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挺经 明强

三达德[1]之首曰智,智即明也。古豪杰,动称英雄,英即明也。明有二端:人见其近楼则所见远矣,登山则所见更远矣。精明者,譬如至微之物,以显微镜照之,则加大一倍、十倍、百倍矣。又如粗糙之米,再舂则粗糠全去,三舂、四舂,则精白绝伦矣。

【注释】

[1]三达德:指“知(智)”“仁”“勇”三大品行。《中庸》第二十章:“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译文】

“智、仁、勇”三项天下通行的德行中,排在首位的是“智”,智就是明。古往今来,豪杰才俊、志士仁人都被称为英雄,英也就是明的意思。所谓明,有两个方面:他人只看到近前的事物便以为远,我则立足高远,看见更深远的事物,这叫高明。好比身处一室之中,人们只能看近处的景物,若登上高山,所见就远了。他人只看到明显的东西,我则可看见细微的东西,这叫精明。就如极为细微之物,用显微镜看它,会放大一倍、十倍、百倍。又如满是粗糠的糙米,舂两遍就可除去粗糠,舂上三遍四遍,就精细白净到极点了。

高明由于天分,精明由于学问。吾兄弟忝居大家,天分均不甚高明,专赖学问以求精明。好问若买显微之镜,好学若舂上熟之米。总须心中极明,而后口中可断。能明而断谓之英断,不明而断谓之武断。

武断自己之事,为害犹浅;武断他人之事,招怨实深。惟谦退而不肯轻断,最足养福。

【译文】

人是否高明取决于天赋资质,是否精明则全赖后天学习钻研的程度。我曾氏兄弟如今侥幸身居高位,天赋资质都不算很高明,全靠学习钻研来求得精明。好问如同购买显微镜,可深知细微之处。好学如同舂上等收成的米,可去粗取精。总之,必须心中了如指掌,而后才可说出自己的决断。对事物能了解明白再做决断,就叫英断;稀里糊涂就做决断,称之为武断。

对自己的事武断,产生的危害还不大;对他人的事武断,则招致的怨恨就很深了。只有谦虚退让而不肯轻易做决断,才足以保住福分。

至于担当大事,全在明强二字。《中庸》学、问、思、辨、行五者[1],其要归于愚必明,柔必强。凡事非气不举,非刚不济,即修身养家,亦须以明强为本。

难禁风浪四字譬还,甚好甚慰。古来豪杰皆以此四字为大忌。吾家祖父教人,亦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耻。故男儿自立,必须有倔强之气。惟数万人困于坚城之下,最易暗销锐气。弟[2]能养数万人之刚气而久不销损[3],此是过人之处,更宜从此加功。

【注释】

[1]《中庸》学、问、思、辨、行五者:子思在《中庸》一书中提出治学“五序”,即“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朱熹批注:“学问思辨,所以择善而为之,学而知之也。”程子说:“五者废其一,非学也。”

[2]弟:曾国荃。

[3]养数万人之刚气而久不销损:指曾国荃所率湘军围困天京,地道深入并攻克天京一事。

【译文】

至于要担当大事,全在明、强两个字上下功夫。《中庸》中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方面,其要义归结为使不明白的弄明白,使不坚强的变坚强。天下的事,没有志气就不能奋发而为,不坚定就做不成功,即使修身养家,也必须以明强为根本。

“难禁风浪”四字说得很好,大慰我心。自古以来,英雄豪杰之士都以这四字为大忌。我祖父教导别人,也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耻。所以男儿自立于世,一定要有倔强刚强的气概。数万人被困在坚固城池之下时,最容易被暗中消磨锐气。老弟能够长久地保持数万人的刚猛士气,而不至于消靡折损,这是你的过人之处,更应在此下功夫呀。

凡国之强,必须得贤臣工;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子弟。此亦关乎天命,不尽由于人谋。至一身之强,则不外乎北宫黝、孟施舍、曾子三种[1]。孟子之集义而慷,即曾子之自反而缩[2]也。惟曾、孟与孔子告仲由[3]之强,略为可久可常。此外斗智斗力之强,则有因强而大兴,亦有因强而大败。

古来如李斯、曹操、董卓、杨素,其智力皆横绝一世,而其祸败亦迎异寻常。近世如陆、何、肃、陈亦皆予知自雄,而俱不保其终。

故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福益外家,若专在胜人处求强,其能强到底与否尚未可知。即使终身强横安稳,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注释】

[1]则不外乎北宫黝、孟施舍、曾子三种:北宫黝、孟施舍,勇士。《孟子·公孙丑上》:“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2]自反而缩:自我反省无愧于良心道理,而能理直气壮。缩,直的意思。语出《孟子·公孙丑上》。见注释[1]。

[3]仲由:字子路,春秋鲁国人,孔子的得意门生,跟随孔子周游列国,以政事见称。为人果烈刚直,好勇力,事亲至孝。

【译文】

凡是希望国家强盛的,就必须寻求贤臣良将的辅佐;凡是希望家庭兴旺的,就必须多培养出贤良孝悌的子弟。这个与天命有关,不完全出于人的意志。至于个人本身的强大,就不外乎像北宫黝、孟施舍、曾子这三种人而已。孟子积聚仁义而慷慨大度,也就是曾子的反躬自省。只有曾子、孟子与孔子教诲仲由的那种“强”,才可以长久存在。除此之外,那种斗智慧、斗武力的“强”,则会出现有的因为“强”而兴旺发达,有的因为“强”而彻底惨败。

古代像李斯、曹操、董卓、杨素之流,他们的智慧和武力都是盖世少有,但是,他们的灾祸失败也超乎寻常。近代的像陆建瀛、何桂清、肃顺、陈孚恩等人,都是我所知道的智慧和勇力极强的人,但是,他们都不能保其善终。

所以,我们这些人在自我修养方面寻求“强”就可以了,在力求超过人的地方求“强”就不行。福气对外人有益,如果专门在超过人的地方求“强”,能不能“强”到底是很难说的。即使一辈子能够强横安稳,君子也是不屑一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