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翰若是了解澧兰今时今日对他的态度,他就绝不会说要澧兰多写信。经历五年的煎熬,澧兰对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柔顺的小女孩儿。以前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在两人的关系中占着主导地位。其实在南浔乡间,澧兰与他擦肩而过、不肯停车时,他就该意识到澧兰现今对他充满怨气。
陈氏特意发电报告诉澧兰周翰的嘱咐,还说周翰看到澧兰的信很开心。澧兰看到电报,愣了一会儿,她未想到周翰会关注她的书信。周翰关于安全的那句话毕竟是良言,他即使不嘱咐,她也很注意。
至于写信吗,哼!之前陈氏发电报说很久没收到信,担心她,她还内疚,打算以后一个月写一封。如今她直接把一个月拖成两个月,这还是看陈氏的面子。凭什么她该听顾周翰的话?他们现在了无瓜葛!以前他在美国多写信了吗?他所有的信内容加起来都不如自己一封多!她为什么要让顾周翰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冯清扬的来信上如此形容澧兰,她让顾周翰尽管放心,追求澧兰的中国留学生固然多到可以从太和殿排到乾清门,可澧兰不为之心动,总有各种法子拒绝。她拒绝的方式很委婉,使人不生怨意。
周翰看信,却想到“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两句话,他的女孩儿就这么自尊自爱,她不卑微、不乞求、不纠缠,不爱就放手。澧兰临行前坚定、决绝,无复留恋的样子犹在眼前。
冯清扬说她们买了自行车,澧兰很喜欢骑车,她只用一个下午就自己琢磨会了。周末她们就骑车去郊外,澧兰说以前在国内碍于身份不好意思骑。她的平衡性很好,现在已经可以两手撒开车把。周翰想偏鞍侧骑了很多年马,澧兰的平衡性当然好。澧兰买了车后,剑桥的很多中国留学生也买了车,这样追起来比较方便,不用跑。周翰看到澧兰撒开车把,心里微笑,这是小孩子的举止,他很乐于看到她恢复小时候的活泼。
信上还说昨天澧兰给大家做了腌笃鲜,澧兰早早就腌好了咸肉,没有笋,澧兰就用黄瓜代替。澧兰告诉他们江南每到农历二月,春笋就上市了,家家户户的主妇们都要做腌笃鲜,好像没有腌笃鲜就过不好春天一样。房东太太爱极了,连吃了两碗,说鲜得掉眉毛,要不是自己岁数大怕不消化,一定还要吃第三碗。澧兰她们也很喜欢。周翰打电话回家,问陈氏今晚可不可以吃腌笃鲜。
“腌笃鲜用春笋最好,现在是五月底,没有春笋了。”陈氏奇怪,周翰对吃从来没有额外要求,厨房做什么,他就吃什么。
“用黄瓜代替春笋吧。”
“什么?用黄瓜?”
“是的,母亲。”
专做杭帮菜的厨子很郁闷,当他听到陈氏交代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用黄瓜?他再三确认,这简直糟蹋了自己的手艺!难道不可以用笋干吗?
周翰晚上吃饭时,厨子亲自出马把腌笃鲜端上去,周翰趁热吃了一口,就把脸埋到氤氲的热气里。
“大少爷,味道可以吗?”厨子头一次对自己的手艺不自信。
“很好,谢谢!”周翰埋着头说,他心里揪得紧。他知道厨子的手艺远胜于澧兰,春笋改成黄瓜,鲜味差了很多。澧兰的腌笃鲜居然让她高兴成那样,可她原来是那样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儿!周翰太心疼她。
周翰发电报,“郊游的时候,一定注意安全。”收到的回电令周翰皱紧了眉头,“不存在安全问题,只要澧兰去郊游,乡间路上的自行车必是络绎相属,澧兰头都疼。”
这之后的周末,顾家的仆役们便看见大少爷在园子里骑车,刚开始大少爷偶尔摔倒,他们选择看不见,后来就好了。陈氏看见了就想周翰一向老成,怎么突然有了少年人的举止。经国、管彤、朝宗喜欢围观兄长骑车。周翰腿长,他于第一次摔倒后便学精了,他在车子要倾倒前迅速将脚落到地面,支起车子。即使这般,也止不住弟妹们的大呼小叫。周翰又买了三辆自行车,终于堵住他们的嘴。
1927年6月8日,周翰上午从办公室打电话给陈氏,说今天晚餐想吃面。陈氏说好,她知道为什么,今天是澧兰生日。
“今晚大家都吃面吧,母亲。”周翰停了一下,补充说。他要让所有的家人一起为澧兰攒福,保佑他的女孩儿岁岁平安。
这之后的每一年,芒种后的第一天,周翰都告诉陈氏晚餐想吃面。他在国内遥祝澧兰生日快乐,祝福她在海外泰平安康!
