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知识技术

第1章　连续的终结

如果只知道1968年和1913年这两年的经济事实和数据，或只知道这一时期的经济数据，而对其间发生的其他事情一无所知，是不会察觉到20世纪巨变的，比如，两次世界大战、俄国和中国的革命，或希特勒政权的出现。这些事件似乎在统计数字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在过去20年中，工业化国家的高速经济增长，只是大体弥补了延续30年的两次世界大战所导致的经济停滞。这里讲的“经济增长”，主要发生在1913年前已跻身“发达”经济体的国家，或者一些经济迅速增长的发展中国家。

众所周知，我们正处于一个大变革时代，无论是政治与科学、世界观与习俗，还是艺术与战争都是如此。但大多数人认为经济领域发生的变革最大，在过去半个世纪里，经济领域表现出令人惊奇的、前所未有的连续性。

过去20年，经济增长非常迅速。但这种增长大多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就已拥有“大企业”的行业中，依靠的是1913年前就已成熟的技术，利用的是半世纪前的发明。就技术层面而言，过去50年只是实现了我们维多利亚时代祖父母的诺言，而不是星期日增刊所说的革命性变化。

想象一下，如果一位优秀经济学家在1914年7月，也就是“八月的炮火”打碎维多利亚世界之前睡着了，50多年后醒来，这位做了瑞普·凡·温克尔大梦的经济学家立即接触到最新的经济报告和数据后，一定会非常惊讶。他惊讶的不是经济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是50年变化竟然比任何经济学家（更不用说是优秀经济学家）的预期小得多。

数据分析表明，如果按照1914年前30年的趋势继续下去，后续50年基本不变，那么到60年代中期，所有发达国家基本上能达到目前的生产和收入水平。

所有1913年到达现在被称为经济发展“起飞点”的国家，比如美国、西欧和中欧以及日本，今天大致符合1885～1913年增长趋势的预测，这些国家的经济增长与1913年没什么差别。即使在英国也是如此，1913年其经济增速已明显放缓。

更令人吃惊的是，我们这位大梦初醒的经济学家，会发现世界经济地理结构并无变动。如今的每一个工业领先国，早在1913年就已成为工业领导者。自那时起，就没有主要的新兴工业国家跻身领先行列，巴西在其主要领域也许正在接近但仍未跻身领先工业国家之列。实际上，只有老工业区的增长地带，例如，加拿大、墨西哥和澳大利亚成为高度工业化国家，但这些国家还只能算是附属经济体。

在1913年前的半世纪，世界经济地图的改变既迅速又彻底，正如15～16世纪大发现时代的世界地理变化一样。1860～1870年，美国和德国上升为新的工业力量，迅速赶上以前的冠军——英国。20年后是俄国、日本崛起，如今捷克斯洛伐克和奥地利崭露头角，意大利北部则紧随其后。即使对于日本这样一个非西方国家来说，经济增长在那时也毫不费力。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要实现既定目标似乎变得非常困难，这个事实不仅让我们这个时代与维多利亚和爱德华时代的经济情况形成鲜明对比，也是今日最大的政治威胁，这与1913年工业社会内部的阶级斗争带来的威胁是一样的。

假如这位经济学家关注产业结构和技术层面时，会发现情况同样如此，这一点也出乎意料。当然，有许多产品是他不熟悉的，包括电器用品、电视机、喷气式飞机、抗生素、电脑等，但是从经济结构和增速看，目前的主要产业与1913年基本相同，使用的也大都是同样的技术。

过去20年来，农业一直是发达国家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在这些国家，农场的生产力水平比制造业增长快得多，然而农业的技术革命在1913年就已开始，大多数“新的”农业技术，比如拖拉机、化肥、改良种子和品种多年前即已出现。

