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中西自然观的相逢

在中国,虽没有一个准确的学科与自然哲学相对应,但对自然观念的探索却并从未中断过。较之西方,中国的自然观念以天人合一为基础,带有浓厚的综合特征和人文色彩。在众多的学派中,几乎每一个学派都有自己的自然观念,这些观念经过长时间的相互影响和融合,再加上儒学的独尊,最终形成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自然观。概而言之,气、阴阳、五行、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等是最能反映中国自然哲学的一些概念。Cf. Joseph Needham & Wang Ling,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History of Scientific Thought, Vol.2,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6;席泽宗主编:《中国科学技术史·科学思想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宋明理学以来,格物在很大程度上可指代这种对自然的研究。明清之际,耶稣会士正是借“格物穷理”之名传入西学。徐光台:《藉“格物穷理”之名:明末清初西学的传入》,哈佛燕京社、三联书店主编:《理性主义及其限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65208页。由于当时气本论的兴盛,西学传入正好与“实学”思潮多有契合,士人多称赞西方传入历法、测量、水利等具有实效,因此颇获接纳钟鸣旦:《格物穷理:十七世纪西方耶稣会士与中国学者间的讨论》, 《哲学与文化》1991年第7期,第604-616页;Thomas Worcester, ed. ,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e Jesuit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 p.175.,使之在当时得以广泛传播并发挥深刻影响。

为吸引中国士人的兴趣,科学成为重要的媒介。在耶稣会士明清之际编译的众多西学作品中,科学著作占有可观的比例。据不完全统计,自明末至清中前期传教士编译的西学著作437种,科学类131种钱存训著,戴文伯译:《近世译书对中国现代化的影响》, 《文献》1986年第2期,第176-204页。,其中关于西方自然哲学的著作亦有10余种明清之际亦传入一些西方生理、心理学著作,如《泰西人身说概》《人身图说》《性学觕述》等。这类著作多涉及生物的生理和心理现象,并常归于神学,与自然哲学亦有某些关联。参见董少新:《形神之间:早期西洋医学入华史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这些著作以亚里士多德学说为基础,内容主要涵盖西方中世纪晚期的宇宙论和自然知识。

西方自然哲学最初传入中国始于罗明坚,他在1584年刊行的《新编西竺国天主实录》(以下简称《天主实录》)中全面介绍了天主教义,其中亦简略涉及水晶球宇宙体系。该书后经阳玛诺、傅汎际(Francisco Furtado,1589—1653)等增订,易名《天主圣教实录》,刊于崇祯末年。此二书虽在传播西学上有筚路蓝缕之功,但流传、影响有限。与此类似,在菲律宾传教的西班牙多明我会传教士高母羡(Juan Cobo,1546—1592)亦编译了《辩正教真传实录》,1593年刊于马尼拉高母羡虽未在中国内地活动,其著述当时亦未传入中国,但因《辩正教真传实录》一书以中文编译,且主要针对的是当地的华侨,故本书亦一并论之。,其中亦附带介绍了与教义相关的水晶球宇宙理论,以及不少西方地理和生物学知识。

大约与罗明坚的《天主实录》同时,利玛窦1584年在肇庆刊刻了《大瀛全图》,后方有赵可怀(1565年进士)在苏州勒石而成的《山海舆地图》(1597)和吴中明(?—1608)在南京刊刻的《山海舆地全图》(1598),现均已佚。但据所存的一些资料,这些世界地图其实已经涉及地圆说、经纬度、天地关系等一些基本的西方自然观念汤开建、周孝雷:《明代利玛窦世界地图传播史四题》, 《自然科学史研究》2015年第3期,第294-315页。利玛窦1584年在肇庆刊刻的地图应名为《大瀛全图》,而非一般认为的《山海舆地(全)图》。,再加上利玛窦的能言善辩,及其随身展示的地球仪、三棱镜等,完全可以想象当时士人的震惊与好奇。当然,影响更大的是这些地图的后来版本,如李之藻(1565—1630)刻印的《坤舆万国全图》(1602)、李应试刻印的《两仪玄览图》(1603),绘制更为精美,解说更为详细,轰动士林。这两幅图上的解说文字便成为后来《乾坤体义》的蓝本。

随着徐光启、李之藻等士人对西学的好感日增,在他们的要求下,相继又有熊三拔(Sabatino de Ursis,1575—1620)的《泰西水法》(1612)、阳玛诺(Manuel Dias Jr,1574—1659)的《天问略》(1615)、龙华民(Niccolò Longobardo,1565—1655)的《地震解》(1626)、傅汎际的《寰有诠》(1628)、高一志(Alfonso Vagnone,1568/69—1640)的《空际格致》(1633?)和《斐录答汇》(1636)等译著问世。这些著作对西方自然哲学作了全面而深入的介绍。此外,《表度说》《万物真原》《主制群徵》《灵言蠡勺》《寰宇始末》以及《崇祯历书》等著作中对西方自然哲学亦有不同程度的涉及。其中尤以《寰有诠》和《空际格致》最为系统,前者基本直译自科英布拉学院《论天注疏》,对亚里士多德宇宙论进行了详尽的阐述,哲学味极为浓厚;后者大体出自《天象学注疏》,以四元素说为基础对空中的各种天气现象作了全面的论说。入清后,南怀仁在《坤舆格致略说》(后增补为《坤舆图说》)中对西方自然哲学亦有涉及,但其内容多祖述前辈耶稣会士的著作,如艾儒略的《职方外纪》、高一志的《空际格致》、龙华民的《地震解》等。

