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幕后交易

日本军火商眼中的成都龙泉驿

龙泉山脉像是一座色彩浓郁的绿色画屏,又像是一匹青葱的骏马,在离成都不到20里的平洋大坝上,忽然扬鬃奋蹄向东疾驰而去;上山15里,下山15里,最后住脚于简阳地界的石经寺。

越渐清亮起来的晨光中,一辆去重庆的上等长途公共汽车,过了龙泉镇,上了龙泉山;上了龙泉山汽车就加大了油门。在庞大的绿色山峦上,这辆去重庆的长途公共汽车,像只小小的甲壳虫在缓缓爬行,沿着一条忽上忽下,飘带般蜿蜒盘绕的山路,吃力地不断往上拱。牛吼般的马达声,一路轰响于山间。其实,龙泉山脉并不太高,一般也就是几百米,弯道虽多些,路也不尽难走,但公共汽车竟然难过得成了这个样子?这是靠窗而坐的日本军火商岩崎没有想到的。而且,他乘的这班去重庆的公共汽车,就是最好的汽车了。当然,这车比起那些靠烧木柴或烧煤驱动,一走三四里就得停下来修理,像害了病的老黄牛似的汽车,不知又要好到哪里去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由此可见四川的贫穷落后,中国的贫穷落后。这就是现时的中国!作为日本三菱军工厂新近派驻中国(上海)的总代表,岩崎这是第一次乘船由夔门进四川,他是先到的重庆,再到的成都。李白诗中“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次,他是真正领略到了。船进三峡时,江两边危乎高哉的千仞绝壁,峡中奔若惊雷的江水,都给了他惊心动魄的强烈印象。

半个月前,他从重庆到成都,不是这样乘公共汽车沿东大路来的,而是带着他的助手,沿隆昌、荣昌、内江……那一线费时一周慢慢考察过来的。一路上都是坐的“老黄牛”车,甚至有的路段连“老黄牛”都没有坐的,他们就走路或是坐四川乡间的鸡公车——独轮车,由乡下汉子推着,一路吱吱嘎嘎地响着而来。他对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悠久的中国历史非常喜爱,中国古典四大名著:《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都是熟读了的,说起里面的人物故事,如数家珍。《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据说就是那种他乘坐过的鸡公车。“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一路上,他宿过不少鸡毛小店。这些城乡间鸡毛小店两边的门楣上,都用红纸张贴着这样的墨写对联,他觉得非常形象有趣。中国文字就是这样,一字一句都能尽传精神。重庆与成都直线距离不过千里,他们竟走了一个星期,吃了不少苦,也大开了眼界。一路之上,他领略了川东川西不同的风貌。川东的雄峻,川西的灵秀,特别是成都平原上的小桥流水、烟村人家,星罗棋布的田原……那一份自给自足的富庶、清新,简直就像是一幅幅水墨画,有种陶渊明诗中的韵味。但一路上惊人的贫富悬殊,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别是,出没于深山老林中的土匪,估吃霸赊的地痞,城乡间作威作福的恶霸,还有袍哥、娼妓,拥兵自重的各地军阀的横征暴敛……这些都是他原先没有想到的。来中国前,他曾经作了不少准备,看过不少有关介绍中国方面的书报。但从书本上得到的印象,与他考察后得出的印象,是有差别的。

岩崎是个博学的人,他毕业于日本明治大学,到过世界上许多国家,见多识广。他还记得法国著名游历家马尼爱游览成都后,在其著述中对这座城市有一段生动记叙:“唯于晓色朦胧之际,遥望其间,尚有巍峨气象……其时城堙暗淡,景色清幽,若隐若见,如龙盘,如虎踞,扼峙于旷土平原;而河道纵横,亦复绮交脉注;诸河上流迤西八十法里,有瀑布自悬崖出,凡菜畦稻田及罂粟花地,俱借以灌输畅茂;但觉连陌如云,鼓风成浪……宽衢华厦,绸轿锦舆,金碧辉煌,陆离光怪……”

英国学者肯德也曾经在报上撰文称:“这个省份(四川省)的财富和资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法和它比拟的。”

是的,他想,这些话对,但也不对。所谓天府之国,其实也就是川西坝子、都江堰一线。书上说,这里岁无饥馑,物华天宝。成都自古繁荣,早在唐宋时期就有“扬(州)一益(成都)二”之说。晋代左思在《蜀都赋》中的名句“既丽且崇,实号成都”言简意赅,他印象很深。但今日的成都,也不是想象中的好。由此,他的思绪突然宕开去,想得很深很远。就在中国的戊戌变法之前,当时日本与现时的中国很是相像:各地军阀盘踞,一盘散沙,各方面都很落后,国力衰微。然而就在那时,日本一批有识之士,抛开了中国这个数千年来显得已经相当陈旧的老师,转而向西方学习,开始了明治维新。而在这之前,古老的中华却还久久地沉醉在一个虚幻的梦中,认为中国是天朝,最大最了不起;世界各国各民族都是得向天朝俯首称臣进贡的蛮夷、蛮夷之邦。即在所谓的清朝康、乾盛世期间,当自以为是的康熙、乾隆皇帝宣布闭关锁国之际,实际上就将古老的中国排斥在了世界之外。也就在这时,曾经在各方面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走在世界前列的中国,已经是大大落伍了。而也就在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在大步前进,特别是一些西方国家依仗日新月异的先进的科学技术,来武装、壮大自己;用先进的民主制度来完善国民灵魂,因而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当西方帝国主义依仗其船坚炮利,一头撞开了古老的自以为是的中国森严的壁垒,撞醒了古老中华的梦,让中国在吃了大亏之时,这就有不少有识之士趁机发出了改革的呼声。首先是,人称南海先生的康有为联合了一批有志有识之士,趁在北京应试之际,上书光绪皇帝,要求变法维新,得到了年轻有为的光绪皇帝的首肯和支持,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公车上书”和接下来的戊戌变法。然而,中国的戊戌变法不像日本的明治维新那样单纯,中国的戊戌变法最终失败了。结果很惨,光绪皇帝就此被慈禧太后剥夺了一切权力,关在北海瀛台那个四面环水的孤台上,孤零零地了此残生。湖南的谭嗣同,四川的刘光锐等六君子,被逮捕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后斩首于北京菜市口。康有为康圣人等,就此流落海外……细细追究起来,中国的戊戌变法,之所以最终被打入一派血泊之中,还是因为落入了一个人际关系的黑网。最典型的事例是,当坐在龙廷上的光绪皇帝感到形势危急,带信给康有为,要他们速拿出一个办法来。关键时刻,敢于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谭嗣同,自告奋勇去找到也是维新派人士,掌握着清军精锐新军的袁世凯,直说了光绪皇帝的危急,要求袁世凯在光绪皇帝陪着老佛爷慈禧太后去天津小站检阅新军时,进行兵变,将慈禧太后逮捕软禁,将慈禧太后手下第一干将荣禄当场诛杀。完了,血气方刚的谭嗣同直问袁世凯敢不敢接皇帝的血书?还说,如果不敢,你现在就可以将我谭嗣同缚了献给慈禧太后,以我的命、我的鲜血染红你的顶子。袁世凯当时表现得相当忠勇义气,愤然说,我杀荣禄等人,如杀几条狗耳。殊不知,谭嗣同前脚一走,袁世凯后脚就去向荣禄告了密……结果,从上至下的维新人士,就像是误撞进了一张黑网的几只蜻蜓,被粘在了黑网上不能动弹,让滑过来的黑蜘蛛慢慢吞食、享用。看看,世界上有哪个国家哪个时代,有中国这样复杂的人际关系?

