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周翰和澧兰行的是旧式婚礼,在南浔老宅。陈震烨和林氏争吵后两人各让一步,准许周翰和澧兰成婚,但不能合卺,澧兰也不能跟周翰去美国。周翰心中虽有千万个不愿意,也知道这已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只好慨然受之。他庆幸自己在最紧要关头还能把持得住,澧兰仍是完璧之身。有婚姻为两人的爱情作保,他略微心安,他叮嘱澧兰在他离开的日子里,不许正眼瞧别的男人,一眼也不行。他恨不能立时就不管不顾占了澧兰的身子,然后带她去美国。他既然应承了林氏,就得坚守诺言。
顾家的天价聘金让陈震烨和林氏震惊,“五十万银元!你看看周翰对澧兰的情意,我不信还有谁家女孩儿收到的聘金多过澧兰!”林氏感觉被土豪用钱砸了,心里并不痛快。澧兰惊闻聘金之巨,去问周翰,“因为你爱我从不计较得失,你是上天赐给我的最好礼物,我想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女孩儿。”澧兰动情地搂住周翰脖子,周翰难免心荡神怡。
周翰八月初出发去美国,他和澧兰的好日子定在6月13日。仅用两个月来筹备婚礼,周翰感到有些委屈澧兰,所以他诸项很舍得花钱。他特地派人去陕西渭南定制蒲城杆火,他本来要订全架火,由于时间着实赶得紧,而且自清光绪七年(1881年)后,再没有表演过全架火,只好作罢。他派去的家人们把蒲城所有的杆火艺人都聚齐来赶制花火,还多请了几位师傅到南浔放火,以做万全之策。
顾家在园子里搭了戏台,上海的京剧名角周信芳、李吉瑞、冯子和、江梦花,顾家都请了来;还请了滩簧、胡琴书、纤板书等一干名角以及一班杂耍艺人来表演。
花轿分“头新”、“二新”、和随市轿子三种。所有的新娘都喜欢坐“头新”,就是新轿子第一次出租。及到澧兰出嫁时,很不巧,南浔、湖州、杭州、苏州、上海以及周边的轿行,仆役们跑了个遍,也没找到“头新”的八抬花轿。沈管家回禀周翰时,周翰刚好跟澧兰在一起,“我的妻子为什么要用别人坐过的花轿?找人做新的!”
“周翰哥哥,太浪费了!”
周翰握住澧兰的手,“还有五十天,来得及。”
沈管家想幸亏自己着手得早。
沈管家请人制作了硬衣式八抬花轿,周翰要求高,工期紧,单这一项,几乎就要扒了沈管家的皮。
喜轿用香樟木制作,轿顶竖着70柄木刻火焰,上面镶嵌着小圆镜子,取“辟邪”之义。轿身两侧镶嵌琉璃瓦,上面绘制的内容取自昆曲和越剧的传统曲目,左边是《牡丹亭》、《玉簪记》、《风筝误》,右侧是《珍珠塔》、《三难新娘》、《三看御妹》。轿帘是苏绣软缎百子图。除此之外,轿子上还满布各种雕花和描金彩绘,制作工艺非常复杂,采用了浮雕、透雕、贴金、涂银、朱漆等装饰手法,异常华美。
一场婚礼下来,南浔老宅、顾园、田庄上的数个男女管家都忙晕了头,跑细了腿。
林氏撇了陈震烨,从BJ回上海安排婚礼。她虽不喜周翰,不愿澧兰结婚太早,她也要好好准备,风风光光地把澧兰嫁出去。她原本想让浩初在欧洲为澧兰订购家具、茶具、灯具、织品等做妆奁,这时也来不及了,她心里又怒了周翰一层。
澧兰的陪嫁可谓“良田千亩,十里红妆”,林氏为澧兰准备了一百二十抬嫁妆。送嫁妆那天,南浔镇上的人倾城而出,争睹送妆的行列。澧兰的妆奁里不仅有家具、珠宝首饰、衣裳、丝绸被褥、家居用品等,还有陈家的古玩收藏,看花了观者的眼。
婚礼前一天,乳母窦氏给周翰讲述婚礼的全过程,说到澧兰下轿时周翰要拉弓朝轿门射出三支红箭,驱除新娘一路可能沾染的邪气,“射伤澧兰怎么好?”周翰很担心,一屋子的人都笑。
“没有箭簇,不会射伤。”窦氏忍住笑。
“那也不好,终究会疼,不如取消。”周翰并不介意别人笑话他。