钢铁是仅次于农业的第二大经济增长动力。

世界的钢铁产量自从1946年后已增加了5倍，苏联与日本是主要生产国，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钢铁产量就是经济力量的代名词。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几乎所有的钢铁厂都采用19世纪60年代的制造工艺。但这些工艺在50年前就被认为是过时了。汽车工业也许是第三大经济增长动力。汽车工业起步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亨利·福特在1913年生产了25万辆福特T型车，比苏联任何一年生产的都多，而且今日任何地方汽车的主要特征，都可在1913年生产的汽车上找到。

50年前，电气用具、电话以及有机化工已形成庞大的产业，通用电气、西屋电气、西门子、贝尔电话以及老字号的德国化学公司那时已是绩优蓝筹股。洛克菲勒的标准石油公司和英国的壳牌石油公司当时只不过是为生存挣扎的新兴公司。它们是1913年的“章鱼”，后来将触角深入世界每一个国家。虽然电子技术那时初露端倪，却已足够开花结果，以至于在1912年英国“马可尼事件”中引发了轰动一时的丑闻，竟然威胁到新一代“民主”政治领袖——戴维·劳合·乔治的政治生涯。

当然，我们周围有很多新产业和新技术，但按经济学家所关注的“重点”——对增进国民生产总值、国民收入和劳动力就业的贡献看，这些新产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至少对于民用经济来说是如此。

20世纪60年代喷气式飞机出现后，飞机才开始对经济产生影响，航空货运也只是到现在才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当大型“巨无霸喷气式飞机”在1970年开始飞行时，货运机可能在几年内取代远洋货船的地位。这种状况与货运卡车的出现打破最近30年铁路在陆运方面的垄断地位一样。不过，到目前为止，空运在世界运输中的位置还不如牛或驴的分量重。

直到现在，当IBM每月制造1000台电脑时，电脑才开始对经济真正产生影响。

制药工业几乎完全改变了过去30年的医疗方式。因为有了新药，健康卫生的药品成为市场上的“热销商品”，也成为每个人的普遍需求。结果，健康服务及其融资便成为政府非常重视的事。正如150年前学校开始普及，读书便成为对个人有利的投资一样。然而，在经济方面，也就是从对国民就业或对国民生产总值的直接贡献看，制药工业与传统工业如食品加工、铁路运输或纺织工业等相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

在所有这些新兴产业中，至今只有一个产业具有经济意义上的重要性（这是按经济学家标准来定义的重要性），那便是塑料产业。

然而，直到几年之前，塑料一直都是劣质代用品，而非主要的新产业和新技术。无论从经济上还是从技术方面看，如今的塑料产业也仅是未来“材料”产业发展的微弱预兆。

在我们的眼中，这些伴随新技术产生的新产业，比熟悉的旧钢铁厂和汽车装配厂重要得多。这些新技术和新产业引发了大家的兴趣，也成为证券交易所的热门股票。然而，如果把这些新产业（除塑料）的产值和就业机会从国民经济统计中剔除，按照经济学家标准来衡量经济实力和增长潜力，也不会对国民收入或总就业机会有太大的影响。

因此，1913年的一位经济学家有可能准确预测20世纪60年代的产业结构。当时，只有不理智的经济学家才会想到预测连续性。过去50年技术和产业相当稳定，正好与前半世纪的动荡形成鲜明对照。奠定现代工业文明的大多数发明，就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50年内产生的。合成染料及有机化工业、贝塞麦炼钢方法和西门子发电机出现于19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电灯和留声机是70年代由爱迪生发明的。在同一年代又出现了打字机和电话，于是让家庭主妇走出家庭、走进职场，因而引发了半世纪后的妇女解放运动，并让妇女有了选举权。19世纪80年代，汽车出现了，同一年代有了铝，还有硬化橡胶，这是自从中国人在耶稣时代发明了纸以后的第一个真正新材料。马可尼的无线电和阿司匹林是19世纪90年代发明的，后者是第一个真正有效的合成药物，也是制药工业的开端。怀特兄弟的飞机出现于1903年，德·福雷斯特和阿姆斯特朗的电子真空管是1912年发明的。