日本经过明治维新后,很快励精图治,走在了世界的先进行列,而中国却越渐积贫积弱下去。四川之行,他没有看到多少亮色,看到的却是与袁世凯大同小异的阴谋家,他们是多么的一脉相承啊,多么的相像啊,都是两面三刀,口是心非。难道刘湘、刘文辉、田颂尧这些人不是这样的人吗?尽管他与刘湘、刘文辉、田颂尧这些人只是草草接触了一下,但还是明显地感到,这些人的道行很深,做事总是藏头露尾,说话也总是言不由衷的。借中国一句古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要看清这些人的庐山真面目,还真不容易。

记得拿破仑说过,遥远而庞大的中国,就好比是一只睡狮,迟早要醒的。但是,作为与庞大的中国比邻的日本人,作为一个日本的军火商,他是不愿意看到这只睡狮醒过来的。中国,四川就这样军阀割据下去才好。他想起了四川一句俗话:趁浑水好搭虾扒。虾扒搭起了,不仅可以捞虾,也可以捞鱼。中国,四川越是军阀割据,日本的军火才越是可以进入四川,进入中国,大赚四川人的钱,中国人的钱。记得小时候,童稚初开时,老师总爱在课堂上发一些很精美很好吃的糖果给他们吃。吃完后,老师问:好吃吗?小朋友们众口一词:好吃。老师这就适时将一张硕大的大洋彼岸的雄鸡鸡冠状的中国地图挂在黑板上,引导性地说,这就是支那。你们吃的糖果就是支那的,支那还有好多好多的好东西,等你们长大后去拿好吗?小朋友们又是众口一词:好!

从小的军国主义培养,让他此行看到中国的什么都要拿来同日本比一比;看到中国的什么东西,都想要攫取,这是一种自觉不自觉的潜意识。

汽车爬一个大坡时发出牛吼,费了好大劲才爬了上去。为此,转移了他的思绪,而且让他一直担着心,直到汽车上了坡,他才放了心,无端地叹了口气。朝外看去,他发现了龙泉山的另一面,它不光是一味的绿,而且还是一座花果山。不时闪现于眼前的山上人家的茅竹芦舍,无不掩映于花树果丛中,梨树、桃树……其中,枇杷树最多。想来每年枇杷成熟下树时金黄一片,该是一幅什么样的丰收景致呢?颇有兴致地打量着窗外景致的他,一时有些恍惚,觉得眼前的景致,与他的家乡日本伊豆很像。日本是个多山的国家,绿化很好,尤其是伊豆,人在其中,简直就是穿行在森林中。日本不仅多山而且多水,四面都是大海。家乡伊豆多温泉,但家乡伊豆的山脉却没有这样连绵起伏,一鼓作气的气势。

岩崎毕竟是个军火商人。他没有诗人的情怀,在某种意义上却有种军人的眼光,他觉出这座龙泉山脉,实在就是成都东面一处重要的军事要隘,具有重要战略地位。他听说,出成都往西,沿川藏线去也就是一二十里地,平地上突地矗立起一座清秀山峦——牧马山。那山没有龙泉山脉雄峻,却是起伏连绵,像一条青龙腾游于一望无边、二望无际的川西平原上,同川藏线一起肩并肩地往西往西,一直走到古诗中“烽烟望五津”“走遍天下渡,难过五津渡”的新津县境内的那个濒临岷江,与县城隔三江相望的旧县五津镇为止。据说,牧马山这个名字还是三国时期及以后大名垂宇宙的蜀相诸葛亮取的。蜀国初期,藏军势力很大,不仅一直延伸到临邛(邛崃)桥西,而且连成都附近那座连绵起伏的清秀山峦也是藏军所在地。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连强大的魏国、吴国都要在荡平之列的诸葛亮,怎么能容忍这种现状存在?但诸葛亮没有向近在咫尺的藏军动手,因为这个存在是历史造成的。凭借自己的威望,诸葛亮要藏军退一箭之地,逼近成都的藏军岂有不从的?这就约期射箭。射箭之前,诸葛亮派人快马给远在二郎山下,大渡河以西的打箭炉城(现康定)守将郭达送信,交代了他需如此如此。届时,赵云奋臂拈弓搭箭一射,神箭破云而去。双方寻箭,一直寻过二郎山,寻过大渡河,一直寻到打箭炉城的前山上,只见赵云射出的神箭插到前山绝顶一巉崖上,箭瓴直指蓝天,威风凛凛。藏军不知是计:是诸葛亮让打箭炉守将郭达预先将箭安插上去的,这就如约退兵,一直退过打箭炉城,退到炉城之后的折多山以西。那山,以后改名为郭达山,同折多山一起将打箭炉城前拥后抱。

