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暮春很好,你也是

(一)

次日,陆江吟早早起床出门。他没有选择去坐电车,而是推出了自行车。

“怎么骑车去?”陆江庭起得也早,站在家门口看着弟弟跨上车那潇洒的模样,上前递给他一张字条,“我已经和叶超打过招呼了,就是巡捕房的探长。字条上写着他的名字和办公室电话。”

陆江吟感激地接过,凡事只要他提过一次,大哥就会牢记在心并当作自己的事一样去办。小时候如此,长大了更是如此。他将字条放进上衣口袋,摇了摇车铃,清脆响亮。

“去接齐溪吗?”陆江庭觉得许久不骑车的弟弟忽然又想骑车,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但他只是随口一问,不料这小子顿时皱了皱眉头。

“走了。”陆江吟也不回答,一踩脚踏板就唰地出了家门。

陆江庭在身后摇头笑:“真不坦率。”

上学时间尚早,陆江吟骑着车在小巷子里穿行。清风徐来,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和齐溪穿梭于这小街巷中,这里陪伴他一起长大的人都还在,遇到他时彼此都能亲切地说声“早”。

这条巷子的尽头再往右就到了齐家,快到时路遇两位挽着菜篮子的妇女从齐家的方向走来,陆江吟见人便放慢了车速。

“哦哟,齐家大宅昨晚着火了!听说火势很大呢!”

“是吗?”

“不知道人怎么样……”

重重的刹车声打断了谈论别人家遭遇的妇人间的对话,陆江吟回头看着她们并未流露出半点遗憾伤心的脸,存有侥幸地认为“齐家”失火未必就是齐溪家。

“打扰了,我能问下你们说的齐家是指哪户人家?”他胆战心惊又期待她们给出否定答案。

两个妇女头上都绾着朴素的发髻,穿着深色上衣和裤子,脚上的鞋子沾着泥土,挎在手中的篮子里头装满了新摘的菜。

她们略微惊讶地看向少年,回答:“这还能是哪户人家,就是——”

还未听人家把话说完,陆江吟迫不及待地骑车就走,那妇人抬起手指明的方向分明就是坐实了他的恐惧。

骑车时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清新自然的空气里忽然间弥漫着浓烈的烧焦味。陆江吟的脑子混乱一片,他不知道大火程度如何,不知道齐家伤亡情况,但只要一想到齐溪被困于烈火中求救无门痛苦的场景,那仅剩的一点点的理智就立马被脑海中蔓延的大火吞噬。

“齐溪——”

陆江吟扔下车子就往聚集了很多人的齐宅大门口跑去。他上前不管不顾地拨开人群,一眼就看见围坐在齐家大门前以及门前台阶上惊魂未定的用人们。他们缩着手,蜷缩着身子,好似行尸走肉。

肉眼所见之处并没有发现因火丧命的尸体,但一眼扫过却也看不见齐溪。用人的状态极像是被主子扫地出门的落魄鬼,这意味此刻主子不在又或是命葬火海。

陆江吟顿觉心急如焚。他迈腿径直往内走去,围观的人不知他就是陆家小少爷,纷纷咬耳私语:

“哎呀!他干吗呢?”

“看样子还是个学生,怎么能不打招呼就进屋?”

“应该是齐家的熟人吧。”

质疑声炸开,陆江吟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根本不加以理会。进入门内,陆江吟才发现火势严重的程度是他无法想象的。昔日承祖荣光的齐家大院烧得面目全非,最为严重的是齐家主楼的二楼,墙面已经完全被火熏黑,一扇扇门都像是血盆大口似要吞人入肚。

好些人弯腰不停地在地上翻翻拣拣,落荒而逃时自个儿珍贵的东西落了一地。屋顶的瓦片也掉落下来破碎不堪,有人一碰甚至还觉得烫手,吓得一惊连忙抬手捏住了耳垂。

这些人都是谁,陆江吟不认识,一群从未见过的人此刻正踩在齐家领地上“为所欲为”。

“齐溪!”

陆江吟一边喊着齐溪的名字一边往里急切走去,脚下磕磕碰碰的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未想到建筑烧毁之后的样貌会变得如此诡异非常,往日熟悉得如同进家后院一般的地方,陡然间令人迷惘。

“头儿,快过来!我找到一条丝巾,这坍塌的床底下没准有人!”

“都过来搭把手!”

巡警们将这条从火焰中完好保留下来的丝巾随手一放。风一起,粉色丝巾从二楼轻飘飘地越过烧焦的护栏,在空中兜转片刻后缠在了陆江吟的脚腕上。

靓丽的颜色在这沉重黑色中扎眼非常,陆江吟回过神时已经跑上二楼,楼梯咯吱咯吱作响他也没在意,只是用力推开巡警徒手扒着还留有余温的床板。巡警打量着少年,看这衣着打扮应该是学生,不知和齐家是什么关系。几个人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好动手阻拦。

“陆小少爷?”管家齐叔从医院赶回来处理余下的家务事,一眼就看到陆江吟跪在脏兮兮的地板上不停地扒拉着,连忙上前扶起他,“您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只是一晚上的时间,齐叔就老了不少。陆江吟见他毫发无伤的样子,顿时激动地抱住他的双臂问:“齐溪在哪儿?”

“小姐没事,也没有受伤。”齐叔倒是反过来宽陆江吟的心,“只是老爷伤势严重,小姐还陪在医院……”

又不听齐叔把话说完,陆江吟撂下他就准备骑车往医院赶。

“没事”“没有受伤”这些好消息必须眼见才能为实。

“陆少爷,我开车送您去!您不用骑车!”齐叔提着长衫的下摆,一边口头拦着陆江吟一边追,但哪追得上少年的速度。

齐叔远望着陆江吟离去的背影,站在大门前微微喘气。罢了罢了,陆家人做事向来有分寸,更何况他们一家对小姐都疼爱有加,多少放心些。

他抬头注视着齐家大门上的横匾,眼里哀戚却又无动于衷。随后他转头朝巡警身边走去,脸上的笑刻意得可用肉眼分辨,但天生慈祥的眉目让人忽略这种强颜欢笑。

“辛苦各位长官了,辛苦……”

巡警们忙活到现在早已倦怠,这会儿从齐叔手里接过了几根烟,心不在焉的样子才有了好转。他们来时就知晓齐老爷烧伤严重,恐有性命之忧。万幸的是齐家小姐在火势蔓延到房间之前被管家及时叫醒救出,安然无恙。