如今大多数产业技术，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那个了不起的50年间的发明及技术的延伸和改进。

这种连续性反过来又促进了产业结构的稳定。19世纪每一件伟大发明几乎都在这一个时期诞生，几乎一夜之间就出现了许多新兴的主导产业和大企业，时至今日仍然是经济的主角。

最好的例子就是“二战”后德国工业的重建。1913年主导着德国经济，而且是法兰克福证券交易所绩优股的那些公司，至今仍是德国经济的主力。这些企业的名称没有变更，产品范围、市场和技术也基本没变，只是规模大得多。

当然，这种近乎复古的完全恢复“一战”前德国工业的做法，确实有些过分。蒂森克虏伯公司在家族后代的努力下重建，尽可能恢复祖父辈1900年所留下的基业——一个集煤矿厂、钢铁厂、造船厂于一体的帝国。后来，该公司于1967年在政府担保之下由银行接管了，其失败并非因为克虏伯家族后代对于祖先的崇拜，而是对众所周知的商业帝国缔造者的报应，也就是财务过度扩张造成的。

事实上，即使是具有广泛威胁性的技术经济“灾害”都不是发生于现在，而是出现在未来。到目前为止，“人口爆炸”还不会引发大规模的饥荒和瘟疫。假如苏联农作物生产量仍继续按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速度增加，更不用说像美国农业那样爆炸式增长，我们便真的会因农作物“不能出卖剩余物资”而发愁了。我们虽然有控制人口技术的手段，但到目前为止连避孕药都没有在人口迅速增长的贫穷国家发挥任何重大影响。

虽然新左派、嬉皮士、欧普艺术、氢弹和登月火箭，这些事物似乎与维多利亚时代和爱德华时代相差很远，差距甚至大于与游牧时代的差距，但在经济方面和产业的地理空间、结构、技术方面，我们仍继承了维多利亚时代的遗产。

按照经济学家的标准来看，最近半个世纪一直是连续的时代，这个时代可以说是300年来改变最少的时代，也就是世界贸易和系统化农业，在17世纪最后几十年率先成为经济的主导因素。

在这个连续的时代，经济增长非常迅速，尤其是那些在1913年前已取得巨大进步的国家更是如此。但这些国家的经济增长之路仍然是沿袭我们的祖父母和曾祖父母那个遥远时代走过的路。

最令人惊讶的，也许不是50年才使前辈的努力和想法成为现实，而是1900年那一代——我们今日认为故步自封的这一代人，打下如此坚固而优良的经济基础，战胜过去50年来所有的邪恶力量、疯狂的犯罪和自杀性残暴。今日卓越的经济成就、发达国家的繁荣富裕和大众消费经济的兴起，以及生产力发展和技术进步，都建立在维多利亚时代和爱德华时代的基础上。这些成就实现了那时许下的经济和技术承诺，也证明了那个时代的经济远见。

然而，我们如今面对的是一个世界经济和技术不连续的时代。我们也许能使这一时代同样成为一个经济高速增长的时代，但目前可以肯定的，这必然是一个变革时代——在技术政策和经济政策、产业结构和经济理论、社会治理和管理所需知识以及经济问题等方面都将发生重大改变。

当我们忙于建成19世纪伟大的经济大厦时，地基已经在我们脚下移动了。

[1]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在1914 年8 月开战。——译者注

[2] 《瑞普·凡·温克尔》是美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穿越小说，叙述了主人公瑞普·凡·温克尔从英国殖民时代的北美穿越到独立后的美利坚合众国时代所经历的身份错位和身份认同。——译者注

[3] 1912 年，英国政府与建设国有无线电台的筹备方马可尼公司签订合同期间，曾经有人劝说当时的财政大臣戴维·劳合·乔治买一些公司的股票，事情很快就传开了。虽然后来议会的调查结果显示乔治是清白的，但这件事还是在他的政治生涯中留下了阴影。——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