成都西面那座连绵起伏的清秀山峦很是奇特,从平地上看,它是山,但上得山去,好些地方都是一趟平。山上古木参天,青草没膝,实在就是一片绝好绝大的天上草原。这天上的高原以后成了蜀国最好的军马场、练兵地兼刘备们休闲跑马的打猎地。牧马山,诸葛亮给这山取了一个很好的名字。

日本军火商岩崎的思绪没有在这些人文掌故上停留太久,作为世界闻名的日本三菱兵工厂的总代表,他更关注的是此行的收获。他省视着自己此次的入川行,检点行囊,觉得很不满意。

在重庆,他没有少费唇舌,刘湘才多少订了一些军火,到成都,田颂尧也订了一些,但都不令他满意。他本来是抱着很大的希望来成都的,是奔四川省政府主席兼二十四军军长兼川康边防军总指挥刘文辉来的。刘文辉是四川最富的军阀,肥得流油。可惜,借中国一句话讲:叶公好龙。昨天去四川兵工厂巧遇刘文辉,看起来,刘文辉对他兜售的军火,诸如飞机、大炮,还有三八大盖步枪乃至出厂五年价格减半的子弹,都极感兴趣,问了又问,也显得很在行。可是,这个最大的买家却没有买他一枪一弹。难道这个刘文辉是要舍近求远,去买德国或是美国、英国、法国等西方列强的武器?但这些西方列强的军火,价格上远比三菱兵工厂的贵呀!真是不明白这些四川军阀是咋想的?他只是直观地觉得,这些四川军阀心机很深,用一句四川话说就是“总是踩假水”。于是,他不由得想起昨天下午从四川兵工厂回到大川饭店以后的情景。

田颂尧才不是“田冬瓜”,机敏得很

他刚回到大川饭店,饭店经理就陪着一个50来岁,身着长衫,身材干瘦,二指宽的脸上戴副鸽蛋般铜边眼镜,下巴长了几根虾猫胡子,像只河虾的中年男人拿着二十九军军长田颂尧的名片来请。那“河虾”是田颂尧身边的一个师爷。

这就出门上轿车,去了西二巷田颂尧的公馆。高墙深院的田公馆是四进大院,大院相对独立又相互连接有序。见到河虾状的师爷陪着客人近前,门口站岗的卫兵,立即将胸脯一挺,行持枪礼。跨过门槛,迎面的屏风是熊猫戏竹,过屏风眼前一亮,豁然开朗,花园、游廊、假山、荷池、翠竹、亭台楼阁……层层叠叠,极有沟壑。一路而去,移步换景,像是一幅幅不断变幻色彩丰富的万花筒、多棱镜。从那一根根需双人才能合抱的红柱、穿斗结构的房屋结构、飞檐绿瓦,牛角般冲天而去的屋檐及挂在屋檐上,在风中鸣响的铜铃等传统中式建筑结构上,他看到了日本建筑脱胎于中国建筑的影子。心中不禁感叹时,师爷已将他带进一处别有天地,鸟语花香的轩敞小院里。师爷像唱戏似的,一手提起袍裙,沿着花径一溜小跑,上了阶沿,来到对面一字几间排开的青堂瓦舍中间那间厢房,隔着珠帘弯下腰去,轻轻一声:“军长,他来了。”

里面应了一声,师爷转身,很客气地比比手说,“请!”并随手撩起珠帘。

二十九军军长田颂尧和副军长孙德操(孙震字德操)已经坐在里面等他了。

这是一间中西合璧的客厅,四四方方的,进门就一目了然。锃亮的红木地板上,铺着厚重的粗条花纹的波斯地毯,轩窗敞亮。进门左边顺一排沙发,右边顺一排中式红木几椅,完全是中西对立。正面,靠着后窗,摆有两张镶金嵌玉带有宫廷特色的太师椅,椅上垫到软垫蜀绣图案,军长田颂尧和副军长孙德操一左一右坐在椅上,隔一张玉石镶面的高脚茶几,他们正头碰头地小声说着什么。在他们头上,墙壁上挂一幅成都早先年间名画家古中古画的青羊宫里打金章。画面上,紫烟缭绕的青羊宫打擂台上,两个武林高手正在交手。

师爷将他做了介绍。

“坐坐坐。”田颂尧显得很和气,笑得弥勒佛似的,也没有起来握手什么的,也许是胖,懒得起身,手一比,示意他坐在近前的沙发上。他坐了,是正襟危坐,目不转睛注意着这两个人。田颂尧穿一身军便服,也就是40来岁,中年发福,又白又胖,显得绵扯扯的,难怪被人称为“冬瓜”。一双眼睛有些眍,因为胖,又爱笑,总是半睁半眯的,但偶尔定睛注意什么时,眼睛一下睁大,目光还是很有威棱的。“笑官打死人!”他想,这种人其实是很厉害的。与田颂尧隔几而坐的副军长孙震,是个标准军人,略高的身量,四肢匀称,戎装笔挺,坐姿也始终保持着标准的军人姿势,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上,一副大刀眉,皮肤黝黑,双目有神。他发现,从他一坐下起,孙震就研究似的注意着他的一言一行。他看出来了,二十九军副军长孙震是个很能干很精明的将军,不是个久居人下之人。田颂尧有种见面熟的本事,哪怕对他这个日本军火商。田颂尧一开始就谈茶,指着摆在他面前茶几上的一碗四川盖碗茶说:“茶,早就给你泡好了,是我们这里的蒙山顶上茶。听说你对我们中国很有研究,有一句‘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不知你知不知道?给你泡的是我们的四川盖碗茶,不晓得你吃不吃得习惯。”也不等他回答,率先示范,用一只胖手端起黄澄澄的茶船,右手揭开茶盖,用茶盖轻刮几下茶汤,举了举,轻轻抿了一口。他知道,这是请茶。

这就入乡随俗,端起茶船,学着四川盖碗茶的喝法喝了茶。

放下茶碗,田颂尧说:“我们是军人,喜欢直来直去。我同孙副军长商量过了,你这趟来成都不容易,我们也不能让你甩着空手回去!”说着看了看一直没有说话的孙震:“我们决定向你订20万发出厂五年的子弹,1万支三八式大盖枪。”孙震点点头,补充:“价钱就是今天上午你在我们的四川兵工厂同刘文辉刘主席谈定的价格。如果你那里没有什么变化,我们等一会儿就同你签合同。钱,立刻给你打到你们上海办事处的账上去。等你回到上海,钱也肯定到了。但你的货,也要按时给我们发来啊!”

