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黑公鸡
鸡栅有一米来阔,两米多长,下面用好多砖头垫着,垫有半米来高。鸡栅里有很多鸡屎,鸡栅下面也堆了厚厚一层鸡屎,很多鸡屎已经发霉了,又青又绿的光在闪耀着。小成子一进去,他就觉得这些鸡屎特别难闻,特别臭,然而,奇怪的是,不到一刻钟,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就闻不到有任何臭气了。
鸡栅里还有一头公鸡,那头公鸡除了鸡寇是红色之外,浑身都是黑色,连它的嘴喙和脚爪都是黑色的。黑公鸡看上去非常瘦,它的羽毛干巴巴,它的眼神也没有一点光泽。小成子进去之后,黑公鸡没有站起来,它甚至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一副不欢迎他甚至讨厌他进来的样子。小成子想了想,他走到了黑公鸡前面问道:
“喂,你无精采彩的,你是不是病了?”
黑公鸡还是不吭声又不理睬他,小成子踢了踢它的翅膀。
“喂,黑公鸡,你说话呀?你是不是哑的?”
黑公鸡忽然发怒了,它睁大眼睛站起来,拍了拍翅膀骂道:
“你干吗要到这里来?”
这家伙真是不可理喻!小成子想道。“你真奇怪,难道我来赔你不好吗?”他想罢,伸了伸又酸又麻的腿脚反问道。
“赔我?嘿,赔死就真!”黑公鸡又坐了下去。
“是啊,我刚才差点被张树贵一刀宰了。”小成子不想跟它生气,他岔开了话题,气恼地说道。
“唉,”黑公鸡听罢,它垂下了眼睛,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巴掌大的笼子里,不就等于被判死刑吗?这跟被他杀掉没有什么区别啊?”
小成子站累了,他坐下去时,黑公鸡忽然问他:
“你是不是张树贵买来的?”
“我是被张树贵捉到的。”小成子活动着腿脚答道。“刚才我在田野里玩耍时,一不当心被他捉住了。”
黑公鸡瞄向鸡栅外面的小院子里。那个狭窄的小院子外面是一棵荔枝树,有两根就快断裂的树干伸进来,伸到了屋檐下。树干上爬满了黑蚂蚱,还有一张张黄的树叶掉下来。院子里堆着很多垃圾,有破了的箩筐,有断了柄的锄头,有裂成几边的粪桶,还有发霉的鸡屎和腐烂了的荔枝树叶,乱糟糟,显得特别荒凉。瞧了一会儿,黑公鸡又问小成子:
“我从小就是这里长大,我从来都没有到过外面,连这间屋都没有出去过。——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外面好玩吗?”
“在外面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当然好玩啦。”小成子马上回答它。“外面有阳光,有河流,有山岗,有树木,有稻田,有花草,有蟋蟀、还有蚂蚱和蜈蚣虫,还有很多鸭子和燕子哩。”
“我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么多东西,你以前能够到外面去,真是羡慕死我了。”黑公鸡的眼睛一亮,但很快又低下头来,黯然神伤地说,“我在这里真是烦死了,我每天见到的就是眼前这快小空地,要不就是旁边那些松柴干草,还有的就是对面那面破墙头,再不就是那棵干柴一般的荔枝树,哪里都去不了,真是枯燥无味,闷死了。”
“是啊,如果一直被困在这里不如死掉算了!”小成子觉得悲凉起来,他懊恼地说道。
黑公鸡见大公鸡仿佛要哭泣起来,赶紧安慰他:“不要这样好不好?习惯了就没有事了。”
“不如我们逃跑吧?”小成子思索了一下,他突然想到逃跑了,于是脱口而出。
“我发梦都想逃跑,”黑公鸡盯着大公鸡,“但是我们跑得掉吗?”
小成子又思索起来。他的脑子里充澈着各种各样逃跑的鬼主意。有撞破这只鸡栅子,有踢烂鸡栅的那道木板门,有将鸡栅上的竹栏杆抓断掉。他甚至想到了将鸡栅一点点咬破吃掉。他正在冥思苦想着,黑公鸡又问他:“你刚才不是说张树贵要杀掉你吗?他干吗又不杀你了?”