“大少爷,这叫‘三箭定乾坤’,保佑你们夫妻和和睦睦,平平安安,哪能说取消就取消?你实在担心,就轻轻射三下。”
“嗯。”周翰想届时要仔细手上的力道。
再说到“跨火盆”这一项,周翰又惊问,“不会烧着澧兰吧?讲究太多,不如废了这条。”
窦氏这会儿死活忍不住笑,祖母吴氏笑着说,“火盆这项万万不能省,它能烧去一切不吉利的东西,日后你们夫妻会越过越红火。哪个新娘不是从火盆上跨过来的,也没见烧着谁。”
“要不在旁边备一桶水。”周翰叹气。
吴氏身边最有头脸的仆人们已经笑岔了气。
“放心,有你在旁边,哪里会烧着澧兰!”吴氏感慨,“周翰这孩子是个痴子,对澧兰用情至深,以后恐怕要受制于妇人之手。”
周翰讪笑,“还是要备一桶水!”他仍然坚持。
婚礼当天,宾客云集,顾家张灯结彩,正厅的四面墙上被无数喜幛严严实实遮住,红彤彤一片。几进庭院和园子里都搭起席棚,以供来宾饮宴。庭院里百花盛开,争奇斗艳。有客人应景说,真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周翰去迎亲,江南水乡不便骑马,周翰就乘了一顶蓝色小轿,他那么高大的人蜷进轿子里,待想到澧兰宽绰的花轿上坐了个压轿小孩,自己就不免微笑。
等到射箭这一环节,周翰长弓在手,虚虚地挽了弦,轻轻放了箭出去,每一箭都离着澧兰数步远,大家哄堂大笑。后来这些事传到林氏耳里,她也不禁笑笑。
入洞房后,周翰用玉如意挑开澧兰盖头,她一向装扮素雅,他从未见过盛妆的澧兰,在烛火的辉映下,只见她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极为妍丽。周翰不由得伸手轻抚澧兰的脸,澧兰羞涩地抬头看他一眼,脸上有万种柔情,周翰立时感到自己的坚硬。可惜林氏不让合卺,他实在想即刻推倒她,好好消受一番,然后带她去美国。
客人散尽后,洞房里只剩下周翰和澧兰,陈家陪嫁的婆子、丫鬟们在外间守着,因为不许合卺,陈氏特意叮嘱她们尽责。澧兰小声告诉周翰要做一个同心结发,他们各自取自己的一缕头发,周翰说之前太忙,忘了这项,不该为图精神,婚前去理发,他的头发比较短,接近寸发。澧兰说不妨,她喜欢周翰立式板寸的发型,比那些搔首弄姿的分头、背头、油头好太多,很有男子气概。她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头发裹住周翰的,绾在一起,用红绳束起来,“交丝结龙凤,镂彩织云霞。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她一面做,一面轻声说,周翰看着她,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你要把它放到哪儿?”
“放到香囊里,再存在箱子里。我很想随身带着,但怕不小心弄丢了。”
“澧兰,再做一个好不好?我去美国随身带着。”周翰一脸温存。
澧兰温柔地挽住他脖子,周翰想要低头亲她,澧兰指着外间。他们又剪了头发,“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澧兰换了说法,一边绾,一边冲他妩媚地笑。她刚束好,周翰的吻就落下来,把她箍得紧紧的,小心不弄出声来。
“我很想你!”他等澧兰缓过来,贴着她耳朵说。按旧俗,新人婚礼前不能会面,周翰已经两周没见到澧兰了,“等我们回上海。”周翰搂着她的手臂加大了力气。澧兰明白他的意思,红潮晕颊,转头看看外间,再疑惑地看他,“我把她们留在南浔。只说不让合卺,没说不许我碰你。”
澧兰两颊酡红,好一会儿,她说,“既然不能睡觉,我们守花烛好不好?男左女右,左边代表你,右边代表我,两个蜡烛只能一起熄灭。”
“要是一个蜡烛先熄灭呢?”