“太好了!”他说,“我这里没有什么变的!”说时站起来向田颂尧、孙震鞠了一躬。连连说,“军长你们就放心,钱到货到,肯定肯定!”他在作保证时心想,上午我在兵工厂的一举一动,连各种军火的价格,他们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暗处,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呢!

坐下后,他想了想,问了田颂尧一个很不应该问的问题。

“田军长!”他说,“我有一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

“问问问,随便问。”

“你们四川天府之国,四塞沃野。从外面购买进来的武器,都要过夔门,走水路;得经刘湘的防区才能到成都?”田颂尧也不说话,只是连连点头,一双眼睛猛地睁开放光,看着他,似乎在说,你问得好,接着问。

“田军长你这批货,就不怕过刘湘防区时,他给你扣了过不来?”

田颂尧和孙震先是相视微微一笑,继则哄的一声仰头大笑起来。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笑,笑得似乎既开心,又有几分诡异。他有些迷茫地注视着这两个将军。

笑够了,田颂尧说:“岩崎先生,看来你不简单,把我们四川的情况吃透了。你这个问题可说是问到了关键,问到了一个军事机密。不过,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们在你们那里买的军火,经过刘甫澄将军的地盘,是决不会被扣押的。因为我们之间是同盟军,而有些人的军火是过不来的。”他发现,田颂尧这样说时,孙震那张总是显得严肃的脸上,绽露出一丝笑。这笑,似乎很有深意。那么,他想,谁的军火不能过刘湘的防区呢?刘文辉、邓锡侯的军火不能过吗?不然他们为什么不买我送上门来的价廉物美的日本军火呢?当然,这仅是他心中的疑问,他不会当面问这两个将军。

在签了合同后,田颂尧请他吃了一顿饭。这顿饭让他大开眼界,大吃一惊,让他领略到了闻名世界的川菜的品种之多、味道之美,还有蕴含其中的巴蜀文化之博大精深。

是一桌名厨主理的川菜。

他随同主人田颂尧和陪客孙震走进餐厅时,一下子就感到了对食物的迫切需求。这是一间中式小餐厅,不大,却极精致。锃亮的红木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当中放一张通红锃亮的椭圆形大桌子,这种桌子的四条腿就像四条曲身飞翔的龙,龙头在地板上翘起。在龙尾与桌面交接处宽宽的,像是古代士大夫拴在腰上的玉佩,“玉佩”上镌刻着精美的图案。不要说吃,光是看这样的桌子就是一种艺术上的享受。墙上有几幅画。有装在提篮里光亮得发黑的葡萄、黄金色的枇杷……还有装在雪白瓷盘里煮得黄澄澄的玉米,这玉米似乎能让人闻到刚刚煮熟时散发出来的新鲜的甜味,他找到了为什么一进这餐厅就有饿的感觉的原因了。主客分三方落座后,主人做了个手势,穿红着绿的几个女佣立刻鱼贯而入,上菜的上菜,斟酒的斟酒。顷刻间,极富特色的美味佳肴将那张古色古香,整体呈鼓状的桌子摆满了。然而,这才是刚刚揭开了序幕,这些美味佳肴是用作佐酒的凉菜,酒上的是唐时宫廷酒:绵州大曲。川酒名闻天下,没有孬的;最好的酒还有五粮液、泸州老窖等等。他知道,在川、鲁、京、粤中国四大菜系中,影响最大的,还是要数川菜。他这是第一次感受川酒川菜。

据他所知,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有中国人会吃,光是吃饭时间,有时就要长达几个小时,川菜尤其如此,程序也多:先是喝酒吃凉菜,然后才进入正轨,上热菜,完了还要上汤。俗话说:川戏的锣鼓,川菜的汤,川汤非常讲究,有吊汤、清汤、红汤……据说,田、孙两位将军还不是最会吃的,但他们在席间表现出的对川菜饮食文化知识的渊博,让他震惊佩服。川菜讲究多,用人上茶只能上七分,斟酒只能满八分,所谓茶七酒八……上鱼,盘子中的鱼头鱼尾的摆放的方向,也是不能错的。

川菜讲究一菜一格,琳琅满目,一听菜名就很有趣,很有文化很有历史,让人心向往之。什么二姐兔丁、王胖鸭子、夫妻肺片、陈麻婆豆腐、龙抄手、赖汤圆、古月胡、矮子斋……都上了。而且,这一顿饭还不算是正式宴请,是家宴,如田颂尧所说,是便饭。那么,正式的隆重的宴请呢,又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席间,他虚心求教。主人田颂尧和陪客孙震也都不吝赐教,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让他眼界大开,不时惊讶得目瞪口呆。

“人说吃在四川,此话不假。”田颂尧一边说时,一边伸出包金乌木筷子指指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让他多吃一些——

“四川自古号称天府之国。土地丰饶,气候温和,雨量充沛,瓜果蔬菜,四季常青;牛羊猎狗、鸡鸭鱼兔,应有尽有。加之四川历史文化悠久,人文荟萃,早在西汉时期,川菜就已脍炙人口。成都出生的大文人扬雄在《蜀都赋》中对川菜就有相当精彩的描述。西晋左思在《蜀都赋》中,也有‘金垒中坐,鲜以紫鳞’的赞叹。唐代大诗人杜甫流寓成都时,也为川菜的魅力所吸引,说是‘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南宋著名诗人陆游自蜀返浙后,多年也不忘川菜,他在《思蜀》中写道:‘老子馋堪笑,珍盘忆少城。流匙抄薏饭,加糁啜巢羹。’明清以后,随着从清初开始的,长达一百多年,从全国十多个省移民到四川的‘湖广填四川’,和以后的大量外籍官员入川,厨师随行,这就更是把全国各地的名馔佳肴带进了四川,川菜更加发扬光大。”