简单地清理了一下掉落的物品之后他们检查发现,这场火灾是齐老爷房间摆放的蜡烛翻倒点燃了幔帐引起的。巡警们起初不理解卧室为什么还点着蜡烛,后来找到了未被火烧透的齐家夫人的灵牌才明白。

齐石良对他已故的夫人确实用情至深,巡警们也只是心里感慨,搜索的时候还看见逃过一劫的齐家用人们弯腰捡着不小心散落的钱财,数量不多,但捡到一块算一块。

用人不敢怒也不敢言,乘人之危本就可耻,亦没有争辩的资格。他们束手乖乖站到一边,也不再进入翻找。想着齐家靠着祖上资产大概还能重建齐宅,到时候还要继续在他们家干活呢。

“也没什么疑点,等你们家老爷醒了再问问怎么那么不小心。幸好损失也不大,安抚一下你们家大小姐。没什么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齐叔鞠躬点头表谢意,目送着他们离开之后,他站在齐家中央的位置,望着老爷烧毁殆尽的房间,敛眉垂眼,神情陡然间冷漠起来,一夜之间好好的齐家变成这样……因果报应啊。

平时本就忙碌的医院今日更忙了,之前送进来一位从高处跌落还有一息尚存的伤者,刚准备抢救就没了生命迹象。现在抢救室里头还有一个烧伤严重的中年男子,据说是齐家老爷,其唯一一个女儿也一直在外守候着。

医生和护士没时间去安慰孤独脆弱的大小姐,但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护士还是为齐溪倒了一杯热水。这立夏还未到,春末的气温依旧寒意十足。

“齐溪!”

医院走廊上,孤零零的齐溪坐在白漆长椅上,神色暗淡无光,却见熟悉的声音响起,眸子里才有了深意。

她站起身,注视着朝自己奔来的陆江吟,一句话也说不出。昨晚发生了什么,齐溪一概不知。那场大火就像是一个玩笑,齐溪瞳中映着火光,无能为力。

“齐溪……”陆江吟紧张地停在齐溪跟前上下打量,本想伸手拉过她细细检查,又意识到自己双手脏得没法看,便只能不停地观察她。

齐溪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睡裙,有些狼狈。事发突然,她都不知道要作何反应,没有大声喊叫也没有无助哭泣,只是默默地看着齐家火焰蹿天。

陆江吟无二话,脱下外套小心地披在她的肩上,随后一起坐在长椅上望着人来人往沉默着。

齐溪没事,确实没有受伤。

“齐叔已经在处理后面的事了,你不用担心。”陆江吟不敢开口询问火灾详情,只能安慰她,“累的话闭目养神也好,这里有我。”

齐溪双唇紧闭,她不是难过家没了,而是生怕父亲醒不过来,和母亲一样死在医院里。她不想承受独自一人的痛苦,她不想再被人指着说自己是天降灾星。

“爸爸他不会有事的,对吧?”

“不会的。”陆江吟坚定地答。

齐溪隐忍地点头,像讲起和自己无关的往事一样说与陆江吟听:“我生于暮春,母亲死于暮春。大火又偏巧降临在暮春这个时间段,我都不知道该怪自己还是怪暮春了。”

“暮春很好,你也是。”陆江吟认真地看着她,“存在本无错。你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预料不到灾难的发生,不要轻易对悲苦的结果产生联想。”

陆江吟说完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不会安慰人,不会安慰长大的齐溪。

小时候齐溪被人欺负说她没娘养,齐溪委屈地蹲在地上哭。那个时候,陆江吟随意买面风筝,买串糖葫芦就能哄她开心。

现在呢?

“你等我一下。”陆江吟说出这话时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起身后又向她保证,“最多五分钟,就五分钟。”

齐溪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想了想后抓过他的手稍稍挽起他的袖口看了眼时间:“快迟到了,你回去上课吧。”欲松手又抓住,摊开他的手掌,皱眉问,“怎么弄得这么脏?”

“不要紧。”陆江吟煞有介事地收回手,刻意地拉下衣袖,“等我回来。”

太普通的对话在此时此地显得如此庄重神圣,齐溪点头答应,好似信了他给出的承诺。

童年的每一天陆江吟都陪伴在她左右,年幼时也免不了吵架,她也总是被陆江吟气哭,但又总被他哄笑,就连陆江庭都曾经说“你的喜怒哀乐好像都与江吟有关”。

那话放在过去不知何意,此刻她倒参透了不少。

陆江吟走出医院,安心于齐溪平安无事,如释重负。

与此同时,齐家的火灾情形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就连最初该产生的疑惑也都涌上了心头。

齐家人念旧,大宅保留至今没有翻修过,建筑采用的是木柱、木梁构成的房屋框架。虽然木材遇火易燃,但木结构建筑的防火性相对较高,即木材表层燃烧,其里面的木料仍有结构强度。

简言之,宅邸内所有人都应有足够的时间逃跑。

照此推算,火灾发生或许是在一个大家都放松警惕的时间段,也就是深夜或者凌晨。齐家上下都在酣睡,不知火势情况情有可原。不过为什么火灾会在那种时候突然发生,而且如此迅猛?

还有……

“陆江吟你怎么还不去上学?快迟到了!”谢罗华的家离医院不远,这会儿正巧跑着去赶电车,嘴上还咬着半截油条。他急匆匆地跑过,余光瞥见了站在医院门口愣神的陆江吟,遂又折返到他的面前问,“你怎么在这儿?来看许景明?昨晚他处理好脚伤就回家了,哪会住院。”

“正好,”陆江吟又能解决一个问题,他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对谢罗华说,“帮我个忙。”

“你说。”谢同学虽然家世一般,父母靠小本买卖赚点钱,一家人都善良可靠,日子还算过得去。他囫囵地吃下油条,抹了下油了吧唧的嘴,认真地等着听。

“替我向老师请一天假……”

“没问题!”

谢罗华爽快答应掉头就想走,陆江吟反手拽住他补充道:“顺便帮齐溪也请个假。”这个属于不情之请,陆江吟说出口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眼下只能厚着脸皮了。

“行,不就请个假嘛!知道了!”谢罗华心系上课时间,无暇顾及陆江吟所说的话,但跑出去两三步之后又回来了,“你说什么?帮齐溪也请假?怎么请?我一个男的跑到对面女校给她请假?”