小成子从胡思乱想里回过神来,他答道:
“他说我是魔鬼,所以就不敢杀我了。”
“原来是这样。”黑公鸡沉思了起来。
“我发梦都想不到张树贵和他老婆原来那么害怕魔鬼的。”小成子接着说。
“谁不怕魔鬼啊?杀掉魔鬼,其他魔鬼就会来报复的!”黑公鸡忽地惊恐地回答道。
小成子接下来想告诉黑公鸡,其实他是一个人,是洪太师那个老巫师把他变成这大公鸡的,但是,他忽地又想到黑公鸡也许不会相信,它甚至还会说洪太师是魔鬼都不一定,因为它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世间里会有懂巫术的巫师。小成子于是咸口不说了。
“你见到过魔鬼来报复他们吗?”他笑起来问黑公鸡。
“怎么没有见过?”黑公鸡答道,“听说他们的儿子就是被魔鬼害死的。”
“但是我听说他们的儿子是被大货车碾死的啊。”
“我想那大货车司机就是魔鬼吧。”
小成子听到这里,他再不想回答黑公鸡了。他心里说,就让黑公鸡胡说乱猜吧,我还是想一想怎么逃跑罢了。他正要回到原来的思路上,黑公鸡又一拍翅膀,站起来惊厥地问他:
“可是,你到底是不是魔鬼啊?”
“乱说,我哪里是什么魔鬼?我想张树贵才是魔鬼!”
“是啊,我看你就不是什么魔鬼,我觉得你是一头既漂亮又聪明的大公鸡哩。”黑公鸡坐下来说。
小成子听到黑公鸡这样称赞自己,他站起来摇摇摆摆走了几步,走到栅子尽头又走回来。“我真的很漂亮吗?”他得意地问道。
“当然,你漂亮极了。”黑公鸡瞧着小成子身上那些红彤彤的羽毛说。“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像你这么漂亮,这么聪明的大公鸡啊!”
“可是,你说我聪明,我还是被张树贵捉住了。”小成子困苦地说,“我想,我还是说不上是聪明的。”
“我是说你如果不是聪明的话,你早就被他们杀死了。”黑公鸡又问道,“你刚才是扮装成魔鬼吓唬他们的,对吧?”
“不是,”小成子摇了摇头。“我当时怕得要命,我没有说一句话,我以为我要死了,因此又说不出一句话来,想不到,他们要屠杀我的时候忽然逃跑了。唉,我不想说这些了,我现在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那样,我们还是想想办法如何逃跑吧,他们说,几天之后又要杀我哩。”
“他们倒是没有说过要将我杀掉。”黑公鸡说。“他们只是说过把我卖到城里去,把卖到的钱来交医药费。说起老太婆,她倒是挺可怜的,自从她儿子遭魔鬼碾死之后,她就病倒了,她的医药费一直都是赊着的,黄医生前两天还说再不交医药费,他以后就不给老太婆看病了——有时候我又真想给他们卖掉算了。”
“你就不要老是替他们着想好不好?”小成子赶紧说,“你一旦被他们卖掉,别人也会把你杀来吃掉的!”
“我知道迟早会被杀掉,但是,我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啊?”
“我看他们并不是真正缺钱!”小成子嚷嚷说,“难道他们就差那点医药费吗?我看不是,我听说他们的女儿春莲经常会给他们寄钱的。张树贵往日一有钱就到酒店喝酒去,要不就是拿去嫖娼和赌博。那有他们所说的那样穷当当啊?你还是多多想想自己吧!”
“有那种事吗?”黑公鸡抬起头说。
“当然有啦,”小成子答道,“我经常见到张树贵在荔枝树林里赌博,我还经发现他半夜三更到刘春娘的家里去哩。”
“刘春娘是谁?他到她哪里干什么?”
