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经新说:我在美国讲易经
- 吴怡
- 6174字
- 2020-11-26 15:01:28
第三章 我和《易经》
扫一扫,进入课程
我在美国的大学讲老庄的时候,讲的是我跟老庄的关系,讲禅宗的时候谈的是我跟佛学的关系,讲孔子的时候说我跟儒家的关系,那么现在讲《易经》就讲我跟《易经》的关系。
有些美国学生对此表示不理解,他们说,老师啊,您讲道家、儒家,又讲佛家,您到底是哪一家?这种困惑,不怪他们,因为他们把宗教区分得很具体,比如你是这一家,就不能研究另一家。我回答他们说,我是中国人,我可以百分之九十是儒家,百分之八十是道家,百分之七十是佛家。学生们就迷糊了:难道研究学问还可以像数学一样?他们认为只能是各占百分之三十,不可能是百分之九十、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七十。其实,对中国人来说,儒家、佛家、道家是整个融会在我们的心里的。现在因为我是给大家讲《易经》,所以只谈我跟《易经》的关系。我想先给大家做个介绍,你们就可以知道我讲《易经》是从哪一个观点来切入的。每个人对学问的研究都有其独特的经验和观点,这和个人对于某种学问的学习和研究经历是分不开的。我想应该先给大家做一个介绍,让大家知道我是如何跟《易经》结缘的,这样的话,大家就可以了解我讲《易经》的思路。
我从中国大陆到台湾时,大概十一二岁,那时正值抗美援朝时期,在中国大陆我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去学校,因为年纪小,不能念书反而越想念,所以到了台湾之后,我就天天去泡图书馆。那时读《老子》还很容易,因为有白话注解;《庄子》,我只能看《逍遥游》; 《易经》的话,对于乾、坤两卦还记得清楚,这两卦毕竟还有一个理路可以循,至于后面的六十二卦,就很模糊了(我那时候大概是年纪小,不知道看到哪一卦就放弃了)。后来我念的学校是师范大学,读的是中文系,学的几乎都是考证方面的东西,文学方面有一点,哲学则只有一门课,教我的老师是张起钧先生,他是影响我一生的老师。哲学课上没有讲《易经》,当时我对西方哲学有兴趣,这个兴趣就是一种欲望,促使我下决心读下去。但是后来,我没有再继续了,我换了学习的方向,转到了中国哲学这条路上来。西方哲学,我也念了好几年,譬如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但我很快就发现这条路子有问题,就“逃”出来了。在这里,我要和大家说一点,就是做学问,需要深入,深入以后还要能跳出来;如果深陷其中出不来,那就是被学问给框住了。如果进去以后跳不出来,就像很多念国学的人一样,搞一辈子考据,没有思想,没有生命。《易经》也是一样,学《易经》如果专门研究汉代的象数书,你就要花个十几年或二十几年;而且你进去以后,往往出不来。所以,一门学问,无论是哪种学问,心理学也好,哲学也好,文学也好,深入进去之后要能跳脱限制、能出得来,这是一种功夫。
我后来转变到中国哲学,《易经》这门经典,我多半是自己学的。到了大学,虽然传统《易经》的注解容易理解,但是我常常反思,对那些注解心存疑问,总感觉不满意。因为有些人的注解有时是这个意思,同样的文字在另外一个地方又改变了意思,它们前后不是一致的。最好的注解,到现在我还是认为是程伊川(程颐)的《易传》和李光地的《周易折中》。汉学家卫礼贤(Richard Wilhelm 1873—1930)的德文版《易经》,根据的就是这两本书。这两本书的见解,还有理论可循,有道理可遵。大学四年之后,我念硕士班,硕士论文是《道家的精神及其流变》,那时南怀瑾教授在我们研究所开课,我的这篇论文还是他指导的,在这篇论文中,我梳理了《易经》《老子》与《庄子》的脉络,然后谈及后来的道教;我是以“位、时”这两个要点来做主轴谈《易经》《老子》和《庄子》的。