱伤,让别人渔翁得利。”
休之于是命人准备盟约,又命人给姚兴设座献茶。
姚兴大大方方地坐下喝茶,丝毫不怕茶里有毒。他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早听说江南风物,如诗如画,有三秋桂子,烟雨画舫,这一口茶便知道此言不虚,想来是个钟灵毓秀之地,真令人好生向往。”
休之反唇相讥道:“长安故都,秦汉旧地,是我华夏汉民的老家,总有一天,本将军也要纵马长安,在城头插上我大晋王旗。”
“纵马长安容易,树王旗嘛,城头已满是我国旗号,只怕没有空余的地方给你。”姚兴笑道。
“阁下要品茗茶也容易,本将军可以送你几斤。至于烟雨江南,梦中一游便可,向往就不必了,免得求之不得,徒增烦恼。”休之也笑道。
两人说完,看着对方,都大笑了起来。
这时,休之的长史已将两份盟约写好,休之看过,便签了名,让人端到姚兴面前。
姚兴放下茶杯,提起笔来,也签上自己的名字,命随从收起一份盟约,起身告辞:“多谢款待,将军留步,朕告辞了。”
休之也起身相送:“阁下请!”
姚兴看着他,由衷地感叹道,“司马将军,果然是风采绝世。”
休之也说:“阁下天纵英明,令人钦服。”
两人拱手行礼,互相道别。
姚兴乘船回了对岸,休之果然没有下令伤他。
但是,两军仍然隔河对峙了几天。后秦不撤军,休之派人送了几斤茶叶去,并附上书信,问姚兴不撤兵,是不是在等他的茶叶,现在茶叶奉上,是战是和,还请明示。
姚兴见始终占不到便宜,便只能一笑,收下茶叶,撤军回去了。
休之总算是逼走了姚兴,将一场大战化解于无形,可等他想回师建康,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