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时分,蒜子接到褚裒的口信,说蒜子的舅父、历阳太守谢尚要在家里请客祝贺褚蒜子的新婚。于是稍做梳理就偕同夫君、琅琊王司马岳,随褚裒夫妇出发了。
路不太远,舅父谢尚府邸就在秦淮河朱雀桥边上的乌衣巷。
秦淮河古称龙藏浦,汉代起称淮水,由东向西横贯建康城,南部从西水关流出,注入长江。
河北面是夫子庙,建于咸康三年(337年),根据王导提议“治国以培育人才为重”,建立学宫,有照壁、泮池、牌坊、聚星亭、魁星阁、棂星门、大成殿、明德堂、尊经阁等建筑,蔚然壮观。
河南畔就是乌衣巷,住有权倾朝野的大臣宅邸王家和谢家。作为贵族士大夫的集居地,高门大宅,宝马香车,更是一副热闹繁华的景象,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白天画檐若云,晚上灯花如雨。
蒜子的外公、豫章太守谢鲲成为乌衣巷里谢家的第一代主人。在永嘉南渡过程中,谢鲲一搬再搬,最后选定在这里安家。但天不假年,蒜子出生那年,他就去世了。
谢尚和一位红衣女子早早在门口等候,见司马岳一行人到来,谢尚马上行大礼,口称:“臣等见过琅琊王。”
“舅父,家里不必行此大礼。”司马岳忙上前搀扶。
谢尚起身后对褚裒夫妇说:“妹妹、妹夫,为兄在此恭喜了!早该宴请你们,无奈公务缠身,直至今日才有空得以一叙。”
谢尚又上前拍了拍司马岳的肩膀,转头笑着对蒜子说,“我们也攀上皇亲了。”
“蒜子,快来见过你的宋姨。”谢尚指着旁边的红衣女子,一位肌肤娇嫩、神态悠闲、美目流盼、桃腮带笑的女子。蒜子知道她是舅父的最爱,著名的歌姬宋袆。她曾师从石崇爱妓绿珠,有国色,善吹笛。
进府后,褚裒发现除了妻舅谢尚一家,还有谢尚的叔叔谢裒,谢尚的堂兄弟谢据、谢万、谢石等。
“下官拜见谢大人!”褚裒连忙到谢裒面前行礼。
谢裒是三朝元老,是个持重的人,在晋元帝时他就是吏部尚书。
“今天是家事,你我亲戚,无须客套!”谢裒忙还礼。
“姐姐,我来迟了。”说话间,从内室跑出一位水灵灵的小姑娘,秀雅绝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原来是谢尚堂弟谢奕的女儿谢道韫。按辈分排起来是蒜子的表妹。
“听说姐姐来,我也打扮打扮。”谢道韫有些害羞地对蒜子道。
“呵,道韫妹妹,你是一枝花,比姐漂亮多哩。”
大家寒暄一番后,备好酒席,落座开餐。
“舅父,听闻外公是个传奇人物,可否给我们详细说说啊。”
“你外公啊!”谢尚一脸自豪地对蒜子说,“他是在儒家经典里成长的,跟社会上流行的老庄玄学格格不入,在看到你太公的遭遇后,他就改弦易辙,转攻玄学。于是将玄学那一套理论、做派,那一种放荡不羁、忘情物外,甚至清谈、弹琴、啸歌,无不学得有模有样。”
“那年王敦聘请他担任长史,大名士王澄和他交谈,竟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感觉,看都不看王敦一眼,只顾着与你外公热聊,聊了大半日而不知疲倦。后来王澄逢人就感慨说,这个世间,可以跟我畅谈的,也就只有谢长史一人而已。”
“在治政上,他一点也不输于他人,曾强烈反对王敦起兵反叛,在王敦占据石头城后,他又劝谏王敦要主动跟皇帝和好,建议王敦任用素有名望的周顗、戴渊,以安众心。”
如此有才华的长辈,让褚蒜子心潮澎湃,她暗道:“难怪谢安叔父说,他如果遇到竹林七贤,一定会互挽手臂,一同走入山林。”
谢尚擅长音乐,广通多种技艺。说着说着,他借几分酒兴,举杯吟诵道:“见娘喜容媚,愿得结金兰。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口朱发艳歌,玉指弄娇弦。朝日照绮钱,光风动纨素。巧笑蒨两犀,美目扬双蛾。”
“太美了!”司马岳拍手叫好,“舅父,你的舞蹈也是一流的,久未见你跳鸲鹆舞了,能否让我们再睹舞姿?”