陆江吟挑眉似在回答他的疑问,谢罗华顿觉这个忙他不帮都不行了,而且得抓紧时间帮忙,不然他跑完女校再回自己班级,铁定来不及。

最后,陆江吟看着谢罗华奋力往前冲的背影,喊了声“谢谢”。

(二)

一晃眼约定好的五分钟过了,陆江吟才抱着一箱子的东西回到了医院。在原来的长椅上看到了和齐溪并肩坐着的大哥陆江庭。

早些时候,陆江庭在办公室接到了齐叔的电话。齐叔大概也有些孤立无援,齐石良生死未明,自己又要处理后续事宜,这样一来齐溪便没人照顾,只能打电话给陆江庭求他帮忙。

驾车赶到医院时,裹着弟弟外套的齐溪就缩在椅子上,但抬头见到他时还会笑一笑。自小便知道这孩子外柔内刚,坚强得很,小时被人骂作克星依然能乐观向上、健康成长,自然是内心足够坚强才能做到。

陆江庭也没有过多安慰,实际上才坐下没一会儿就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本来还有疑惑,衣服在这儿,人去哪儿了?现在想来倒也合情合理。

“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他又明知故问。

陆江吟霎时眨了几下眼睛,硬着头皮走到他俩跟前,手中捧着的东西一时间有点难以启齿,但他也只能放到齐溪身旁。

“睡不着的话可以解解乏。”他看着齐溪干净的眼眸,顿了顿又说,“不知道长大的女生喜欢什么,就把感觉有用的东西都带过来了。”

齐溪看着陆江吟别扭又极力隐藏的样子,忽觉自己很幸运。除了父亲之外无任何近亲的自己居然还有陆江吟这样一位朋友,时时为自己着想,想方设法让自己开心。

这箱子就像是从未见过、只听江庭哥哥说过的外国魔术盒一样,糖葫芦、毽子、口琴、香水、诗集、胭脂扣,连湘绣的锦囊都有。

齐溪不可思议的同时又觉惊喜:“谢谢你。”

“嗯。”陆江吟轻声点头。

陆江庭笑道:“看到你表情好了些,江吟都开心了许多。”两个孩子心情还算可以,这会儿提个关键问题应该也适合,“齐家修缮恐怕要花费一点时间,这段日子里齐溪总要有休息的地方。”

大哥不愧是大哥,陆江吟只顾到齐溪的心情,确实是没想过后来的事。他看向齐溪,见她也有些迷茫。

“来我们家住。”陆江吟没有别的主意,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决方法。

陆江庭赞同地点头,随即看向齐溪等她的回答。

事实上,他们的父亲也知齐家着火之事,陆江庭出发之前陆年还叮嘱过他,如有需要,定要伸手相助。这齐家小姐毕竟和陆家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风餐露宿绝对不行,只身一人住酒店又不安全。

但一个黄花大闺女未过门就随意出入陆家又恐落人闲话,一时间陆年也觉得为难。好在陆江庭明事理,或许也有些顺水推舟之嫌。

齐溪平时虽总跟着陆江吟他们在外撒野,但该守的规矩还是坚决恪守。陆江吟提出这个意见片刻,她就婉拒了。名声、清誉这些象征性的词语,她清者自清可以不在意,但给人添麻烦就有违初衷了。

“那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陆江吟自然知道齐溪在为难什么,他无意强求她跟着自己回家,便随口说,“公园?桥洞?住宅楼梯还是天台?我都陪你。”

齐溪无言,她恐慌她承认,因为她不知道这天什么时候就塌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如果失去父亲,往后日子要怎么过,她无用,只能想着这些。

“就这么决定吧。”陆江庭轻轻拍了拍齐溪的背,“等下我打电话让蓝姨给你收拾下房间,就在江吟对门。有事你可以随时叫他,不要觉得负担,当作自己家一样。”

齐溪闷闷地“嗯”了声。

这时候,医生从抢救室里走出来。他摘下口罩,因为认得齐溪便开门见山:“齐先生命保住了,只是样貌被毁,现在的医术还无法修复,可能会终身残疾。好在行动自如,不影响日常生活。就是……”

他没有往下说,只是回身看着护士从抢救室推出来的脸上缠着绷带、只露出口鼻眼的齐石良。医生要交代的话其实都已说完,欲言又止也不过是对齐家小姐日后生活的担忧。齐石良被毁了容,声带也受了损,不影响日常生活是空话,怎么能不影响?从今往后镜子里的那个人可是连齐石良本人都无法认得,每天看见的是一个五官扭曲、丑陋无比的人,任谁都会崩溃。

“齐溪……”

陆江庭扶住不断瘫软的齐溪的双肩,她的惊恐大于父亲被救回一条命的喜悦。

只有齐溪自己知道,她不敢上前竟是害怕见到父亲的模样。不管眼睛还是嘴巴,那都不是她今天之前所亲近的父亲的模样,血肉模糊得令人恐惧。

“他还要再住院观察,你们可以到病房去。”医生说完最后的话,看了眼手中的病例后便留下齐溪和陆家两位少爷。

齐石良刚被护士推出来那会儿,陆江吟也有些被吓到。其余人都逃出生天,身上也没伤,他不懂怎么只有齐石良被火烧成了这样?唯一可以解释的只有起火源头,出自于齐石良所在的房间。

“大哥,照顾好齐溪。”陆江吟觉得自己有义务查清齐家这场莫名大火的原因,原本不该留齐溪一人,现在大哥在,他可以暂时放心去做别的事。

陆江庭抱着失神的齐溪也只能寸步不离,默许了弟弟的行为。这场大火确乎奇怪,听齐叔讲并没有什么疑点,不知真假。

“外面冷,衣服穿上。”

陆江庭想把齐溪肩上的衣服还给他,刚伸手就被陆江吟一把摁住,只听他叹了声道:“我的留给齐溪,我穿大哥的。”

“呵。”陆江庭没料到自己的弟弟还挺有远见,只能妥协地以单手解开西装的纽扣,脱下后交到了陆江吟手里,不忘提醒,“这样穿着好看吗?”

