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基地的扩张,蓝姆迦小镇亦繁荣起来。一横一纵的两条街上挤满了店铺,适逢基地的休息日,店铺里都是军人,喧闹着。这半年,小镇上新添了六、七家印度人经营的饭馆,印度人的店铺看上去总要比华人的脏一些,门前一滩污水。基地休息日,铁路沿线的印度村落居民都来赶场,花花绿绿地沿着街道铺开摊位。
一众摊贩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一个卖水果的小贩,他把一种类似细幼的黄瓜的水果抄在手里,手法娴熟、近乎炫技地替客人三下五除二削掉果皮,包在葱绿的叶子里,撒上五颜六色的酱料。另有一些提前削好皮的果子摆在摊位上,苍蝇嗡嗡地忙着在上面落脚。
周翰兄弟从印度饭馆前经过,看一眼里面推杯换盏的士兵,并不进去,他们都记得澧兰留学欧洲时的家信上写着印度人不可描述的如厕方式。
中国人开的书店是顾家兄弟的目的地,父女俩经营的书店在荒凉的小镇上可谓品类繁多。经国意图明确地上下翻找。
“先生,您要找什么书?”相貌清秀的女孩过来问一句。
对一个女孩谈及《摩登情书》?“啊,我就是想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那您看吧。”女孩走开前看一眼顾周翰。
“让你失望了!”经国对兄长摊开双手。
“你废话太多!”周翰笑。
“她怎么还跟着咱们?就在窗外!好像复仇三女神纠缠俄瑞斯忒斯。”
“你这个比喻不恰当!”俄瑞斯忒斯是特洛伊之战希腊联军首领阿伽门农的儿子,为报父仇弑母,遭复仇女神反复纠缠,到处逃亡。
兄弟俩拿着书去柜台上结账,经国特地挑了些别样的书以慰周翰芳心,这是他的原话。“你越来越没大小了,等咱们回国,我拿家法好生伺候伺候你!”
女孩看见经国那些别样的书便红了脸,她看一眼周翰,转身去叫父亲来结账。
“你能卖,我便能买,好像我们行为不端似的。”经国跟兄长嘀咕,“堂堂男人连个看书的权利都没有了?”
两人携了书出门,去他们常去的山东饭馆吃饭,店主是青年妇人,因此比男人们开的店要干净些。他们在店门前邂逅龙绳武的另一位信使,昆明行营第54军14师41团团长肖豪。
“长官,您一个人?”
“对,顾先生!”
“那,赏个脸一起吃饭,好吗?长官。”周翰想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一个人肯定闷得慌。
“再好不过了,顾先生!”信使很高兴。
大家推门进店落座,兄弟俩请信使坐上首,老板娘过来殷勤致意,周翰样样数数地点了十几个菜,叫了酒。信使初见顾周翰,略谈两句便觉得此人不俗,如今与兄弟二人促膝交谈,心里十分称赞。
众人相谈正欢,有人推门进来直奔他们,“嘿,周翰、经国,你们在这里啊!方便加我一个吗?”军需官拍一把周翰。
周翰起身为两人介绍,“长官,我们是在战场上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朋友,可以吗?”