硕士毕业之后,我继续读博士,写了两篇博士论文,先是写《禅与老庄》,那是国际有名的学者吴经熊博士指导的。《禅与老庄》的论文写好之后,因为当时需要用钱,我就把这部书稿出版了,卖了钱给孩子买奶粉,学校说既然已经印行,就不能当论文了。所以,我又重写第二篇论文——《〈中庸〉诚的研究》,在《中庸》中,“诚”字很重要,我就抓住一个“诚”字来研究。除了《中庸》之外,我也把《易经》当作论文里面的一个重点。当时我写到这个“诚”字,没有想到“诚”字后来对我影响那么大,成为我研究《易经》的主轴。
博士毕业之后,我就继续在文化大学的中国文化学院做哲学系主任。当时,台湾地区的哲学系不多,只有台湾大学有哲学系,因为台湾大学的前身是日据时期建立的“台北帝国大学”,所以哲学系还是以日本哲学和西方哲学的观点为主。十几年后,哲学系才开始有方东美教授教中国哲学,再没有其他中国哲学的课程,更不要说《易经》和老庄的课程了。后来我做文化大学哲学系主任时,就有意要强调中国哲学,所以我自己开老庄的课程和中国哲学史的课程,后来又开了禅宗的课程,但是我没有教《易经》,也找不到老师教授《易经》。也就是说,在四十五六年前的台湾,我们当时都说台湾是文化沙漠。也许我可以找到一个算命的或者研究象数的,但都不是学者,当然不能请他们到大学里教《易经》,在大学里讲《易经》,必须要讲出一套哲学,要根据逻辑有理性地探讨,不能只是算命而已。找不到合适的老师,我自己也不敢教。为什么不敢教?因为我对《易经》的研究还是不够,有时对于某个爻的爻辞理解,感觉还是有问题,自己都不满意。看了很多的注解,无论是象数的注解、王弼的注解还是程伊川的注解,都感觉不切实际。我自己对爻辞的理解还不能够完全地放心,怎么教学生?一旦上手教学生,那是很危险也很不负责任的,所以我不教。我开始教《易经》,大概是1973—1974年。当时,我的同班同学黄庆萱教授(现在是《易经》研究的专家),他说要跟我合作写一本《易经》的注解,要跟别人的注解不一样。当时我写得很快,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就写完了《易经系辞传解义》,此时大概是1975年;而他负责注解六十四卦,直到今天,他还没有写完。
到了美国之后,我先在法界佛教大学教书,写了一本关于禅宗公案的书;1980年就到了现在的整体学研究所,开始先教《老子》《庄子》;过了几年,跟一位美国的女教授合开了《易经》的课,这门《易经》课后来出了问题。因为前半段是她教,她用的是卫礼贤的德文版《易经》;后半段是我教,我就把六十四卦的卦爻辞以中文标注,下面再写英文,根据中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学生们《易经》原文的意思。我也听她的课,发现她就同一般的美国荣格心理学家教《易经》一样。她讲述《易经》的八卦——乾、坤、坎、离、震、艮、巽、兑、离,是以卫礼贤的注解为主。她告诉学生,说乾卦是创造力,因为卫礼贤的翻译是“创造”,她要学生回去体验:什么是你的创造力?到下个星期在课堂上来说明或演示一下。好,第二个星期可热闹了。有个学生拿了他的一幅画来说明他的创造;有个学生拿一盆花——日本的插花来说明创造;还有一个学生带来一面大鼓在课堂上敲得震天响,以此来代表创造力。这就有问题了!我发现美国教授教《易经》原来是这样的教法,这是心理学的教法。这个课后来有问题,为什么?因为她是用卫礼贤的书作为参考,而我是用中文的原意,结果发现卫礼贤的翻译有问题。我用中文翻译指出卫礼贤以前的翻译问题,而她恰好把这些翻译拿来用,于是导致我跟她之间无法沟通,学生就不知所从了,所以这门课就停了。这位教授后来离开了学校,两年后我就接了这门课,一直教到现在,三十年来教了二十多次。
附录:答客问——问题就是感应
一、什么是学习《易经》最简单、最高效的方式?