平日穿去学校的外套里面搭配的也是白衬衫,配上西装倒也没什么。陆江庭看着陆江吟长大,倒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弟弟也是个男人了。

“大哥的衣服没有不好看的。”陆江吟也知道占了便宜就要学乖点,之后看了眼一直垂头不语的齐溪,满满的担心。

“快去快回。”陆江庭嘱咐。

陆江吟出了医院,跨上了停在花坛边的自行车。一路疾行再次回到了齐宅门前,围观的人散去不少。“热闹”仅一时,各自的生活仍要继续。

“陆少爷怎么回来了?”齐叔还在处理着残留物品,他轻轻拍着手,掸去些灰尘,走近陆江吟身旁问,“我家小姐还好吗?”

“并不好……”陆江吟实话实说,但他也没多话,只是道,“齐叔,您能详细和我说一说起火的经过吗?我想知道。”

陆江吟向来说话直接,他不拐弯抹角,也不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想知道就是想知道,仅此而已。

齐叔看向他时略微警觉,但又叹息,无奈摆手说只是一起意外。昨夜齐老爷出门办事深夜才回,之后便入睡了。凌晨两三点忽然听见了一些声音,齐叔被惊醒,醒来时火势已经很大了。

“我住一楼,起来就往楼上跑想去叫醒老爷。可老爷门前的火尤为大,根本进不去。我只好转头去叫醒小姐,等把小姐带出门,再和下人一起折回去抬出了老爷……”

“抬出?”陆江吟紧接着问,“齐伯父当时昏迷不醒还是昏睡不醒?”

齐叔看了他一眼,回答:“脸朝地,躺在距离门口两三步的地方,昏迷不醒。”

脸朝地,也就是说起火时齐石良没有在床榻之上,而是昏迷倒在了地上。陆江吟又问:“头部朝向?”

“朝门。”

齐叔沉重地回忆,后续又和陆江吟提起巡警推测是屋内蜡烛不小心翻倒点着了幔帐引起火灾一事。

陆江吟听后神色凝重,蜡烛好端端的怎么会无故翻倒点燃幔帐,而且是凌晨的时候,这无法解释。除非当时齐伯父因为某种原因醒来,迷糊中碰翻了蜡烛……可这也说不通,蜡烛打翻他必然第一时间发现,如果第一时间发现,火势怎会蔓延开来?

起火和火势蔓延之间存在明显的时间差,这未知的时间间隔内到底发生了什么?齐伯父是怎么晕倒的?是着火后未来得及喊救命就晕倒还是……

“我上去看看。”陆江吟横竖都觉得蹊跷,但不知事情全貌,他不敢妄下定论,眼下能够分析的线索太少,他只能选择再去看看,“齐叔您忙您的,不用招呼我。”

齐叔点头说好,背过身去却暗暗地长叹气。

这会儿再回头看这满目疮痍的齐宅已经好受些了,大抵房屋框架都还在,只是二楼烧毁明显,门窗也已变形。好些东西齐叔已经收拾走,搬动痕迹一目了然。

陆江吟小心地上了二楼,走廊是木制的,第二次踩上去显然更加心慌。他谨慎地挪动到齐石良的房门口,才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当时跪在地上扒拉的竟然是齐石良的床板,心急之下还以为是齐溪的。不过齐伯父的卧室里怎么会有女人的丝巾?难道是之前齐溪母亲留下来的吗?

他沉住气往里走,每走一步都格外心惊肉跳。环顾四周,抵着墙摆放灵位的桌子也已经整理过了,灵牌和相框都被拿走,烛台掉落在地上,床上已经烧得什么都不剩了。至于床头旁边……那会儿他看见的一个木箱子怎么不见了?

陆江吟原地打转,看到门边靠墙摆放的展柜上收藏品都还在,他蹲下身,发现柜角有些受损,漆木的颜色有些奇怪。

“血迹?”陆江吟难以置信,好像找到了齐石良昏迷的可能性。地上滚落的烛台,柜角的血迹,头朝门脸朝下的昏迷不醒的齐石良,这一系列线索综合起来似乎能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下了楼,陆江吟看到齐叔吩咐别人小心搬运箱子,一共两个。

“齐叔,这儿还有别的箱子我可以帮忙搬吗?”陆江吟上前问。箱子数量明显不对,因为这两个箱子竟没有一只是属于齐石良卧室里的。齐叔毕恭毕敬地回答:“只有这两箱,没有别的了。一些小姐私人物品,让阿早整理了一下。还有一些是老爷的。”

“这个是从齐伯父房内搬出来的吗?”

“是。”

陆江吟蹙眉,不再说话。属于齐溪的箱子看一眼便知,而从齐伯父卧室中搬出来的箱子大小和遗留在屋内的痕迹的长宽并不符合,这说明确实不止两个木箱子,那么,齐叔为什么要撒谎?

不翼而飞的箱子里装着什么,陆江吟无法推测,暂且认为齐叔并不想外人多管闲事藏起箱子,又或者是对齐伯父的忠诚让齐叔不得不多此一举。

就当箱子一事是他疑心过重多虑了,那么他从医院回来时,齐叔单单问了齐溪的情况又是怎么回事?陆江吟的视线随着齐叔的步履移动,这个他打小就认识的齐叔多年来对齐家忠心耿耿、毫无二心,事无巨细可谓备受信赖。

这样拿出一辈子时间奉献给齐家的齐叔,会不会也有自己的秘密?

(三)

“陆少爷,您带我们小姐先回去吧,这里有我照看着,老爷要是醒了我会打电话到陆公馆告知小姐的。夜寒,小姐别着了凉,不然我不好向老爷交代。”

齐溪目光有些许呆滞,她知道齐叔在同自己讲话,可注意力怎么都集中不到他身上。只要看一眼躺在那儿如死尸一般的人,她就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这种感觉好像父亲从地府走了一遭,回来之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陌生又可怕的人。

陆江庭见她恍恍惚惚的样子便伸手触碰她,没想到却把她吓了一跳。齐溪反应过度,惊吓明显,不好说是不是还没有从突如其来的灾难中走出来,但眼下她确实需要休息。

“我们走吧。”陆江庭没有多问,揽过齐溪向齐叔告别之后走出了病房。

齐石良所在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齐叔就站在病房门口目送着陆江庭和小姐,一直到彻底见不到他们人影了,他才回到病房内,顺手关上了门。

整个病房安静得只剩下老爷艰难的呼吸声,齐叔一步步靠近病床头,俯视着血肉模糊的那张脸,那张已经不能称之为脸的脸。烧焦的面孔就像是一副天然的面具,正正好地戴在不需要伪装的人的脸上。齐叔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触碰着齐石良脸上的绷带。