“刘春娘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大家都叫她鸡婆娘。张树贵当然是去嫖娼啦。”
“要是真的如你这样说,那么我就明白了,难怪老太婆的医药费交不起,原来是他赌光嫖光了,要是这样的话,我们还是逃走的好。”黑公鸡相信了小成子的话,它沉默了几秒钟后又说道,“但是,我们有什么办法逃得出去啊?你看这栅子全部用铁钉钉着,木门又用铁丝得那么紧,我们的嘴巴又叮不断那些竹片,我们有什么法子啊?”
“总会有办法的。”大公鸡说着在栅栏里走来走去,他想看一看哪里破了,或者那根竹子断掉了,或者烂掉了。最好有一个破洞,从那个破洞钻出去。不一会,小成子在栅子里细心地察看着时,张树贵打开后门,端着一只铁盘子走出来。
张树贵走近栅子时,小成子看到那铁盘里装的尽是米饭拌谷糠,他于是想到张树贵给他们送吃的东西来了。天哪,我能吃得下这种又粗糙又污脏的东西吗?我可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啊?张树贵将盘子里的东西倒到槽子里去时,他暗暗地叫了起来。
张树贵将食物倒了下去,他拱起身子说:“你们快吃吧,相信这一大盘米饭也够你们吃了。”当他看到那两头公鸡没有走过来,更没有伸出它们的长嘴巴,瞧了一会,又说道,“你们可不能这样啊?你们如果不想吃这些剩饭的话,我也没有更好的食物给你们吃了。如果你们饿坏了,或者生病了,你们就会掉肉的,要是你们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就不值钱了,那是在割我的心头肉啊!你们还是快点过来吃吧,你们不要这样跟我作对好不好?你们不要把我这个老头气出病来好不好?”
说完,张树贵瞧了瞧那两头大公鸡之后就回去了。小成子还在瞧着那槽子里的食物,黑公鸡走了过去,它一口一口地将那些食物吞进肚子里。小成子看到黑公鸡吃得津津有味,肚子饿得疼痛了起来。他走了过去,嘴巴伸到槽子里。当他将一团食物叼起来时,黑公鸡说道:
“今天的食物还算好的了,往日不是青菜就是米糠,哪里有这些剩饭?你看,现在不单只有剩饭,还有菜汁哩。”
大公鸡勉强把嘴里那团米饭吞到咽喉去,当他发现也不是那么难吃时,就继续将另一团米饭叮起来。槽子里的食物吃完后,小成子的肚子不再咕嘟咕嘟叫了,他们继续商量起怎么逃跑这桩事情来。一个时辰之后,小成子想到了一个好注意,他于是问黑公鸡:“你说张树贵今天还会送吃的来吗?”
“今天不会了,要送也要到明天早上了。”黑公鸡伸了伸脖子,望了望鸡栅外逐渐昏暗起来的院子说。
“那么我们这样。”小成子低声说,“我们明天都装作病倒,要是张树贵见到我们有病了,他一定会把我们拿到外面的,到时我们就趁机跑掉,怎么样?”
黑公鸡想了想说:
“我们能跑得了吗?你看院子的墙头那么高,我怕我们飞不上去——我从来没有飞过那么高啊?”
“我们不用从墙头逃跑,到时张树贵有可能不会关那道后门的,我们就从那道后门跑出去,再冲出屋子,这不就成了吗?——张树贵是绝想不到我们会装病逃跑的。”
“但是我怕我跑不过张树贵,因为我从来都没有逃跑过。”黑公鸡又担忧起来。
“你不要担心,你一定逃得掉的。”小成子过瞧了瞧黑公鸡,鼓励它说,“你毕竟是公鸡,张树贵都七老八十了,他的腿脚已经不灵活了,他一定跑不过你的。要不是我早上大意,我想张树贵即使再多两条腿也捉不到我呢。不如这样,你试一试跑动跑动吧。”
“在这里跑吗?”黑公鸡问他。
“你又是,当然是在这里跑啦。”小成子笑着说,“难道你现在就可以到外面跑吗?”
