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的年代表

五等文官沙拉梅金的客厅里笼罩着昏暗的灯光,那样的灯光使人感到很舒适。一盏大铜灯上安着绿色的罩子,灯光照在墙上,家具上,脸上,染上一层类似原文为法语。《乌克兰夜晚》俄国画家库英治(1842—1910)画过一张名为《乌克兰夜晚》的画,画面上主要是绿色。——俄文本编者注的绿色。……壁炉正在熄灭,偶尔有一块冒烟的木头猛的燃起来,一时间给人的脸涂上火红的颜色,然而这并没有破坏亮光的总的和谐。画家们常说的那种总的色调始终不变。

沙拉梅金本人在壁炉前边一把圈椅上坐着,保持着刚吃过饭的人的姿势。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上等人,留着文官常有的花白络腮胡子,生着一对温和的浅蓝色眼睛。他脸上洋溢着温情,唇边露出忧郁的笑意。副省长洛普涅夫,一个仪表威严、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坐在他脚旁一张小凳上,往壁炉那边伸直两条腿,不时懒洋洋地伸个懒腰。沙拉梅金的孩子们,尼娜、柯里亚、娜嘉和万尼亚,在钢琴旁边玩耍。通到沙拉梅金太太私室的房门略微开着,门里胆怯地射出亮光。那边,房门里面,沙拉梅金的妻子安娜·巴甫洛芙娜坐在她的写字台旁边。她担任本地妇女委员会主席,是个活泼而妩媚的小女人,年纪三十岁出头。她那对灵活的黑眼睛透过夹鼻眼镜正在看一本法国小说,眼光在书页上移动不停。小说下面压着一份去年的妇女委员会报告,已经揉皱了。

“以前我们这个城市在这方面要走运得多,”沙拉梅金说,眯细温和的眼睛瞧着冒烟的木炭,“没有一年冬天不来一个什么明星的。著名的演员来过,歌唱家来过,可是现在呢……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除了变戏法的和背着手摇风琴的流浪乐师以外,谁也不来了。……美的享受一点也没有。……我们就像在树林里过活。是啊。……那么您,阁下,记得那个意大利悲剧演员吗……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黑黑的头发,高高的身量。……求上帝赐给我好记性吧。……哦,对了!他叫路易德日·艾尔涅斯托·德·鲁德热罗。……他有出色的才能。……有力量!往往,他只要念一句道白,戏院里就满是喝彩声。我的安纽托琪卡安娜的爱称。很关心他的才能。她为他四处奔走,找剧院,还替他卖出十场戏票。他为了报答她而教她朗诵和表演。那个人真好!他是……说得准确点……十二年前到此地来的。……不,我说错了。……要晚一点,十年前吧。……安纽托琪卡,我们的尼娜几岁了?”

“快十岁了!”安娜·巴甫洛芙娜在她的私室里嚷道,“怎么了?”

“不怎么,小母亲,我只是随便问问的。……从前,好的歌唱家也来过。……您记得抒情男高音原文为意大利语。普利里普钦吗?那是个多么好的人!什么样的相貌啊!淡黄色的头发……脸上那么富于表情,巴黎人的气派。……还有,他的嗓子多么好,阁下!只有一件事糟糕:有几个音他是从胃里发出来的,‘莱’干脆唱走了音,不过别的都挺好。他说,他在达木别尔里克达木别尔里克(1820—1889),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曾不止一次在彼得堡演唱。——俄文本编者注那儿学过唱。……我和安纽托琪卡为他奔走,找妥了公共俱乐部里的大厅。他为此感激我们,往往一连几天几夜给我们唱歌。……他教安纽托琪卡唱歌。……据我现在回想,他是在大斋基督教的斋期,在复活节前,共40日。期间来的,那是十……十二年前吧。不,还要早一点。……我的记性这么差,求主饶恕吧!安纽托琪卡,我们的娜嘉几岁了?”

“十二岁!”

“十二年了……要是加上十个月……嗯,一点不错……十三年!……从前我们这个城市里的生活总显得热闹得多。……比方就拿慈善性的晚会来说。我们以前有过多么好的晚会。多么可爱啊!又是唱歌,又是奏乐,又是朗诵。……战指俄土战争(1877—1878)。后,我记得,那是土耳其战俘住在这儿的时候,安纽托琪卡为救济伤兵办过一个晚会。募捐来的钱有一千一百卢布。……那些土耳其军官,我记得,都对我的安纽托琪卡的歌喉喜欢得要命,一个劲儿吻她的手。嘻嘻。……他们虽然是亚洲人,倒也算得上懂得感恩的民族呢。那个晚会成功极了,信不信由您,我在日记里都写上了。那个晚会,据我现在回想,是在……七六年。……不!在七七年。……不!请问,哪一年我们这儿住着土耳其人?安纽托琪卡,我们的柯里亚几岁?”

“我,爸爸,七岁了!”柯里亚说。他是个黑孩子:脸色黝黑,头发黑得跟煤一样。

“是啊,我们老了,原先的那种精力已经没有了!……”洛普涅夫叹着气,附和道,“原因也就在这儿。……老了,老兄!新一辈的热心人还没有,而老一辈的又衰老了。……原先那种火一般的劲头已经没有了。当初我年轻的时候,不喜欢让社会人士寂寞无聊。……我总是给您的安娜·巴甫洛芙娜做头一个助手。……不管是举办慈善性晚会还是摸彩会,也不管是给外来的名流帮忙,我总是丢开一切,动手去张罗。有一年冬天,我记得,我忙得厉害,东奔西跑,甚至得了病。……那个冬天我再也忘不了!……您记得我跟您的安娜·巴甫洛芙娜为救济遭火灾的难民主办过一个什么样的公演吗?”

“那是在哪一年啊?”

“离现在不太久。……七九年吧。……不,似乎是八〇年!请问,您的万尼亚几岁了?”

“五岁!”安娜·巴甫洛芙娜在她的私室里嚷道。

“哦,这样说来,那就是六年前。……是啊,老兄,那时候可真热闹!现在已经不成了!那种火一般的劲头没有了!”

洛普涅夫和沙拉梅金开始沉思。那块快要烧完的木头最后一次猛燃起来,然后渐渐蒙上一层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