“老爷……”他喃喃自语,手微微颤抖,“对不起,对不起……”

止不住颤抖的双手从脸颊慢慢往下,这脸与脖子的距离咫尺之间,却仿佛跨过了一个世纪。而就在这一瞬间,横亘在淋漓血肉之中的眼睛陡然间苏醒。

它像是被扼住喉咙之后侥幸逃生一般,饥渴又贪婪地大口大口汲取人间鲜活的养分。转动的眼珠急切地探寻着这空间发生的一切,它迫不及待地确认自己的生死,它在谨慎地确认着。

天花板上的光亮不是耶稣之光也不是神明的佛光,这是人间的灯光啊!它仿佛笑了,笑得狂暴肆虐。万般得意之后发现,啊,这儿还有一个人。

重获新生的眼睛泛着黑暗的气息,如同荆棘中千疮百孔的一双手。它坠落深渊却自信命不该绝,垂死挣扎,最后一把扼住了善良的齐叔的咽喉。

傍晚时分,陆江吟挽着袖子坐在胡同口一家卖豆腐脑的摊子边,等着放学的谢罗华。时间快到的时候,他喊了两份豆腐脑,一份摆在了对面。

“喔唷,贴心!”谢罗华大老远就看见陆江吟端坐在那儿等着他,连忙跑过来一屁股坐下,拿起调羹大快朵颐,“好吃!暖胃又暖心!”

这不见外的举动陆江吟也习惯了,他看着谢罗华狼吞虎咽的也不想问烫不烫嘴,反正谢罗华皮糙肉厚。

“同学有说什么吗?”他随口问。

听起来陆江吟似乎问了个和自己有关的问题,但谢罗华知道他极少在意别人的看法。就算是现在,同学仍旧拿他和齐溪的婚事开玩笑,也始终不见他动怒。

“倒也没什么。就是吃午饭的时候听到有同学说齐溪家昨晚失火,半夜失火诡异得很。反正一会儿工夫就传得那叫一个邪乎,好像齐溪是灾星一样……”

“她不是。”

陆江吟是义正词严也好,轻描淡写也罢,反正这些谢罗华是搞不懂,陆江吟明明就是个不好惹的人,却唯独对齐溪的事格外心软。

“所以你一早就出现在医院是因为她家着火,她……”谢罗华也不算笨,大概弄清楚了前因后果,遂提问,“齐溪没事吧?”

陆江吟压抑地叹了口气:“怎么会没事?”

外人不知她被人戳脊梁骨,嘲讽她没娘养时的痛苦。一天天长大,恶毒的话语也从未消失。她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来到这个世上,和所有人一样。

她没有任何不同,却又着实与众不同。

一句反问之后陆江吟便无话,谢罗华嘴拙不知道说什么,搜肠刮肚半天后讲起了自己去帮齐溪请假时发生的糗事。

男女分校本就如此,男生偶尔调皮会动歪心思,想潜进女校亲眼目睹传闻中漂亮的女孩子。但想归想,甚少有人能躲过学校的看守偷溜进去。再者男校、女校放学时间一致,在路上也能一睹风采,小心思被磨掉了一大半,往后也就不怎么提潜进女校的事了。

“你说奇不奇怪,偷偷摸摸进去的时候感觉自己是去冒险。可真当我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之后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身处在都是可爱女孩子的天堂,我连看都没敢看她们一眼!”

谢罗华也觉得自己没多大出息,熊心豹子胆给他他也不敢吃,主要是心慌,埋头找齐溪班级找了好久,那叫一个臊。

“一个个教室找过去,女孩子抬起头看着我从窗外走廊走过时,我觉得自己像过街老鼠……”

陆江吟好几次想打断他,在这儿请他吃豆腐脑,不过是想知道学校里是否有什么对齐溪不好的传闻。这世上坏事传千里,人言可畏到可怜人都不得不小心翼翼。

这谢罗华正说到兴头上,还手舞足蹈的,实在是不忍心扫他兴,再加上他今天又刚帮了自己一个忙,无奈之下,陆江吟决心忍他一回。

“幸亏碰见了经常和齐溪在一起的李爱瑶,我和她说了之后她去找老师请的假。这李爱瑶总是扎着两条辫子,看着也挺可爱的。”

说着说着就离了题,谢罗华挠挠头不拘小节。

陆江吟点点头,幸好是谢罗华去请的假,如果是自己去恐怕也和他形容的“过街老鼠”一般窘迫又束手无策。至少在这点上,陆江吟还是很佩服谢罗华的,他的勇气和自己的不一样,他坦荡开朗,没有过多的烦恼,这些都是陆江吟极为羡慕的。

“哦,对了,明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许景明?他脚扭伤了,今天也没来上课呢。说来也奇怪,今天请假的人特别多。我去给齐溪请假的时候,听李爱瑶说她们隔壁班的白佳慧也没来学校呢。”谢罗华搅拌着碗中的豆腐脑,心不在焉地说着所见所闻,“你知道白佳慧吧?上海那家很大的化妆品店就是她家的。”

“嗯,知道。”

家里人都是生意人,虽然所操行业不同,但生意人之间的来往总是不可避免。陆江吟就算知道全上海的商人也不足为奇,不过这些倒不是他非要知道的东西。

满满的一大碗豆腐脑被谢罗华吃得干干净净,老实讲,一整天的课下来,这点豆腐脑只能算是开胃前菜,他的胃还能装下一麻袋食物。

“明天不上课,我们什么时候去看许景明?”谢罗华执着于探望伤病中的同学,说完之后猛然意识到齐溪家的惨状,又支支吾吾道,“其实不去也没事,许景明也不是摔断腿了,比起齐溪……”

每个人活在世上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陆江吟倒是没有将不同人之间不同程度的意外拿来做比较的习惯。谁惨、谁更惨都是一个“惨”字,何须比较轻重。

“早上八点,景明家门口见。”

两人约好了时间,便站起身准备各自回家。就当谢罗华推开长板凳时,板凳边沿不小心撞到了路过的一位穿深色西装的青年男子。

“对不起。”谢罗华急忙道歉,摆好长凳。

青年男子戴着一顶黑色礼帽,窄窄细长的眼睛从帽檐下渐渐展露出来。那是一张白净过分的脸庞,高鼻梁、薄嘴唇,两颊略微凹陷。

见到的瞬间,陆江吟和谢罗华脑海中不约而同浮现了“戏子”这样的词,这男的好像还未卸妆就从戏台上下来瞎逛的闲人。

他毫不顾忌地打量着眼前的谢罗华,嘴角微微翘起,只是扫了眼谢罗华身后的陆江吟就又把目光移回到谢罗华身上。

“小兄弟,我看和你有缘,将来要是不想上学了或者没钱了记得来找我。”他说话的声音尖细又略带嘶哑,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别扭感。