“请坐,请坐!”信使很爽快,身为军人,谁没几个生死之交?从淞沪会战、武汉会战、南昌会战、直到随枣会战、长沙会战、粤北战役,若非战友们一力救护,他早把命丢了。信使尤其佩服血勇的军人,粤北战役,54军全军佩带“还我河山”的臂章,一路猛冲猛打,夺回粤北多处重镇。
军需官想顾周翰真会说话,一起经历过生死?绝没有!倒是一起啃过玉米、嚼过烟。
“来、来,坐这里!”周翰扯了他坐自己的位子,再叫数个菜,亲手替他倒上酒。
军需官顿觉很有面子。
军需官一听昆明行营,便知道对方是龙将军的信使。113团很多人都知道顾周翰与云南王龙云的长公子交厚,龙绳武经常派人为顾周翰传递家信。顾周翰为人谦冲自牧,并不因此倨傲,顾经国敦厚持重,大伙都喜欢他们。
顾周翰何以能跟位高权重者交好,军需官很好奇,亦想取经,趁着酒酣耳热之际,他抛出憋在心中很久的问题。“周翰,我冒昧问一句,您怎么结识到龙将军这般大人物的?”军需官问。
“啊,龙将军去上海时,在我家里住了一段时间。”
信使想眼前的男子身家不菲,至少是曾经。龙少去上海,随从一大堆,能安置下龙少的必是法租界的大别墅。
“啊,那你俩前后院住着?”军需官此生见过的最大的私人宅院便是地主家的两进院子。
“嗯,”周翰略微顿一下,“没有,没住在一起,我住在别处。怕打扰了龙将军清静。”若是只有军需官一人,他随口一个“对”便能应付,他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财富。但是肖豪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若随便应付一句,对肖豪不恭。周翰再想不到他这句话在此后不久之于他们俩兄弟的意义。
啊,居然在上海法租界有两处别墅,顾周翰身家非同小可!信使此刻觉着自己坐上首的位置实在不妥。
他们身旁一桌客人离开,一个女人进来坐过去,扬起清脆的嗓子叫老板娘来点菜。满屋里皆是男人,女人单独进来吃饭?酒客们都不由得瞩目她。周翰脸上表情没有变化,经国心中对那小明星只有一个“服”字。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军需官虽没见过世面,贵在聪明,懂得察言观色,且性格英勇,有着周翰和经国在一旁帮衬,并无上不了台面的感觉。信使肖豪毕业于清河陆军预备学校和保定陆军军官学校,行伍出身,富有豪杰侠义气。众人俱是慷慨赴国难的人,意气相投。天早就黑下来,渐渐地酒馆里除了他们这一桌,只剩下两三个印度人稀稀落落地散坐在各处,还有邻桌的小明星。信使喝醉了,在一旁人事不知。周翰结了帐,同经国、军需官扶着信使出门。
“这么晚,一个女人自己在外面,”军需官嘀咕一句,“是他们话剧团的。”
“好像是。”经国应一声。
一众人脚步杂沓向前,小镇被他们甩在身后。镇上微弱的灯火迅速被无边的黑暗遮掩,经国回头望一眼。他们沿着铁路走一段便要折向军营。
“周翰、经国,你们先走,我有点急,去那边方便方便。”军需官跟兄弟俩告辞,急匆匆往路边林子里去。
“你服不服,周翰?”
“服!”周翰明白弟弟指什么,那小明星在稍远处跟着他们。
兄弟俩离开铁路折向军营,在拐弯处隐隐地听见小明星在后面唤了两声“顾周翰”。天黑,兄弟俩猜她害怕。任何妄图伤害澧兰、搅扰他们夫妻团聚的人,周翰都不予怜悯。即是有胆量一路跟着,便有胆量自己走回宿舍,经国想,一旦粘上手便甩不掉了。况且,这路上有军营,有回营的士兵,哪有什么危险!
军需官刚钻进林子里,便扯了腰带,不好,他赶紧蹲下。他一会儿就往前面或旁边稍微挪一挪,换一处地方。在换了几处地方后,他终于长舒一口气,痛快淋漓!他摸两下兜,往大腿上拍一巴掌,这事整的!他提着裤子起身,想从身边的树上扯两把叶子来揩抹,黑灯瞎火的,谁知道树上有什么!他再蹲下来,从胸兜里摸出香烟,拆了烟盒,可以,勉强够用。
军需官出了林子沿着铁路往前走了二三百米,突然听见路边林子里有异样的动静。他停下来静听,有轻微的喘息声和女人从喉咙间发出的压抑的shen yin声。嗬,在这里?不怕毒虫?他微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走。美国人发给他们避孕套,他不要,他念着他的妻。
“黄四姐!你喊啥子?我给你送一件绸衫子。”他忽地开口唱,转换着男音和女音,“要你一件绸衫子干啥子?穿在妹身上,行路又好看,做客有人瞧,我的干妹子!”
绸衫子......他没太多钱,买不起金簪子和金戒指,就给娃她娘买件绸衫子,穿上身真好看!他三七年就出来抗战了,一晃五年。湖北大部分沦陷,不知道日本狗子占没占他的家——竹溪,他在暗夜里抹一把脸。军需官从胸兜里掏出一支烟,打火机噌的一声,火苗蹿起来。美国人发的稀罕物,等他回家给娃他娘看看。他在路边坐下来,慢慢吸着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