如果说,田颂尧这番对川菜着重在沿革上的介绍,是战略上的概括,那么,孙震对桌上某道菜品的细说,就是战术上的分析了。

“这道菜虽不是最为有名,但雅俗共赏,最有川菜特色,老少咸宜。”上热菜时,孙震指着一个大品碗中的陈麻婆豆腐说:“你先尝尝。”

这是一个造型考究的景德镇大品碗,雪白的碗面上,用传统的具有唐代风韵的笔法画有一幅中国二十四孝中“卧冰求鲤”故事。碗上浮一层红油,他试着伸出筷子探进红油,颤巍巍夹起一块雪白的豆腐,刚刚放进嘴中眼就大了,连说好香好香。豆腐,日本人也会做,是唐时从中国传到日本的,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豆腐会做得这样好吃,问这豆腐是如何做的,又为何叫陈麻婆豆腐?

孙震告诉他,清末年间,成都罗家碾附近有家豆花店。开豆花店的是一个陈姓中年妇女,脸上有几颗浅麻子,人称陈麻婆,陈麻婆手脚麻利心肠好。每天有许多在罗家碾榨油卖苦力的干人,和一些推车抬轿者到她的豆花小店吃饭。她对这些干人多有照顾。陈麻婆的豆花做得非常好,她对这些干人提供价廉物美的豆腐和干白饭,久而久之,让去她处吃饭的干人心存感激心生报答。《诗经》有言:投我之木桃,报之以琼瑶。这些在罗家碾干活的干人,都是榨油的,打大锤的,推车的……总之不离一个油字。他们钱没有几个,可有的是油,顺便就将碾坊中主人的油顺手揩来,以最低的价格半卖半送给了陈麻婆,而且涓涓细流,源源不断。

心灵手巧的陈麻婆有了这些油,将豆腐不断改进,锦上添花,做出了如今这样色香味俱佳的“陈麻婆豆腐”,从民国初年就成了一道进入上等社会的名菜。它的特点是麻、辣、烫、鲜、酥、嫩;豆腐不烂,壅在红油中的颗颗酥花生米、牛肉粒味香鲜美。

又比如这宫保鸡丁,是清朝年间四川总督丁宝桢发明的。这丁宝桢也是四川军工厂的创始人。丁宝桢,也是一个美食家。宫保鸡丁这道菜,做法也大有讲究,将净猪肉洗净切成肉丁。川菜讲究刀工,分直刀法、平刀法、斜刀法……肉丁切好后,码上少量酱油、盐。一般盐不行,你们日本的海盐更不行,要用我们四川自流井的井盐才行;还有水豆粉、醋、料酒、胡椒粉……勾兑成汁。炒时讲究火工。火分旺火、中火、小火、微火。讲了宫保鸡丁,孙德操看他简直被博大精深的川菜震了,这又随便指着桌上的诸如东坡肉、贵妃鱼等等,讲了出处;这又转到了热菜制作的炒、滑、熘、爆、煸、炝、炸、煮、烫、煎诸般工艺。

他不禁从心里发出真诚的赞叹,伸出大拇指比了比,“你们四川了不起,川菜了不起!”说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从重庆一路过来看到的情景:荒芜的山乡,惊人的贫困,就是素称富庶的成都大街上,白天也随处可见的乞丐……是杜甫的诗吧?“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贫富就是如此悬殊,对比就是这样分明。这是他偶然闯进一个军阀家中领略到的富贵,而且,听说,田颂尧在四川众多的军阀中,生活上还只能算一般的。那么,更豪奢的又该是什么样子呢?他简直想象不出了。

酒喝得多了些,头有些已经二麻二麻的了。猛听得熟悉的家乡《拉网小调》幽幽响起。不禁睁大眼睛,惊问,“这里还能听到我们日本的歌?”

“这是专为你放的留声机。”

他这才注意到,旁边一张小桌上架起了一架留声机。一张张黑色圆盘在留声机上旋转,留声机不仅放了他耳熟能详的《拉网小调》,还放了《北国之春》《樱花飘零》……

“我能不能跳个舞?”吃得二麻二麻的他,用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从镜片后乜着主人。记不得当时田颂尧说什么话了,他只记得自己脱了西服,站起身来,伸过手就将那个站在桌边放留声机的穿红旗袍的川妹子兜在怀里转起了圈子。闹得实在不像个样子了,主人这就随手端起茶碗。他知道,这是主人准备送客了。

去哪里是先就说好了的。自知成都一行收获就是这个样子了,他说过他准备先回重庆,然后辗转回上海,那边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回去处理,田颂尧问他准备什么时候走?

他说越早越好。

“那好。”田颂尧说时看了看孙震。

“你们日本人时间观念强,时间宝贵。”孙震看来早有准备,他说:“你是我们军长的客人,我们军长请你吃一顿家宴,在略尽地主之谊时,我已经派人去牛市口长途汽车站为你和你的助手买了明天一早去重庆的早班车票,当然是最好的车最好的位置。”说着看表,“现在时间已不早,估计我们吃完这顿饭,再说说话,天也就快亮了,时间正合适。饭后,我们先送你回大川饭店。你现在打电话回去,让你的助手收拾收拾东西,一会儿,我们送你们去牛市口公共汽车站上车,你看如何?”