谢罗华懵懵懂懂地接过他递过来的名片,尴尬得扯不出一丝微笑。他回过头想要寻求陆江吟的帮助,可只是扭个头的时间那个人就离开了。

“江吟你看到了吗?”谢罗华目送着那人离去的背影,轻声问。

陆江吟上前沉闷道:“看到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注意到,那人递过来名片的右手臂上,有一条长长的如同蛇一般弯曲的疤痕,惊悚诡谲。虽然刻意藏在袖口之下,但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他做事好像挺有目标性。”陆江吟还注意到另外一件事,他低头看着谢罗华手中的名片,上面只印着名字和联系电话,“他只把名片递给了你。”

谢罗华本来没那么敏感,经陆江吟一提,他顿时苦笑不堪:“人家一个路人都看出来我没钱,我有穷得这么明显吗?还是说你今儿个穿的衣服是什么当季的最流行的款式?”

“去年的衣服。”

陆江吟也老实交代,两个人站在这胡同口早已看不见那人的身影,却总觉得哪里突兀到令人浑身不舒服。谢罗华也看了看名片,“顾一飞”这名字和那男人给人的感觉完全对不上号。

“陌生人给的东西还是小心点处理。”

面对陆江吟给的提醒,谢罗华虚心接受。在对人防备这一方面,陆江吟一直做得很好。尤其是对待世间的邪恶,他的警惕心总是高于常人,他能想到的很多事儿都是同龄人脑子里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有时候谢罗华也好奇,陆江吟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对这个世道抱着怀疑否定的态度。

“那我们明天见。”

“嗯。”

两人分开各自回家,陆江吟骑着车迎着风忽而想起了刚刚那个顾一飞的眼睛,那是令人心悸恐慌的眼神,过于漠然冷清。他竟然隐约觉得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又恍惚地认定是个错觉。

这一天,陆江庭难得没有忙于药行工作,将全部时间都给了齐溪。离开医院时,他分明感受到齐溪的双肩不再紧张地收着。

但回到家她说了句奇怪的话——“江庭哥哥,你记得我小时候和你提过的事儿吗?”

陆江庭几乎知道齐溪和陆江吟所有的事,但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太多,竟不确定她这会儿提及的是哪件事,是不是和现在发生的事情有关。

“……可能是我太紧张产生的错觉。”她垂头又选择不说,其中多有无助与难以置信。

陆江庭没有逼迫她详细说明,家中发生这样的遭遇还是早些休息为好。以往解决不了的问题,现今也难说。

“齐叔打电话来过了,伯父已经醒了。你不要太担心,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再带你去医院。”送她入房休息前,陆江庭安慰她。

齐溪无言点头,关门的瞬间又满脸愁容。

陆江庭叹息,他们三个人从小相伴成长,齐溪从小无母,喜欢来他们家玩就是想多亲近他们的母亲。可是好景不长,他们的母亲在江吟十岁那年死了。

回想那惨烈的一幕,都觉得说“死”分量太轻。

“哥?”陆江吟蹑手蹑脚地推门回家,一眼就看到客厅里坐定在那儿候着他的陆江庭,顿时吓成了谢罗华的样。

陆江庭抬眸,从回忆中抽身看着自己的弟弟,开口问:“饿吗?想吃什么,让蓝姨下厨给你做。”

“饭菜热一热就行。”

陆江庭随即唤来蓝姨,吩咐她去热菜。本来饭桌上好些菜都是江吟爱吃的,只是今晚齐溪在这儿,又交代多做了几个她爱吃的。

陪着陆江吟吃饭的间隙,陆江庭随口问:“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

陆江吟矢口否认,但仔细回想他确实哪儿也没去,玩了一趟跟踪结果发现齐叔将那两个箱子运到了自己家。他对齐家蹊跷的失火仍旧抱有怀疑,但这个怀疑没有任何证据支撑,不说也罢。

陆江庭见他埋头吃饭,表情自然倒也不觉得他说谎,只是说:“齐溪在家你注意点,时刻保持衣冠整齐不要冒犯了人家。长大了不比小时候,明白吗?”

陆江吟点头表示明白,咀嚼着米饭,突然胃口大好,让蓝姨又为自己盛了一碗饭,半天之后才说:“看来齐溪没怎么吃。”

陆江庭挑眉看他,似在问他何出此言。

“这些都是她爱吃的菜,可都没怎么动。”陆江吟放下筷子,抬头望了眼楼上的房间,起身又去厨房拿了碗筷,回到饭桌上夹了些菜,“大半夜饿起来会难受。”

“嗯。”陆江庭笑了下,“还是你更体贴。”

陆江吟盛好后站在座位旁看着自己的大哥说:“以前我吃不下饭,大哥你也是这么对我的。”

以前。陆江庭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个“以前”就是母亲去世的时候。所有人难受得茶饭不思,不愿接受母亲突然离世的事实。悲怆的同时又觉得愤怒,这世上真的存在魔鬼肆意夺走别人的幸福。母亲不在了,他怎么能放任弟弟伤心又伤身?

“给她送上去吧。”陆江庭感慨万分,不愿让江吟看见自己略微消极的神情,于是摆摆手让弟弟赶紧上楼,自己则仍旧独坐在一旁,沉沉叹气。

时局动荡,每个人的命运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家国之事责无旁贷,可日子还要继续,经历的大悲小苦都能轻易将人推入谷底。国家何时兴盛强大未知,社会百态又恣意横生罪恶,活着的每一天都举步维艰。

(四)

夜色深深,荒凉又寒冷。

大街上空无一人,惧怕不敢停歇的脚步踩着落地泛黄的树叶声脆得明显。

七岁的齐溪手里拿着江吟给的糖葫芦慌张地往家跑,她看不清,也不敢看身后紧追不舍的东西。小脑瓜子容量太少,因为未知所以魔化了恐惧,她相信追着她不放的是怪物。

“爸爸!有东西在追我……”

齐家门上悬挂的灯笼被风吹得兜来转去,灯光微弱却足以成为她的庇护场所。七岁的齐溪胖墩墩的,脚步迈不开,近在咫尺的家门口却遥不可及。她拼命地大喊,风灌入口呛得有些难受。

“爸爸!”

