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微服私访查到了李柱器确实存在卖缺的嫌疑,却苦无证据,又摸不到李柱器的卖缺路子,与任逢春商量了一路仍是没有结果。与此同时,李祥却过了一回二品大员的瘾,一路上大小官吏好吃好招待,倒是威风得很。
两路人马在保定城外三百里会合,李卫重新坐上了八抬大轿,摆着仪仗大张旗鼓地回到保定城。
李柱器一会儿听说李卫在南边巡视,一会儿又听说李卫在北边微服私访,实在是搞不清李卫捣的什么鬼,不禁有些心惊肉跳,急忙派亲信分头去查。但亲信刚刚出城,李卫却已经进城来。最后李柱器也没有搞明白,李卫到底是微服私访还是光明正大地巡视。
李卫和李柱器两下里互相搞不明白对方的路数,又各怀心思,但见了面却是十二分的热情。李卫在巡抚衙门见过了李柱器,李柱器又是嘘寒又是问暖,最后还留李卫在巡抚衙门里吃饭。直到下午申时,李卫方打道回府。
回到家里,李卫先向李祖母请了安,又和李夫人坐了一会儿,然后将府中之事查看了一遍,因心中有事,一切办完之后,便独自向后院书房走去。
此时已经是掌灯时分,天色暗蓝,初冬的风“呜呜”地响着,带着一阵阵寒气。
李卫一边向后头走一边打着主意,想着要先将这几天总督府积下的公务文书大略地看一看,到晚上起更的时候再请任逢春来一起商量暗查李柱器卖缺的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后院,一推门进了书房,却见李祖母已经端端正正坐在了房中的椅子上。
李祖母看见李卫笑道:“祖母在这里等你半天了,你可算是来了。”
李卫诧异地问道:“祖母,有事您差人吩咐一声,我便去您房里,怎么劳动您来我的书房了,这天冷的,当心吹着。”
李祖母没有回答李卫的话,却道:“你渴了吧,祖母给你倒杯水。”说着起身要倒水。
李卫一把将祖母按回到椅子上:“我来,我来!您这样我可担待不起,哪能用得着您?”
李祖母脸色一沉:“我宠我孙子还有什么担待不起的?让祖母倒!”
“好,好,好,您倒,您倒。”
李祖母起身倒了水,李卫喝了一口放在桌上,不知李祖母是什么意思。李卫正要开口问,李祖母又道:“怎么不喝完?快喝,别一会儿凉了。”
李卫奇怪地看了祖母一眼,仰头把水喝了。
李祖母又道:“还要不?”
“够了,不渴了。”李卫连连摇头。
“看你出的这一头汗,别让风吹着。来,祖母给你擦擦。”李祖母说着掏出手帕给李卫擦汗。
“祖母,您今天可是不对劲儿啊。是不是病了?”李卫伸手探探祖母的额头,“没有发烧啊。”
李祖母仍自顾自地向孙子献殷勤:“哎,你的扣子开了,祖母给你系上。”
李卫低头一看,不禁苦笑道:“祖母,您系错了,上扣给扣到下边去了。您这老眼昏花的,干不了这事。”
李卫将扣子重新系好,将李祖母搀到椅子上,笑道:“祖母,您也别跟我在这里打太极了,弄得我头疼。有什么话您就直说。您总这么着,我还真受不住。”
李祖母叹了口气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起我的娘家人了。”
李卫皱了皱眉,道:“我看您是真糊涂了,您不是没娘家吗?”
“我怎么没娘家?我娘家姓林,祖籍在苏南扬州。当年我爹爹赌输了钱,便把我卖出去当童养媳,我跟着那家人辗转来到苏北铜山。没到一年,那个没圆房的小丈夫就病死了。这家人骂我是丧门星,又把我卖给了你祖父。你祖父只用一担南瓜,就娶了我。我是恨死了我的娘家人,所以以前才和你说,我娘家人早都死绝了。可是,这人老了,就又恋乡了。以前娘家人来了,我就冷着脸说不认识。现在娘家来人了,我还偷偷地给他们送东西。你说这是怎么了?有句老话说得好啊,毕竟血浓于水啊。”李祖母说到伤心处,老泪横流。
李卫也有些黯然,递过去手帕,安慰道:“祖母,这也不难。您要想娘家人,我就让人接他们过来陪您。虽然您认识的那些人都已经老的老死的死,但他们的后辈还在,和他们说说家乡话,也是好的。”
“其实祖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看着我娘家人也出个像你这样有出息的,那不是给我们林家长脸吗?”
李卫这才有点儿明白了,他笑道:“祖母,您这话里可是有话。”
李祖母也笑了:“你这孩子,也是够机灵的。我就不和你藏着掖着了,有话直说了吧。我娘家有个叫林进友的亲戚,是我堂弟的第五个孙子。”
“这个亲戚扯得够远的啊。怎么?他是不是来求您办个什么事?”
“人家也没求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我那个堂弟随口说什么了?”