“好啊,我来助助兴,请你的宋姨吹笛伴奏。”谢尚欣然道。
鸲鹆舞因舞者模拟鸲鹆(鸟名,俗称“八哥”)动作而得名。谢尚曾在司徒王导及宾客座前著衣帻而舞,俯仰屈伸,旁若无人,宾客为之拊掌击节,那次表演让他一举成名。
只见谢尚“正色洋洋,若欲飞翔。避席俯伛,抠衣颉颃。宛修襟而乍疑雌伏,赴繁节而忽若鹰扬”,舞姿矫健,气势奔放,尽显昂扬奋发的鸿鹄之志。
大家看得如痴如醉,舞毕,无不交口称赞。
褚裒也惊叹不已:难怪王导大人在世的时候,就很欣赏他的舞蹈。
正当一家人开怀畅饮时,家人来报,有位叫桓温桓元子的客人求见。
“元子?”
“姐夫?”
谢尚和司马岳几乎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仁祖(谢尚的字)兄,不用出迎,我自己来了。”一个浑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来人脸上有几颗星印,眼睛像紫石棱,须发如刺猬毛,姿貌伟岸,风度不凡,穿着宽大的风衣,带着疾风进来了。
桓温一进门,褚裒就感到气场不凡。你道这桓温是何人?他是苏峻之乱为国捐躯的宣城内史桓彝长子,论辈分他比谢尚、褚裒小一辈,年纪也稍小。
“哦,琅琊王爷也在啊,见过王爷。”
“今天是家宴,元子兄你来得正好,快坐下来,一起恭喜王爷的喜事。”谢尚上前迎道。
“啊,真是择日不如撞日,这次被我撞上了,下次我专程邀请你们到我家做客,可要赏脸哟。”
“姐夫见外了,你一旦邀请,我一定赴宴。”蒜子回答。
蒜子听司马岳介绍过桓温,但并不熟悉。桓温在十五岁时,因父亲死于小人之手,他枕戈泣血,立誓要报仇雪恨,重振家业;十九岁,桓温假扮吊客,混入仇人丧礼,手刃其三子,以此扬名天下,后又娶了司马岳一母同胞的姐姐南康公主,成了驸马爷。作为政坛新星,他步入仕途后一路官运亨通,咸康元年(335年),才二十出头的他出任琅琊内史(相当于太守)。
“元子兄孝道过人,感人至深,谢某十分钦佩!”
“哪里,仁祖兄的孝心才是我仰慕的楷模。”谢尚七岁时兄长去世,他哀恸的感情超出礼法,亲戚无不感到奇异。十五岁时,父亲在豫章任上病逝。时任丹阳尹的温峤前来吊唁,谢尚虽悲恸欲绝,但依然擦干眼泪,与温峤冷静作答,举止有异常人。
“跟你相比,我差得远哩。”
“那些都是陈年往事,不值一提。不过今天重新讲讲也无妨,哈哈。”
“今日元子兄为何事而来啊?”谢尚问道。
“就恭喜琅琊王爷和蒜子小姐而来啊!”
“不说实话?”
“唉,什么都瞒不了你老兄,想请兄台帮我跟庾翼大人美言美言?”
桓温知道,谢尚跟庾亮的弟弟、安西将军庾翼交往很深,庾翼镇守在武昌,谢尚多次前往庾翼驻守处商议军务。他曾与庾翼一起练习射箭,庾翼说:“你如果射中箭靶,我就将我的鼓吹赠送给你。”谢尚应声拉弓,箭中靶心,庾翼当即将他的鼓吹送给了谢尚。
“好说!”谢尚不假思索,满口答应,“不过得有个条件,你得先满饮此杯,还得跟我清谈一番!”
“清谈就免了,兄台知道我是一介武夫,哪会那些高雅的东西。”桓温接过酒,一饮而尽。
“那你喜欢什么?”
“我还是喜欢做点实事。”
“实事?”
“我要唤醒沉睡的天下,要让寒族的人冒出来。”
“沉睡?沉睡指什么?”蒜子看了看桓温,又转头问旁边的司马岳。司马岳也一头雾水。
“如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都是皇恩浩荡,我等有福啊。我在想怎么多为朝廷做点事,才不枉此生。”桓温才知自己的话有点多了,忙改口说。
蒜子不由得对眼前这位年轻人产生几许好感。见有些尴尬,她岔开话题,“怎么不见谢安叔父,到哪里去了?”
“这小子哟,跟一帮朋友不知到哪里找乐子去了,风流雅行,整天不顾家。”谢安的父亲谢裒接过话茬。
“谢安叔父不知像太公、还是外公,还是舅舅你?”褚蒜子笑道。
“他谁都不像,他就是他,一副臭脾气。”
“不管他,我们喝我们的酒。”桓温一挥手。
就是这次短短的会面,褚蒜子料不到今后居然会跟眼前这个年轻人进行长时间的政治较量。
带着浓烈的欲望,自信而睥睨当世,这年轻人有野心。这是褚裒的直觉。
离开乌衣巷谢尚家,顺道送褚蒜子夫妇回府,褚裒一到家,就做出一个重大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