齐石良悠悠地从大门内走出,侧身看到了跑得极度辛苦的齐溪。他穿着像齐叔一样的灰色长袍,戴着礼帽,微微倾身向齐溪展开了双手。

远远地看不见爸爸的相貌,但齐溪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管不顾地朝前奔。

身后是怪物,身前必然是亲人,年幼的齐溪认为不会再有第三种选择。

她冲进爸爸的怀抱中,那一刻恐惧感消失了。爸爸摸了摸她的头,领着她进家门。大门关上时,外头灯笼的火瞬间就灭了。

“爸爸,这是江吟给我的糖葫芦,你要尝尝吗?”

“好,好啊。”

齐溪愣住,这声音不像是父亲的声音,倒像是从某种容器里发出来的动静,沉闷、缓慢、阴森,吐字也不清楚。她抬起小脑袋,定定地看向爸爸。

礼帽下的脸模糊依旧,仿佛莫名雾气笼罩在上面。齐溪一直看一直看,主楼也越走越远,永远也到不了的样子。爸爸停住了,弯下腰蹲在她跟前。

“我抱你吧。”

这时候帽子下的面目忽然清晰可辨,那竟然是缠着绷带的一张脸!脸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齐溪,这眼睛好恶心,就像是扔在血肉上属于死人的腐烂的眼珠子。

“好吗?”

他凑近她,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不要——”

年幼的尖叫声尖锐刺耳,唤醒了梦魇中的齐溪。她再次睁开眼时才过去一个小时,裹着厚厚的被子依旧全身发寒。吞咽了一下忽觉犯恶心,她掀开被子光脚就冲往洗手间吐了个天翻地覆。

一大早还未吃早饭,齐溪便去探望了恢复意识的父亲,病床上的他还远未恢复到行动自如的地步。苏醒也只是能转动眼珠子,所有表达基本靠眨眼,声带受损但幸好还能发声,只是声音含糊不清,且一发声就扯痛脸上严重烧伤的皮肤。

“爸?”她轻声唤他。

“唔……”

齐石良听见了齐溪的呼唤,睁开眼搜索了一会儿,在见到齐溪之后再也无法挪动半分,眼睛渐渐瞪大,目光直接且情感浓烈。

但他说不出来,喉咙里好像有开水在沸腾,只有咕噜咕噜的声响。齐石良费尽全力抬起手,他不顾疼痛,欲触碰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

他哼哼地发声,尽了全力,手也只是勉强抬高了一厘米。

齐溪看着父亲的眼睛,就像注视着深渊怪兽那般,她强压住爬上脊背的阴凉感,伸手想要回应。

这短暂的触碰竟然幻化成了梦中的怪物,齐溪只觉自己不孝,怎能因为父亲改变容貌产生别样的情绪。她怎能害怕辛苦养大她的父亲?

每每想到这儿,她就觉得自己可恨。

“补了会儿觉感觉好些了吗?”

两人吃早饭时,陆江吟关心地问道。但只是一抬头,陆江吟就知自己问了个了然于胸的问题。她的情绪未见好转,反而更显憔悴。

从医院回来,齐溪不知为何疲惫不堪,回到房间倒头又进入梦乡,这才有了那样一个梦。这场见面好像耗去了她所有的精力,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江吟看在眼里没有多说,见到清醒的齐伯父,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惊恐。这种惊恐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内心扎根许久快要被遗忘的深深的恐惧。蓦然间,他竟又联想到了顾一飞的眼睛。

不仅仅是他们,就连陪伴在齐伯父左右的齐叔也神色复杂,他脸上始终愁云密布,一旁的陆江吟看得真切。起火那天的疑问又浮现在了眼前,想问齐叔从齐石良卧室里发现的箱子去哪儿了?除了齐溪的小箱子,他打开另一个箱子查过,那里面竟连齐溪母亲的灵牌都没有,这不是很反常吗?

“挺好的。”齐溪声音纯净,喉头不适早就掩饰得分毫不露,她不想让陆江吟担心,也不想给他们家添麻烦,尽管她这个麻烦已经送进门了,“早餐都是蓝姨做的吗?”

陆江吟看她面色铁青,完全不像是“挺好的”的样子,但没有追问,只是说:“粥是蓝姨煮的,包子什么的都是买的。这个鸡汤倒是蓝姨特地为你煮的,吃不下别的就多喝几口汤。”

“蓝姨,谢谢你。”齐溪转过头对身后的蓝姨道谢。

蓝姨憨憨地笑笑说:“齐小姐不用谢我,我也是少爷吩咐才做的。少爷可是很心疼你啊,所以你要多吃一点。”

齐溪理所当然地以为蓝姨口中的少爷是陆江庭:“嗯,等江庭哥哥回来我再好好谢谢他。”

“啊不……”

蓝姨想解释,但看到陆江吟对着她摇了摇头,便止住了话匣子,心领神会之后又上楼去打扫房间了,心想寡言少语的小少爷竟也这么会疼人,当着齐小姐的面原来这么会说话呢。

“等会儿我要出去一趟。”陆江吟提到接下来的安排,担心留齐溪一人在家便又问,“一起吗?”

齐溪打小就爱跟着陆江吟瞎晃,所以即使到了现在,不清楚他要去哪儿、要做什么,她也习惯性答应,冷不丁想起好久之前拉着个脸同自己保持距离的陆江吟。

“江吟,你为什么之前会刻意疏远我?真的是因为同学们开的玩笑吗?”

