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晋、唐古注之审辨

杨、阳可一,洵已不成问题矣。朱即子居,尚或不无讨论之余地。试更即晋、唐诸家之注释而审辨之,如次。

(1)《庄子》

《应帝王篇》:陆德明《释文》,“阳子居,李云!居,名也。子,男子通称”。(案李即李颐)成玄英《疏》“姓阳名朱,字子居”。

《骈拇篇》:陆德明《释文》“杨、墨,崔、李云:杨朱、墨翟也”。(案崔、李即崔撰、李颐)成玄英《疏》“杨者姓杨,名朱,字子居,宋人也。墨者,姓墨名翟,亦宋人也”。

《山木篇》:陆德明《释文》“阳子,司马云:阳朱也”。(案司马即司马彪)成玄英《疏》“姓阳名朱,字子居,秦人也”。

《寓言篇》:陆德明《释文》“阳子居,姓阳名朱,字子居”。(案庐抱经堂刻《释文》,作姓阳名戎,字子居。殷敬顺《列子、杨朱篇释文》,亦引陆德明云“杨戎字子居”。然此当是《释文》传写本有讹误,朱、戎二字草书形近易混,周季固无有姓扬名戎字子居其人也,惟陆德明《释文》成于隋末唐初,而殷敬顺为唐宪宗以后人,或殷氏所见《释文》本已误矣。)成玄英《疏》“姓杨名朱,字子居”。

(2)伪《列子》

《黄帝篇》:张湛注“阳朱,庄子云‘杨子居’,子居或杨朱之字,又不与老子同时,此皆寓言也”。

《杨朱篇》:殷敬顺《释文》“杨朱或云字子居,战国时人,后于墨子。陆德明云‘杨戎,字子居’,恐子居非杨朱也”。(今本脱“陆德明云”以下四句,此据道藏本补。)

观此两书之注释,其中显分三派,(一)完全承认阳子居即杨朱者,成玄英也。(二)未必承认阳子居即杨朱者,李颐也。(三)怀疑不定阳子居为杨朱者,张湛也。其(一)即吾人讨论之问题。其(二)殊不能成立也,以古人有名必有字之通例而证之,如颜回字渊即子渊,孔伋字思即子思,宰予字我即子我,冉求字有即子有,南宫适字容即子容,公西赤字华即子华,史䲡字鱼即子鱼等为比例,则止有于字上加所谓男子美称曰子,而罕见有于名上加之者。纵有申公子培、壶丘子林,然其为名为字,未可定也。又有齐公子名纠亦曰子纠,秦庄襄王名楚亦曰子楚。然此外绝未见其例。然则李氏谓于名居之上,加以男子美称之子,其说殊难成立。而陆氏《释文》采之,亦为失考也。其(三)则张湛之诡辞,所以欺天下后世也。夫《列子》伪书,当即出张湛依托,兼有所受于其舅王氏,观湛所为《列子序》可证。然伪造《列子》,敢取《庄子·寓言篇》之阳子居,而不敢采《应帝王篇》之阳子居,即其伪造败露之显证也。岂知《庄子·寓言篇》乃以一篇之发端“寓言”二字为篇名,并非全篇皆寓言也。作伪者误认为全篇皆寓言而可采,并敢以寓言入注,冀一手掩尽天下后世人之目,遂故作游移之词曰“子居或杨朱之字”。殷氏更据《释文》误本而附和之,未免为所愚矣。

大抵伪造《列子》者,欲预为伪造《杨朱篇》之地步,不得不采摭古书所载杨朱之事迹,而又不敢采《应帝王篇》之阳子居,以其所问于老聃者,言事英发绝伦,难可诬为怠荒无艺之人也。此真作伪者之肺肝如见也。然其即以杨朱为阳子居者,又实可以古籍考证而知其不谬也。故诸家注释,当以成玄英始终坚持此说为第一也。且古人通例,有名必有字,而名字二者之诂义,亦必相应。意者朱即借为根株字,根株有止居之义,故名朱字子居。而居又有静止之意,是复与为我守静之旨合矣。

近有创为新奇之说者,谓子居之合音为朱。此说本近纤巧,大可不必。然从而有大卖弄其音韵之学,谓朱、居古韵不同部,子居之合音必不能得朱,不知此亦无谓之学说也。晋寺人披亦曰勃鞮,勃鞮之合音为披。卫公子木亦曰弥牟,弥牟之合音为木。此又岂皆以同部合成一音者耶?

或又有不承认杨朱即阳子居,遂穷极其无聊之妄思,而据《孟子》言“杨子取为我”,遂谓子取之合音为朱,正是同部合音者。不知此说更形滑稽,岂真盲目未睹古人文句构造之通则耶?唐钺曰“孟子说‘杨氏为我……墨氏兼爱’,以杨氏与墨氏对举。又说‘杨子取为我……墨子兼爱’,以杨子与墨子对举,而取字实是动字,墨子下无取字,乃因上文而省”。唐氏之说,最为正当,余可无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