综而言之,明清之际所介绍的西方自然哲学主要分为两类:宇宙论和自然知识,对应于亚里士多德自然哲学中的天界(Celestial region)和地界(Terrestrial region)。前者如《天主实录》(后增订为《天主圣教实录》)《乾坤体义》《天问略》《寰有诠》等,讨论的是月上世界(由第五元素以太构成)的结构、运动机制以及与天主教义的关联;后者如《泰西水法》《地震解》《空际格致》《斐录答汇》《坤舆图说》等,论述月下世界(由四元素组成)的各种自然现象及其原因。当然,这只是大体的划分,不少著作(如《辩正教真传实录》《乾坤体义》《寰有诠》等)对宇宙论和自然知识均有涉及。

较早接触到西方自然哲学的乃是早期与利玛窦往来尤其是帮助利氏刊刻世界地图的士人。章潢(1527—1608)是最早对西方自然哲学有明确回应的学者,在其《图书编》中辑录了利玛窦的水晶球宇宙体系,惟仅列九重天且各重天的次序从外而内,与利说相反。与此类似,徐应秋(1616年进士)在《玉芝堂谈荟》中亦记载了顺序相反的九重天体系。

王英明(?—1614)的《历体略》是第一部中国士人独立编纂的介绍当时已传入的西方天文学知识的著作陈美东:《中国科学技术史·天文学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38页;徐光台:《明清鼎革之际王英明〈历体略〉的三阶段发展》, 《故宫学术季刊》2008年第1期,第41-74页。,书中表明作者对西学已有较为深入的了解。此后,熊明遇与耶稣会士多有交往,对西学怀有浓厚的兴趣,所著《则草》和《格致草》(由《则草》增补而成)对西方的自然哲学多有吸收,并以此批评宋明理学。博学多才的方以智对西学比较热心,但亦多有批评,撰有《物理小识》,提出西学“详于质测而拙于言通几”的观点,影响甚巨。揭暄的态度大抵与方以智相类,并对西方自然哲学作了系统的反思与批评,撰有《璇玑遗述》,在传统元气说和阴阳理论的基础之上,结合西方宇宙论的空间观念,创造了自洽而完备的元气旋涡宇宙体系和气象理论,堪为明清之际中西科学交流创造新知的典范。游艺曾师从黄道周(1585—1646)和熊明遇,与揭暄交好,其《天经或问前集》对熊明遇的观点颇多吸收,《天经或问后集》则在揭暄的影响下,对西学的态度有所改变。

对西方自然哲学截然反对的亦不乏其人。沈(1565—1624)、杨光先(1597—1669)对西学的反对在很大程度上因为政治上的原因,宋应星、王夫之则是基于文化的冲突。宋应星明确反对地圆说:“西人以地形为圆球,虚悬于中,凡物四面蚁附,且以玛八作之人与中华之人足行相抵。天体受诬,又酷于宣夜与周髀矣。”宋应星:《谈天·日说一》,载《宋应星佚著四种:〈野议〉〈论气〉〈谈天〉〈思怜诗〉》,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101页。玛八作(Mapazo),在现在阿根廷境内。耐人寻味的是,方以智和王夫之过从甚密,但在对待西学上却有着泾渭之别。方以智尽管对西方的通几提出批评,对所谓质测还是较为赞赏,而王夫之却连地圆说都难以相信,认为“何其陋也”。更有甚者,清初历算家张雍敬(约1642—1719),梅文鼎以一年之力,竟然仍未能说服他接受地圆的观念。江晓原:《明清之际中国人对西方宇宙模型之研究与态度》,载杨萃华、黄一农主编:《近代中国科技史论集》,南港: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新竹清华大学研究所,1991年,第33-53页;祝平一:《中法殿军张雍敬》, 《自然科学史研究》2011年第4期,第409-416页。王夫之、张雍敬尚且如此,可以想象,两种截然不同的自然观相逢,对当时普通士人的冲击会有多大。曹婉如、席泽宗曾对士人对西学的态度分为全盘接受、选择吸收和彻底反对三类,但他们的主要着眼点在整个西学上〔见《中国科学技术史稿》(下),北京: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03-206页;《中国科学技术史·科学思想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2-13页〕,而此处则主要从自然哲学上探讨。

因西方自然哲学与神学、天文学、气象学紧密相连,与中国的自然观念大相径庭,为获得中国士人的认同与好感,传教士(及其助手)无论是在术语的选择、语句的表达,乃至原意的理解上,都作了很多策略性的取舍或变通。如传教士多在西学知识中相应加入上帝的观念,利玛窦绘制世界地图之以中国为中央、所谓“地为方者,乃语其定而不移之性,非语其形体也”的论说,利玛窦、傅汎际借用阴阳理论解释西方气象知识等。另一方面,西方自然哲学传入中国后,因士人的知识背景各异,理解千差万别,其中不乏有意无意的“误解”,同时造成不少因异质观念融合产生的新知。这些均体现了明清之际中西科学交流中知识的变形和观念的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