陈年往事多提不益,陆江吟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他手里这碗粥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当初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来,他也想问自己。

“以后都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他不知该作何解释,但又诚恳万分地承诺,就连眼眸里的慵懒都被坚定所取代。

“哈哈,别那么认真嘛。”齐溪笑着调侃陆江吟严肃的脸,终于喝了口清淡香甜的粥,“我相信你,在这纷乱不平的世上,我最相信你。”

后面的话说得又轻又自然,陆江吟听到了心念一动,按住上翘的嘴角埋头喝粥。

少男少女喝粥的动作出奇地一致,美好的事物就是连背影都能拨人心弦。

夜色低垂催人入梦,收露的清晨又格外明亮,即使是同一条街巷,昼夜都有不同的景色。

齐溪坐在陆江吟自行车的后座上,想起了早上的梦,离开枕头时梦已经变得零碎。她努力拼凑更显诡谲惊悚,幸好阳光热烈,驱散了周身寒气。

陆江吟从没有骑车载过齐溪,平时虽有见过同学骑车载人,但隐约担心齐溪会摔下去。他平常骑车也比较随意,街巷乱窜,拐弯处突然冲出来总惹得行人一阵怒骂。

“坐稳了。”陆江吟叮嘱道,握住车把的手收紧了不少。

齐溪侧身坐着,为了维持身体平衡,她的手紧紧抓着坐垫下方的位置:“可以出发了。”

于是陆江吟用力一踩车子轻松地出了陆公馆大门,感受不到两个人的重量,依旧像是自己一个人在道路上前进。他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前方的小路长且直,两旁的树郁郁葱葱,比起昨日、前天都令人心驰向往。

“江吟,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身后齐溪的声音忽远忽近,但陆江吟听到了“坦白”这样的字眼,心跳陡然间加快。她要坦白什么?

“我不小心看到了你放在上衣口袋中的字条,它自己掉出来的,我没有乱摸你的衣服哦。我就是想问一问,你今天是不是要去巡捕房找叶超呀?找他是因为小一的事吗?”

陆江吟揪起的心松了下来,原来是要坦白这件事。他回答:“嗯。但在去巡捕房之前要先去别的地方。”

齐溪心情沉重也就没有追问到底要去哪儿,微风和煦也带不走她的愁绪。她理不清自己究竟在愁什么,宅邸会修复好,父亲会康复,所有人都还在。

她什么都没有失去,所以她到底在担忧什么。

没一会儿,陆江吟就骑车来到了许景明家所在的小胡同里。可今日这条胡同特别不一样,外面停着好几辆车,看起来“热闹非凡”。

“江吟,你可来了!”

终于盼来陆江吟的谢罗华连忙跑上前,见到后座上的齐溪,又立马敛起了慌张的神色,主要是不想给齐溪增添多余的心理负担,他笑着同她打招呼。

齐溪下了车,也对着谢罗华报以一笑:“我没事,谢谢你。”

谢罗华是个横竖都藏不住心事的人,什么都会写在脸上。齐溪八成是知晓了,所以对自己也毫不顾忌,想来她自己也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别一来就谢我,我多不好意思。”谢罗华难为情又不知所措地挠挠头。

陆江吟将车停放在胡同口,离许景明家还有几步路的距离,便问谢罗华:“发生什么事了?我看外面停了好几辆车。”

“出大事了!”谢罗华拉过陆江吟到一边,刻意避开齐溪,小声又焦急地说,“警察要把景明带走,说他涉嫌谋害白佳慧一家!”

谢罗华见陆江吟震惊不已,和自己刚听到警察质问许景明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一家人惨遭灭门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他还是头一次遇见,嫌疑人居然还是自己的同学!

“我偷听到,白佳慧一家出事那天,刚好是我们几个人一起去凶宅的时候,那天许景明和我们在一起啊,哪有时间去杀人?再说了,他为什么要杀人啊?”

同一天?陆江吟一愣,回身看了眼站在那儿等着他的齐溪,瞬间各种疑虑涌上了心头,怎么会这么巧,所有事情好像都赶着在那一天发生一样?

“进去看看。”

陆江吟被内心的疑虑怂恿着,他想一探究竟,又不放心,只能拉上齐溪。

三个人结伴挤进许景明窄小的家门口,脚刚踏过门槛就被屋内的警员拦了下来。

“干什么?你们是谁?”

“我们是他的同学!许景明不可能杀人!他那天和我们在一起呢!他脚受伤了就是证据!”谢罗华一股脑地把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这种迫不及待想要为许景明洗清嫌疑的心情,引起了屋内所有人的注意。

许景明瘸着脚探出上半身,见到陆江吟也来了,沉重的模样转为了惊讶。

“小朋友,一个劲地嚷嚷,只会让人觉得你所说的证据不过就是想帮你同学开脱的借口。”这时,挡在许景明跟前的穿着皮夹克的男人转过身来,径直朝谢罗华走来。他身材健硕、步履坚定,在靠近这三个闯入询问现场的孩子之后,他的目光锁定在了陆江吟身上。

陆江吟被对方看得皱起了眉头,但之后就意识到眼前这人应该就是自己马上要去找的对象。但谢罗华和齐溪不知道,两个人就像他的守护使者一般站到他跟前同高个男对峙。

“那你也不能无凭无据就把许景明带走。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证明许景明和谋杀案没有关系,但你们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和谋杀案有关。我们大声嚷嚷只不过是因为你们人多势众,有些害怕想要壮壮胆而已。”

齐溪说的话正义凛然,又有些胆怯得可爱,一旁的警员都忍不住笑了笑。

谢罗华对齐溪更是有点刮目相看,没想到齐溪不仅长得好看,口才也不错。

“没事。”陆江吟也觉得好笑,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被齐溪保护了?他顺手拉过她将她护在身后,直面高个男,正式自我介绍,“你好,叶探长,我是陆江吟。”

“呵,陆家小少爷果真是长大了。”

叶超笑着没有握住陆江吟伸过来的手,而是像他大哥一样摸了摸他的头,故意在他小伙伴面前挫挫他的锐气。就因为脾性如此,陆江庭也总说他老是一副较真的孩子气。

“走吧,嫌疑人和证人一个都别落下。”

算是“认亲”了,却没想叶超大手一挥,直接将送上门的陆江吟等人也一起带回了巡捕房。

陆江吟心想这下好了,省去骑自行车的力气,享受一下公车的感觉,正式开启巡捕房一日游,顺便还能了解那四个孩子的情况以及自己母亲的悬案,再加上白家命案,说起来一箭三雕。

可接踵而至的案件却令人十足胆战心惊。

作为嫌疑人的许景明原以为陆江吟认识叶超,庆幸自己可以免遭询问。因为他满脑子都是自己即将会被严刑逼供的场景,所以当叶探长找到他时,他怕得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会儿家里的长辈都在外干活,父亲上个月辞去了旧工作,想找车夫的活干,可是身子骨不怎么硬朗,体力活明显不合适。为了维持家用,父亲大概现在都还在外奔波,要是被家里人知道自己扯上了这样荒唐的事,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然而,这些即将到来的麻烦,怎么也比不上佳慧已死这个事实给他带来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