“那样就趁着它要灭时,赶紧把另一个一起熄灭。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老去。白头偕老,好不好?”她娇俏地看他。
“好!澧兰,你靠着我。”周翰把他的小女孩儿揽在怀里,怕她累着,他心里尽是温柔。
他从未如此深切地被爱过,从前他看到经国、管彤和朝宗被父亲或陈氏抱在怀里、放在膝上疼爱时,他心里都是遗憾。父亲对他的生母周氏没有感情,母亲怏怏不乐,父母都不太怜爱他。他依恋祖母吴氏,他与弟妹们关系融洽,他努力博取关爱,然而抹不掉心里的落寞。上天终于补偿他,给他柔顺体贴的女孩儿,他心里的苍凉、孤寂被冲刷殆尽,他心满意足!他们偎依在一起,看着烛火,小声聊天,闲话澧兰学校里的事、周翰生意上的事,谈论他们即将的分离,憧憬他们的未来。
他们熄灭花烛后,东方既白,澧兰偎在周翰怀里沉沉地睡着了,周翰静静地看着她的容颜。
回到上海的一个半月里,周翰把身上的事务逐渐转交陈氏,分离在即,他努力挤出一切可能的时间跟澧兰在一起,澧兰也暂时请假不去上学。只要周翰在家,他们就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吃饭、聊天、弹琴、在园子里转。他们无话不谈,周翰很喜欢和澧兰聊天,她极聪明,妙解人心,很多时候,周翰话才说一半,澧兰已经猜出他的意思。生意上的事,她也是一点就透,不用周翰费力解释。她回应周翰问话时,对答委婉,她虽因为年纪小,见解不深,但她博闻强记,说出来的话总令人耳目一新。
她还常常喜欢调皮捣蛋,然后攀着周翰的肩撒娇,讨饶,笑起来妩媚动人,让周翰又怜又爱。这是意外的惊喜,是他婚姻的福利,他本来就是痞子性情,不喜欢一本正经的女人。
他们更多时候呆在周翰的房间里,到了晚上,周翰不许澧兰离开。他夜夜与她同床共枕,她是他妻子。周翰谨守“不能合卺”的承诺,但他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虽不做实质性的开发,他们每每有极亲昵的时刻。他喜欢澧兰含蓄的肢体语言与迎合间的矜持,她欲拒还迎的半推半就令周翰着魔。他要让澧兰在分离的岁月中日日怀念这甜蜜。“澧兰,我从美国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占有你!”周翰把她使劲往身上贴,澧兰从不介意他说荤话,她只是害羞。在他们的关系中,周翰占据主导地位,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澧兰都承受。
分离的日子转瞬即至,在十六铺码头,周翰揽澧兰在怀,忍不住在她唇上亲一下,他完全不在意周遭的目光,他的小女孩儿没有哭,在他爱意的滋润下,她眼里有万般光彩,“我等你回来!”澧兰环住他的腰。周翰揽着她的腰,握着她的手,与她喁喁情话不停。
周翰在最后一分钟上船,船上、船下,两个人对望着,澧兰一眼不眨盯着周翰,她突然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句话,周翰愣了一下,澧兰反复几次,周翰盯着她的唇形看,终于明白她在说“我爱你”。周翰极为震动,此刻几乎要跳下船,要在拥挤的人海里捞她上船,两人相处时她从未说过这句话,虽然她深爱他。
周翰死死盯着她美丽的眼睛和嘴唇,船缓缓离岸,慢慢地,周翰看不清她的脸了,没关系,周翰知道她的眼和唇已经烙在他心田上,永不消褪!澧兰的身影渐渐缩小,周翰心头伸出一只手,把她抓过来,贴着肉揣到怀里。适逢头上有海鸥盘旋,周翰就抬头看天,他模糊的视线渐变清晰,周翰是硬汉,从不愿落泪,但他不知道,他日后为他的小女孩儿落尽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