“亚西!”三菱兵工厂中国(上海)地区负责人说了一句日语,说时站起身来,礼数很多地向两位将军鞠躬;随后借用了田颂尧的电话,把电话打回大川饭店,叫来助手作了吩咐……

汽车开始下山了。蜿蜒连绵的龙泉山脉已经走完,随着汽车的下降,眼前豁然开阔起来,山下亮出了一片一望无边翠绿的平原,而就在平原与龙泉山的交界处,有座巍峨的古庙矗立在茂林修竹中。有丝丝缕缕,带有最初寒意的白雾从身后袅袅升腾,与田原上游荡的白雾相互交织在一起。这时,一阵阵嗡嗡嘤嘤洪大而又含混不清的和尚诵经声,从巍峨的古庙中传来,其间点缀着清越的磬、鼓声,让他不禁精神一振。觉得这个情景是很熟悉的,家乡伊豆的寺庙也都是这样的。

“各位客人!”副驾驶座上站起一位负责沿途招呼客人上车下车,卖票收票的中年男人,身着一件蓝布长衫,脸色灰扑扑的。中年男人面向大家说:“已经下山了。”说时指着前面的古寺,“大家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吃早饭。这是有名的石经寺,附近饭馆很多,进庙子里去吃斋饭也可以,石经寺里的锅巴是很有名的,又香又酥,可以当点心吃。这一带产鱼,饭馆里做的鱼,也巴式(好吃)得很。”

车停在了寺前一处敞坝里,大家纷纷下了车。

入乡随俗。日本军火商岩崎同他的助手,同十天前他们由重庆来成都时一样,岩崎身着长袍,头戴一顶博士帽。他的助手身着中国粗布开襟短衫,手中提一口小黑皮箱。这时戴着眼镜的岩崎,恍然一看,俨然就是一个在中国随处可见的,从沿海一带大城市来的商人,有点洋气。他助手就是他带的跟班。他们随着大家下了车。岩崎觉得眼前的景象一点也不陌生。他当然不饿,助手说他去吃碗面,马上就回来。他让助手去了。当他转到一个四下无人的背静处时,刘文辉的副官李金安这时出现在了他身边。

刘文辉后来居上,让岩崎喜出望外

“这位客官是岩崎先生吧?”李金安走上前来,附在日本军火商耳边悄声问了一句。

这一声声音不大,但对岩崎来说,不啻平地响起一声惊雷。他吃惊地转过身来,看着这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笑扯扯的小个子男人,瞪大了镜片后贼光闪亮的眼睛。他有些紧张,这素昧平生的小个子是谁?长得獐头鼠目的李金安穿上军服要好些,这时穿一件宽袖对门襟蓝布短衫,里面的粗白布衬衫又露出一截,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土匪。怎么!日本军火商想,这个家伙是要拉我的肥猪吗?这个家伙怎么知道我是日本人……一连串的问号在岩崎脑海中闪过。他紧盯着来人,在思索,在判断,在想象着应对措施。

“先生不必过惊。”好在岩崎神经高度绷紧的时间很短,獐头鼠目的小个子轻言细语地解释:“我不是棒客(土匪),我是刘军长的贴身副官李金安,我是奉我们军长的命令来请你去说话谈事的,我们军长决定同你签订一大批军火。”

“刘军长,哪个刘军长?”日本军火商不由退后一步,盯住来人。这时,他怎么也想不到把面前这个素昧平生,令他生疑的小个子男人口中所说的“刘军长”,拉到刘文辉身上去。他警惕地看着这个靠近身来的不速之客,不禁掉头向附近看了看。附近不远处就有人,他不相信这个来路不正的家伙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敢对他动手,况且,他本身也进过武馆,学过短时间的日本拳道,假如与这个小个子男人动起手来,再怎么也吃亏不到哪里去。他想,这相貌不端的家伙是不是在我离开成都时,就一直在打我的吊线,跟到这里,这会儿想把我骗到哪里去诈我的钱财,甚至是图财害命呢?专以大话哄人,以欺骗手段得人钱财,甚至不惜谋财害命的小流氓、群团组织,在中国遍地都是。在上海,有折白党。在四川叫什么呢?他不知道,但肯定有,说不定这家伙就是这样的。

“咦,你连刘军长都不晓得了吗!”李金安对日本军火商既是提醒,又是责怪:“就是我们四川省政府主席兼二十四军军长刘自乾将军,昨天你见过的嘛!”李金安的声音、表情,简直就像是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日本人不知道伊藤博文。

提到“昨天你见过”的这一句,日本军火商更是笑了,他用椒盐成都话对眼前这个长相不端,像土匪的小个子男人说:“你是说刘文辉刘军长,刘文辉刘主席么?我可是见过的,请问,他在哪里?”随即,展了一句四川言子:“你可不要坟地里撒花椒——麻鬼。”

“岩崎先生何必走得这样急,心急吃不下热稀饭哟!”循声望去,只见走来的那个个子矮小,却是仪态矜持威严,身着长衫马褂的中年男人不是刘自乾将军是谁?日本军火商大大吃惊了。他不明白刘文辉将军怎么会追来此?如果果真是追来同他签订军火,那昨天刘文辉是干什么的,何必舍近求远,多此一举?陪同在刘自乾身边的中年男人个子高些,也着便装,头戴博士帽,从神态举止上一看就知道,其人是刘自乾的高级幕僚。一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停在空坝一边,在初升的霞光中闪光。这一切似乎都在无言地证明,相貌不端的小个子男人言之不虚,人证物证都在。不说其他,光这辆停在敞坝中的小轿车,在成都就是稀罕物,是达官贵人的标志。刘文辉究竟追来何为?他把握不准,因为这些中国将军的“水”都很深。日本军火商用他那贼亮贼亮的目光,透过眼镜打量着走近前来的刘文辉,带着审视、询问和警惕。

这时,岩崎的助手吃完面来了,看着几个陌生人不无诧异,岩崎小声告诉了助手原委。

“请借一步说话吧,我们再这样站在这里说话,可就要扯敞子了!”刘文辉身边的高个男子将手一比,示意让日本军火商跟他去。李金安适时走上来轻声告诉他:“这是我们的军参谋长田北诗,请吧。”

“公共汽车走了怎么办?”日本军火商有些嗫嚅的。

“哼,我们是打了招呼的,我们不说走,他敢走吗?”李金安说话很横,这也就坚定了日本军火商跟他们去的决心。这时,刘文辉已经由田北诗陪着,径自朝石经寺的后门走去。略一沉吟,日本军火商带着他的助手,像是一对提线木偶,跟在刘文辉身后,从后门进了石经寺。