“不是你堂弟,是我堂弟。他说他的孙子,就是我刚才提到的林进友,人家可是两榜进士出身,先放了甘肃的县令,后来升了州同。但是因为性格太耿直,得罪了上司,结果三年大计的时候,说是不合格,被打回吏部重新考核分发。在吏部又被耽搁住了,竟然半年了还没有分发。你说这孩子冤不冤?所以我就想着你能不能给他想个办法,分到直隶省,安排他个实缺,也算给我在娘家人面前长了脸。”
李卫的头顿时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祖母,您这不是要害我一世清名吗?我要是给他一个官做,您老人家是在娘家人面前有脸了,我可是在皇上和天下百姓面前丢脸了。我什么都能答应您,但随便任用亲戚,不唯贤用人,这个我做不到。”
李祖母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好,你个没良心的,你现在成大官了,也不管你祖母的死活了。我既然和你不是一条道上的,那我现在就离开这个家,回我娘家去,你自己留着脸面吧。”
李卫本来是绷着脸,一听这话却又笑了:“得了吧您,您都八十多岁了,离家也有三十多年了,现在才想起来回娘家啊。”
“现在想起来也不算晚,回去还有几年活头。要跟着你,没几日就要被你气死!”
李祖母说罢站起来就要走,李卫真怕祖母赌气离家出走,一把将她拉住,说道:“祖母啊,不是孙子不听话。可您孙子我做了一辈子的清官,您也做了一辈子的清官的祖母,咱们不能就因为逞一时之快,为了在娘家人面前的那张脸,就把这个‘清’字扔了,捡个‘赃’字往头上戴啊。”
李祖母转过身来,说道:“你怎么知道林进友他不是个清官呢?我问你,他要是个大清官,你用不用他?”
李卫想了一下,说:“这个……就算他为官清正,勤政爱民,那他也不能来直隶!”
“为什么?”
“就因为他是您的娘家人,我得避嫌。”
“嗬,刚才你要‘贤’的,现在又要避嫌;刚才你说这个亲戚扯得远,现在又说是我的娘家人,我看你这是诚心不想帮祖母这个忙。当年你出生的时候,长得那叫一个小,要不是我没日没夜地守着,你说不定就死哪儿去了,没想到你竟然是个不听话的不孝子。我还是回娘家去算了。”李祖母狠狠地将脚一跺,向门外走去。
这时,李夫人推门走进来,她本来熬了一锅汤给李卫送过来,却见李祖母沉着脸正向外走,急忙将汤碗放到一旁的桌上,搀着李祖母道:“祖母,您这是跟谁生气啊?”
“你跟我一块儿回我娘家去。”
“回您的娘家?”李夫人奇怪地问道,“祖母,我侍候您三十多年了,才听说您还有娘家啊。”
“怎么没有?我娘家姓林,在扬州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扬州是个好地方。那我陪您去。”
李卫见这娘俩一唱一和,倒也拿她们没办法,赌气道:“好,你们就去吧。我是管不了您了,祖母大了不由孙了!”
“那正好不用你管。”李夫人搀着李祖母出了门。
李卫想了想,不放心地跟出门喊道:“夫人,你在扬州可要照顾好祖母啊。临走在账房多支些银子!”
李卫知道李祖母的倔脾气上来了谁也劝不住,除非自己真破了规矩把那个什么叫林进友的远亲弄到直隶来做官,但那是万万不可的。本来是想看看公事的,被李祖母这么一搅和,李卫是看不进去了,只觉得气闷得很,只好坐在椅子上一杯接一杯喝水。
这时天已经大黑了,外边更声响起,已经是入更时分了,李卫突然想起已经约了任逢春来商量事情,这个时辰也该到了。刚想到此,只听外面有人叩门道:“东翁。”
“是逢春先生,快请进。”
任逢春一推门,进来便说道:“我刚才看到老太太收拾东西要去扬州,口口声声要回娘家。您就真放心让老太太走?”
李卫听任逢春提到此事,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那有什么办法?我祖母就是这么一个倔脾气,跟我一个样儿。再说了,我就是拦得住她的人,也拦不住她的心。我要是不帮那个姓林的安排职位,她还不得天天跟我闹?有夫人跟着她,应当不会有事。让她到乡下养几天也好。”
任逢春突然站起来,道:“东翁,学生这里先告个罪,认个错。”
李卫奇怪道:“我祖母要回娘家,你告什么罪?认什么错?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啊?”
任逢春轻笑了一声,道:“刚才我进书房找您,正听到您和老太太说话,因为语气说得急,我怕有什么大事,就没有走。所以,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哦,那没什么。反倒是让你见笑了。”
“老太太说的这个林进友,我在五年前倒是有缘见过一面。我看此人言谈举止不像是个攀龙附凤之辈,反倒觉得他稍显迂阔。方才听老太太讲,林进友被吏部摁了半年没有分发,可见此人也是一个刚直之人。”
李卫仍旧有些不忿道:“不管他是什么人,走这个歪门邪道就是不行。既然你说他是个好官,我可以给吏部打个招呼,不要再为难他了,把他随便分到一个什么省,别的我就管不了了。更不可能让他来直隶,给他一个实缺。”
任逢春又是一笑,道:“依我看来,此人不该去别省,反而正该来直隶。”
李卫不解地看了任逢春一眼,问道:“先生是什么意思?我听着倒糊涂了。”
“您不是摸不清李柱器卖缺受贿的路子吗?如果林进友来到直隶,向李柱器买缺,这条路不就探出来了吗?”
李卫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招。我这就派人去吏部找田文镜,把林进友调到直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