澧兰在剑河边看月。今晚剑桥的月色格外好,是难得的好天气。她站在学院的草坪上,看月亮上山峦的阴影。周翰现在在哪里,也在看月吗?她笑自己痴,他们之间是有时差的,周翰早就睡熟了,睡在她亲手打理的居室里。那套居室变样子了吗?他会不会不喜欢她的布置而做了更改?若是他没有拉窗帘,这么好的月色也会照进他的梦乡。“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可否乘月而去,飞越千山万壑,透进他的窗户,若是他在梦中皱紧眉头,她会轻抚,帮他舒展开,再印上一吻……
“在想什么?”冯清扬走过来。
“我在想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冯清扬想月色下这个女孩儿真美,亭亭如月,怪不得顾周翰那么爱她。
冯清扬后来写信告诉顾周翰澧兰在河边看月,周翰反复琢磨澧兰会想《春江花月夜》中的哪一句,澧兰会想他吗?他在心中一句一句地吟诵,只觉得满篇都是他们之间的写照。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这是虞洽卿家的晚宴,上海的工商巨子几乎悉数到场。这是个敏感的时期,北洋政府大势已去,上海的商界人士集体倒向新成立的国民政府,与之“金钱结盟”。上海的企业家们先后向新的军事强人蒋jie shi输送近5000万银洋,以资助其军费开支;后者则以武力消灭“bao luan”的工人组织,用血腥暴力的方式为上海的商人阶层解决与劳工阶层之间的矛盾。
顾周翰先和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总经理、上海银行公会会长陈光甫聊了一会儿,陈此时兼任新成立的国民政府财政委员会主任委员,负责为蒋jie shi筹募军饷。陈光甫向周翰透露6月上旬蒋从中国银行提款一千万银洋,周翰心里吃了一惊,如此不顾商情的硬性提款行为,北洋政府从未有过。而且他之前听虞洽卿说自己的三北公司有16艘轮船为蒋的军队征用,并不支付任何租金。周翰庆幸顾家的产业并不涉及银行业,在为蒋氏筹款活动中不必被迫身先士众。
周翰思量如何与新的政府相处,既不能疏离,也不能走得太近,以免像虞洽卿、张公权、陈光甫那样,成了国民政府的钱袋子。他还要继续韬光养晦,尽量隐瞒顾家庞大的资产,以免成为别人的口中肉。
“来,周翰,给你介绍一下,陈浩初,年经有为的外交官。顾周翰,顾老板。”
“虞先生过奖了,不敢当。”陈浩初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跟周翰随意握了握,点到即止。陈家大概也放弃了北洋政府,转而为国民政府效力。周翰仔细打量浩初,想从他脸上找出澧兰的模样。他们兄妹长得不太像,两人各随父母,可惜。
“你们聊,我过去看看。”虞洽卿拍拍二人的肩膀,离开。
“浩初,什么时候来上海的?”
陈浩初径自从周翰身边走过,充耳不闻。周翰默默站了一会儿,他理解浩初对自己的态度。
第二天,顾家收到澧兰的第四封信和一个箱子,距离上一封信时隔两个月。周翰刚开始还欣喜,以为澧兰收到陈氏电报后从善如流,按时间推算,她应该不久就发信了。陈氏拆开信后顿住,没出声。周翰感觉不对头,他瞧着那信很薄,远不如以前厚实。
“妈妈,读信啊,我们等着呢!”管彤催促。
陈氏实在不忍心开口,澧兰轻描淡写地只三行半,关于课业、报平安、祝好。
陈氏不做声,周翰忍不住接过信来,他眼睛瞬了再瞬,差点掉下泪来。她完全仿照了周翰当初在美国的信件内容,几乎丝毫不差。所以他盼了两个月,只得寥寥片语。他几乎不能相信,他转去看箱子,箱子里是给陈氏的十几本英文小说,给管彤的数本钢琴曲集,给经国的欧洲最新出版的书、伦敦街景的照片,给朝宗的图画书、玩具,给祖母的羊绒制品、银质餐具。她未能好好写信,就用礼物来表达她的心意。
“周翰,我也许不该告诉澧兰你看她的家信。”陈氏叹息。
经国和管彤凑过来一看,经国立刻就拍拍兄长的肩安慰他。
周翰一言不发,拿了澧兰的信走出书房上楼,一进澧兰的房间,泪就下来了。澧兰怨恨他,她要跟他撇清,周翰能够感受到澧兰心中对他深深的芥蒂。放在以前,他绝想不到,也不会相信。以前澧兰对他只有爱,深厚热烈的爱。有澧兰深切的爱加持在身,他做事有恃无恐,所以他疏于回信,回国后拖延着不去看澧兰,他从未切实担心过后果。他后来即使让俊杰帮他看住澧兰,也不过是给他们的爱和婚姻再固上一道锁,他凡事喜欢万无一失。他不信澧兰会背叛他,舍弃他。他总以为她那样柔顺的女孩儿始终会等着他。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跑不掉!
周翰的心疼得慌,澧兰对他的怨意是他不能承受之重。他记忆中只有澧兰深情的眼、妩媚的笑靥、柔婉的声音、娇娆不胜羞的意态。晚上他躺在澧兰的床上,还会想起从前的美好:澧兰柔软的身体从他怀中慢慢落到床上,美好的青丝铺满枕头,莹洁的身体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光泽。他们曾经枕席恩深,山河盟重,如今却转爱成仇,积怨成狂。
以后周翰就每两个月才收一封信,逢着圣诞节假期或暑假,澧兰就三个月发一封,因为旅行。她旅行中会发一次电报,只写“平安”两字。先头几封信极简洁,跟周翰当年有得一拼,即使暑假旅行后发的信也惜墨如金。
周翰被磨折得几乎发狂,他的心成了一片荒漠,澧兰的信是荒漠中稀少的降水,仅够他维持生命。他每周至少给冯清扬发一次电报询问澧兰的消息,否则他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周翰因此也渐渐体会到自己去国时澧兰的心境。他尚且有冯清扬通报澧兰的音讯,可澧兰呢?他打定主意,等他们再团聚后他要万分宠爱澧兰,绝不跟她动气,他要弥补自己的过失。
再后来,陈氏实在看不过眼,发电报给澧兰,说如果澧兰不愿周翰读她的家信,她就撇开周翰。管彤、经国和朝宗他们总盼着姐姐来信,澧兰以前的信让他们很开心,大家都想了解欧洲的景致、风俗和民情。澧兰信的内容就慢慢增多,但写信的频率还是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