进了石经寺后院,一下子恍若进入了深山老林。后院很大,里面遍生虬枝盘杂,直冲云霄的百年古柏、楠木……黑森森一大片,遮天蔽日,散发着一种苍然和森然的恐怖气息,其间又藤萝纠结,光线也骤然暗淡下来。“呱、呱!”满耳都回荡着林中老鹰类枭鸟的鸣叫。沿着一条两边草深没膝,粗石板铺就的甬道朝前走,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一行人前后相跟,鱼贯走在路上,都没有说话,完全无声无息。这种气氛显得非常的神秘、诡异。让日本军火商心中不由有些发虚,不禁看了看走在旁边的助手壮胆,心中暗想,真要是发生什么事,那就惨了,死在这里都没有人知道。这样一想,渐渐有了一种月黑风高夜,野外好杀人的悚然感,浑身发凉,鸡皮子颤。但日本军火商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中年人,相当老练,也会思考;转念一想,既然认定走在前边的刘文辉是真的,就断然不会有生命危险。这样一想,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就安定下来了。又想,就算刘文辉追上来是谈订购军火的事,但一个堂堂的省主席,二十四军军长,怎么会搞得这样神神秘秘,像搞秘密工作一样?真是搞不懂。但事到如此,也只能走着看了。

“咿呀——!”一声,日本军火商抬起头来,只见已走到尽头。前面是一道厚重无比,油漆斑驳,稀开一条缝的木门。李金安用力推开了木门,一行人过了高门槛,下几步台阶进了内院。李金安等在后面,等人过完,这才又关上厚重的木门,生怕有人跟进来似的。进了内院,一下就漂亮了,舒坦了。眼前出现了一个整洁的小院,小院中有花草树木,方砖铺地。几间精舍,呈品字形排开,井然有序,用四川雪白夹江宣纸糊就的窗棂上,疏枝横斜。想来这靠着荒芜后院的小院,定是法师们闭关修行之处了。身披袈裟,童颜鹤发的住持大法师已等在那里。见了刘文辉,迎上前来,一手端起,低首垂眉,“主席今日光临寒寺,实我山门有幸!”说完,捻着手中的一串通红的玛瑙佛珠,口称阿弥陀佛。

刘文辉双手作揖还礼,“借大法师宝地一用,多有劳烦。”

整个过程,就像是事先预演过似的。石经寺住持大法师对刘文辉表示了欢迎后,就做他的法事去了,寺中负责外交事务的知客僧带一年轻精干的小沙弥,将刘文辉一行迎入一间静室,分别坐了。这是岩崎第一次进入中国佛门,不由静下心来,仔细看了看这间窗明几净的精舍内的布置。

大方砖镶嵌铺就的地面上纤尘不染。进门对面壁上摆一尊佛龛,供的是如来佛。一张供桌上列果盘。前面,一鼎状香炉钵里燃有一束檀香,青烟袅袅散发着幽香。

室内光线很好,亮亮堂堂的。迎门,左右两边各摆五把黑漆太师椅,茶点早就准备好了,知客僧带着小沙弥将刘文辉等一行迎坐入位后,知客僧留下小沙弥在外随时听从呼唤,嘱咐小心侍候,自己告了得罪去了。果然,一坐下来,谈判的架势就摆起了。刘文辉和他的参谋长田北诗在进门右边的两张黑漆太师椅上隔几而坐,让日本军火商带着他的助手坐在对面。李金安在外游动警卫。

刘文辉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拈开茶盖,轻刮几下茶汤,抿了一口茶,示意开始。田北诗用他那一双见微知著的细长眼睛看了看日本军火商,很郑重地说:“我们军长考虑再三,决定向你们兵工厂订购20架战斗机,另外,还有5万支三八式步枪,30万发出厂五年的子弹……”日本军火商在欣喜之余,头脑中涌起这样的问题:这样的话,为什么昨天不说,军火昨天不订?非要今天追到这古庙里来说,来订呢?不过,田北诗没有说,他当然也不会问。这,简直就是个谜,而这个谜,只能留在日本军火商的脑海里,由他去细细思索、品味、解答了。

田北诗宣布了这个决定后,刘文辉点点头,口气很大地说:“先试一试,好,就以后再买。”

喜不自禁的日本军火商岩崎,立刻条件反射似的弹起来,向刘文辉连连弯腰鞠躬,说些感谢关照之类的话。刘文辉示意日本军火商坐下,接下来的程序就该是签合同了。日本军火商笑笑,看着田北诗,很直白地问了一句:“钱,是不是就在我们签了合同后,请立刻给打到上海我的账上去?”

个子瘦高的田北诗掉头看了看他的主公,一笑,笑得很有点讽刺:生怕哪个不给他钱似的,真是个标准的见钱眼开的商人。

“你就把你的心揣回你的胸腔子里吧!”刘文辉显得有些调侃,“我刘自乾不得赊你的账,我说话算话,订单一签,立刻把钱打到你上海的账上,估计你回上海时,钱也就到了。不过,”刘文辉显得有点不放心,“我的钱到,你的货也得到啊,我这批货,你什么时候可以发过来?”

日本军火商信誓旦旦保证:收到款后,所有的货在一个月内入川。

“尽快,尽快!”刘文辉催促:“早点吧,早一天总要好些。我等着用!”显出急切。刘文辉这一句话,一个动作,日本军火商马上就将思想上的一些印象连在一起了,得出了相关的结论:看来,这刘文辉是急着要用我们这批日本军火打仗!他想到昨晚田颂尧说的,“我们的军火肯定能过来,因为我们同刘湘是同盟军,而有些人的军火过不过得来,就是问题了。”又联系到在重庆时,从刘湘那里得来的印象,他判断出,面前这个四川最有钱、势力最大的刘文辉,现在是川中军阀联合打击的对象。又想,刘文辉这一大批日本军火过刘湘防区,能过得来吗?回答是否定的。但这话,他提都不能提。他知道,以刘文辉的警觉敏锐,如果这时他说话、神情表现得稍有异样疏忽,刘文辉马上就会醒悟收手,不买他的军火了。