我们说三易:不易、变易、简易。要注意,《易经》强调简易,《系辞传》的第一章也是强调简易简单的东西人家才能跟从,容易的东西才有功,不然你讲的人家听不懂,那有什么用?我讲句笑话,虽然是笑话,但这是事实,指出的是个真正的毛病。原台湾师范大学教育学院院长侯璠,跟我的老师张起钧教授经常在一起下围棋,一个是研究心理学的,一个是研究哲学的,两个人常常互相批评。那位侯院长讲的一句话很有意思,他说,什么是哲学?就是把一句人家听得懂的话,讲得人家听不懂。这就有点挖苦哲学了。不过,我认为这也是事实,西方哲学观念、理论,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听得懂的。所以,有一年在长安大学的学术交流会上,我提出中国的哲学不要跟着西方哲学走,要回头跟心理学合作;如果跟西方哲学一样陷入观念的游戏,讲得人家听不懂,还有什么用呢?拿佛学来讲,一部《华严经》,一百多万字,经义很深奥,不是一般人能念的;所以由《华严经》发展出来的华严宗,在中国没有得到很大的发展。但是,佛经中最简单的是什么?《金刚经》和《心经》,尤其是后者,只有两百多字。《心经》和《金刚经》,人人爱念,因为简单明了,容易懂。正因为它们简单明了、容易懂,才有最高的功效,人们就可以读进去。前面我就说过,学习《易经》,第一要把《易经》和人生相结合,以你自己的经验来体悟,不要把它作为玄妙的东西放在高高的象牙塔里面;第二不要好奇,也不要把《易经》抬得太高,认为是天书,包括了一切,要持着“平常心是道”(这是禅宗的话)的心态。《易经》讲的就是日常生活的东西。前面我为什么讲缘?缘就是日常生活,你所遇到的都是缘。所以,我一直认为中国的哲学就是“简单”。《易经》讲简单,《老子》也讲简单。《老子》只有五千言,简简单单,文字也简单,整本书的偏僻字大概不超过二十个,都是日常用到的字,简易简单!《易经》也是如此,要从简单的地方着手,才能产生最高的效果。
二、整合与整体如何区别?
我再强调一下整合与整体。整体是先注意体,是全面的。以觉悟与自性为例。觉悟的英文是enlightment,自性的英文则是individuation,是个人的。自性是禅宗的说法,讲自性,一定要讲到禅宗的思想。而讲觉悟,就不同了。觉悟,一定是超脱的,不执着生死;一定是整体的,是全面,不是一面的,悟了以后要看看全盘,所以一定是整体的、开放的;一定是转化的,转化才有觉悟,觉悟就是一种转化。所以,要理解整体,就要先把握“体”,体就是道,然后道通万物,才能够使得万物相通,要把握住道才能通万物。把握不住道,只讲万物的话,万物千差万别,它们当然是相斥、相反,也很难整合了。可见,整合是方法,整体是本质。先要整体,然后再谈整合;只讲整合,就谈不到整体。
三、何谓三易?
接下来,说一下三易。传统的说法认为《连山》《归藏》《周易》为三易,我认为是一个传言。关于《周易》,根据司马迁《史记》所说,是周文王在羑里的监狱里把八卦变成六十四卦,即文王开始创造六十四卦。如果在文王之前没有六十四卦,又哪有《连山》《归藏》二易?前人说这两部书遗失了,说是遗失了,但没有人看见过,如何来证实呢?我们在现存的甲骨文里,只看到有牛骨占、龟甲占,没有看到《易经》这种占法,所以,在没有看到这两部书之前,我认为是无法谈的。说《连山》是天文,《归藏》是地理,这都是附会的传说,不必把时间花在这上面。
中国文化讲究的是“以经解经”,是否需要同时研读其他的书籍呢?
的确,我们读《易经》也好,读老庄也好,最主要的是看原著,这就是以经解经。至于注解,看一两部好的就够了。《老子》的注解至少有五百种,你要是全身心投入去看他们注解的差别,就要花太多时间,不值得;而《易经》的书,据《周易辞典》记载,注解的有上千部。所以,不要花时间在很多非第一流的注解上,注解不要看太多,一两本传世不朽的注解之作就够了。像《老子》,看王弼的注,就差不多了。
四、“转缘为真”的“真”是指什么?
在佛教来讲,这个“真”是指真如。真如不是释迦牟尼讲的,是大乘佛学的观念,有点儿像我们讲的道,也就是宇宙人生的真实本体。但是,印度佛学真如的体是空的,我们的“道”不是空的,道是以虚为用。这是真如和道的不同。我说的“转缘为真”的“真”不是真如。这个真,最简单的说法就是真实、实实在在。我们看到的缘是变的。缘生缘灭,印度佛学来讲就是空,而中国哲学认为不是空,道不空,是真实的。在你的一生中,有很多事情,你要学会转。中国传统哲学中,譬如儒家,常常讲天理人欲,尤其宋明儒家。他们主张要存天理、灭人欲,但是存了半天,天理不存,人欲也灭不了。存天理、灭人欲就是句空话。人欲就是缘,我们都有欲望,有欲望就有缘,所以我们把人欲一转就转到天理,天理不是另外一个问题,就在人欲里面。“真”不是另外一个存在,“真”就在缘里面。佛教常说要惜缘惜缘,缘分不易,人生难得,所以要好好把握。这就是真。那么,禅宗的茶来喝茶、饭来吃饭,不也是缘吗?饿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这不是缘吗?喝茶吃饭,都在其中。《心经》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缘,这是佛学的话。缘中有空,空中有缘,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也是佛学的话,不是中国哲学。可见,真就是道,你要把它转成一个真真实实的、你可以享用的存在。
五、如果不是从做学问的角度学习《易经》,而是在生活中去用,那势必是站在“有用”的角度,那“无用”应该如何去体认呢?
如果你都拿有用、无用的眼光去看,第一是功利的;第二是暂时的、狭窄的,你看不到大用,只看到小用。一般人讲的用都是小用,不是大用。讲无用之用,讲得最好的是庄子。《庄子·人间世》:“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认为,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我在学校里讲“无用”,美国的学生都不太理解,他们以为,“无用”不就是没有用,还用讲吗?可见,他们对怎么用、怎么不用都搞不清楚。
以儒家为例,《论语·先进》记载,有一次,孔子跟四个学生(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在聊天,要求他们各谈其志。子路就讲,给我三年时间,我可以把一个常常受到别的国家侵犯、又闹饥荒的千乘之国变得人人勇敢善战,而且懂得礼仪。冉有说,给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国家去治理,可以使百姓饱暖,再延请君子来施行礼乐教化。公西华则说,自己希望在祭祀活动或者盟会中,做一个小小的赞礼人。这三个学生说的都是用,指有用。而最后一个学生曾晳,一边听师兄弟们谈着理想,一边弹着瑟。孔子就说,你也讲讲。曾晳就把瑟放到一旁,说他只喜欢在暮春三月,穿上春服,跟几个小孩、年轻人在水里洗个澡,然后在舞雩台上吹吹风,一路唱着歌走回来。孔子说“吾与点也”,我赞同曾点说的。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孔子的理想不是说要又快又好地治理国家,如三年便兵强国富,人民安居乐业。最高的理想一般来讲是看不到的,大家只看到有用,曾点谈及的好像是无用的,其实是最理想的。
再举一个例子说吧。有个小院子,我每天早上在这个院子里面散步半个小时,院子里只有一棵松树,我仰望着蓝天,心里便想我现在看到的这个天,同样是孔子在两千五百多年前看到的天,同样是周文王所看到的天,同样是很多哲学家所看到的天,都是同一个天。是不是?这就像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所讲的共时性,同时穿越了时间的轨道。被鸠摩罗什称为“中华解空第一人”的东晋僧人僧肇的《物不迁论》就说,我们要超越时空的话,孔子还在那里活着,还在传经布道,还在周游列国,还只是两千五百多年前。所以,我现在看到的天也是孔子看到的天。从这一点上来说,你可以超脱时空。可见,我在这个院子里散步,我没有想到什么用与不用,但是我可以打破时空,摆脱一切烦恼。这样的院子很多人都有啊,就算没有院子,他打开门也可以看到天呀!可是,今天我们有几个人去看看天,有几个人会想到这片天,也是两三千年前古人所看到的天?同一片天空,没有人去想。这个院子就是我们的心。在我们心里面有一个院子,有一片土地,在这个地方你是超乎“用”和“不用”的。所以,我说谈小用、谈有用,那只是把自己变小了。我们用《易经》,要能转缘为真,要能在无用处得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