如果那样,那就糟透了!看着银子化成水的事,作为商人,谁会干这样的傻事呢?再说,能看到四川两个最大的军阀,而且还是一对叔侄同室操戈,岂不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吗?他觉得,他就像是一个早有图谋的渔翁,之所以来成都,就是一心想钓刘文辉这条大鱼。昨天,就是昨天,他好不容易将鱼饵下够手段使尽,这条大鱼看来就要上钩了,却又游了开去,让他好生失望。今天,就在他带着满心的遗憾和失望离开成都时,这条大鱼却又自己追了上来,他能让这条自己跳进笆篼里的大鱼再次逃掉吗?不能,断断不能。如果这样,那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大白痴。

“刘军长,刘主席,你尽管放心。”日本军火商这就拍着胸脯保证,“我一定亲自抓这事,尽快将你的这一大批军火发过来。因为,我以后还要请军长,主席多多关照呢!”刘文辉听了这话十分高兴,吩咐自己的参谋长田北诗:“北诗,你就同岩崎先生签合同吧!”

二十四军参谋长田北诗这就“唰”的一声将拿在手中一个三倒拐大黑公文皮包拉开,拿出一张已经打印好,并且已由刘文辉签好了字的军火订单,交到岩崎手中;订单是一式两份。日本军火商接过来,细细地看了看订单上所订军火种类,各类价格、总价等等,全对。心中又惊又喜,拔出钢笔,签上自己的名字,站起来,双手捧起,像捧起一块金砖似的递给了田北诗。田北诗留下一份,还了一份给岩崎。岩崎看了看订单,顺手递给助手,要助手收好。这一切做完之后,又是照例地弯下腰,向自己最大的主顾刘文辉鞠躬;他的助手在他之后一步的距离,也向刘文辉、田北诗鞠了三个大躬。

日本军火商带着他的助手,这就要上车走了。在一起从古庙后门走去时,路上,当着刘文辉,思维严密的军参谋长问了日本军火商岩崎四个问题:你昨夜是不是在田颂尧公馆里一夜未回?田颂尧向你订了多少军火?邓锡侯订没有订?重庆刘湘又订了多少?田北诗知道,他问的这四个问题,都是他的主公,刘文辉也很希望知道的,但估计日本军火商不会回答,因为这是人家的商业机密。

不意日本军火商如实说了,可能是对他们签了大单的回报吧。

岩崎说:田颂尧和刘湘向他订的军火数额,加起来比刘文辉一家订的少得多,说着举起一根幺拇指,表示了不屑。至于田颂尧和刘湘两家具体各订多少,日本军火商没有说,田北诗也就没有问,这已经够了。至于邓锡侯,日本军火商说,邓锡侯可能没有钱,根本就没有见订,连邓锡侯这个人他都没有见到。他昨夜是在田公馆吃饭,吃了很长时间,吃完也就天亮了。天亮了田军长就派车派人,将他和他的助手送到牛市口,直接上了这班去重庆的公共汽车。

刘文辉假装不经意地插了一句:“在重庆,你在同刘甫澄接触时,他谈没有谈到过我?哈哈,我还是他幺爸呢!”

“没有,没有。”日本军火商知道刘文辉的意思,这是想趁机摸摸重庆刘湘的底。看来,这些四川军阀在斗心机上,不动声色,颇有手段,世界第一。由此,日本军火商思想上突然闪过一则他不知在哪里看过的谈国民性的小文章。那篇小文章着重谈日本、中国和美国不同的国民性。说是这三国的国民性,从他们各自爱下的棋和三种完全不同的棋风上就可以看出来。日本人爱下围棋。下这种棋,需要棋手有全局观念,为了整体利益和最终胜利,不惜做出局部的牺牲。中国人喜欢打麻将。这是孤军作战,往往要看住下家,防止上家,自己和不了,也不让别人和。美国人喜欢打桥牌。打这种牌,得和对方紧密合作,针对另外的联盟进行激烈竞争。日本人,中国人,美国人都是玩这三种不同游戏的高手。想想也真是。就拿刘湘和田颂尧来说,他们两人是同盟军,但相互间也是各有打算,各有防备的。确实是这样,单打独斗,日本人绝不是中国人的对手。可是,联合起来斗争,中国人就不如日本人了。远的不说,就说1894年甲午之战后的历次战争,中国为什么总是打不过日本?是中国的国力军力不如日本?是,但也不尽然。就拿甲午中日海战来说,当时,中国海军的战舰总吨位,战斗性能都不比日本差。军舰全是从德国进口的最新产品,比日本的军舰在性能上还要好一些。却有好些中国将军在战斗中临难而退,见死不救。比如方伯谦吧,见战斗激烈,马上就开了小差,下令让自己的战舰往后缩,眼睁睁地看着邓世昌等将领的战舰被日本海军层层包围,进而歼灭。

日本军火商在心中感叹时,一行人已走出石经寺后门。刘文辉就停下了,让自己的参谋长田北诗送日本军火商和他的助手上车。去重庆的公共汽车,所有的人都在车上了,等在那里。日本军火商坚持请二十四军参谋长留步、留步,可田北诗坚持要送他们上车,似乎不亲眼看到他们上车离去,不放心似的。

结果,二十四军参谋长田北诗硬是坚持将日本军火商同他的助手送上了车。刘文辉由副官李金安在一边陪着,站在一边,直看到日本军火商和他的助手上了那辆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的上等公共汽车驶离了石经寺,沿着东大路朝重庆方向而去,一直远了,看不见了,这才上了他们那辆小轿车。回去的路上,刘文辉一句话不说,拧着眉头,神态严肃地思索着什么。直到车下龙泉山,这才掉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参谋长,咬着牙,抿着嘴恨声说了一句,“田颂尧可恶!”说得咬牙切齿,田北诗会意地点了点头。他们在车上小声说了一会儿什么,这时,在清亮的晨光中,一片翠绿的大平原上,突然现出成都东门那又厚又高的城墙;还有城墙上那幢红柱绿瓦,六角六檐,很中式的魁星楼……成都已经遥遥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