“哎呀,我真是懵了。”黑公鸡蹬了蹬腿脚,拍了拍黑漆漆的翅膀说。
接着,黑公鸡在栅子里练习奔跑起来,跑了几十来圈之后,气血上涌,身体热乎乎,它的信心就来了。“那好吧,我们明天装病,张树贵如果把我们捉到棚子外面,我们就逃跑掉!”它兴奋地说。
过一会,随着夜色起来越浓,院子漆黑一团,他们躺倒下去睡着了。
次日早上,太阳还没有出来,雾气还在荔枝树上漂忽着,后门打开,张树贵捧一大盘剩菜剩饭走进来。两头公鸡立即装起病来。
张树贵往食槽里倒着剩菜剩饭时,小成子偷偷看了黑公鸡一眼,发现黑公鸡还装得挺像模像样哩。黑公鸡将腿脚伸得比那条食槽还要直,它的脖子和嘴巴都藏到了翅膀里,身体仿佛发冷发热一般颤抖着。见到黑公鸡仿佛真的成了一头发瘟鸡那样,他笑了笑,连忙照着黑公鸡的样子将腿脚伸得笔直,头颅和脖子缩进翅膀里,抖起身子来。
张树贵倒完了剩菜剩饭,蹲下来瞧着他们说:
“咦,这两个家伙还不起来?难道死掉了?但是,好端端你们为什么会啊?”
张树贵还在又惊讶又细心地观察着,老太婆颤魏魏走出来。这时候,雾气已经散开了,一缕淡红的阳光抹在荔枝树和屋檐上。老太婆坐落门槛边儿,身子靠着门杠,当她又听到张树贵自言自语地说,黑公鸡和大公鸡不知什么原因死掉了时,她说道:
“我想是病了吧?我记得我们那头黑鸡经常患病,我看它们一定是感冒了。”
“但是我昨天捉回来那头大公鸡不可能是感冒吧?你看它也躺着一动不动啊。”张树贵说。
“我看它是饿坏了。它昨晚有没有吃东西?”
“怎么没有?它吃得比黑公鸡还在多哩。你看,昨晚那一大盘剩菜剩饭它们都吃光了。”
“难道我们昨天把它吓坏了?把它吓破胆了?”老太婆眯缝着眼睛说。“你摸一摸它的身子,看看它是不是真的病了。要是病得就快死去,我们干脆把它宰了,不然病死掉,鸡肉就不好吃了。”咳嗽一会儿,她继续说:“我昨晚已经想了一夜了,它不可能是魔鬼,一定是我们胡思乱想了。你想想,我们以前就把那个大货车司机当成魔鬼,结果他还不是一个人?他现在不不照样开那辆套牌报废的大货车?如果说那大公鸡是一个小男孩,它怎么会变成一头这么肥的大公鸡?你看它现在不就是一头大公鸡吗?要是人的话,难道他不会逃跑吗?我们关得住他吗?”
“说得有道理,那就是我们昨天犯糊涂了,它怎么可能是人啊?”张树贵说着打开了木板门,将一只手伸进去。因为黑公鸡躺在门边,张树贵于是首先在黑公鸡翅膀和背脊上摸来摸去,摸了一回儿又将黑公鸡翻过来,继续去摸它的肚子和脖子。这时候,小成子对黑公鸡真是佩服得不得了,因为无论张树贵怎么将它翻来翻去,它依然将腿脚僵硬伸得僵硬,咬紧牙关将嘴巴和眼睛闭着,装出快要死去那样。
“我看我们这头黑公鸡确实病了。”张树贵如同一个名牌兽医那样,翻来覆去抚弄黑公鸡说。
“难道它身上没有伤痕吗?你看看它们是不是打架了?”老太婆问道。
“没有,它一点伤痕都没有,它连一根鸡毛都没有掉,我看它确实是感冒了。”张树贵拉开黑公鸡的翅膀瞧着说。
“那么你再看一下那头大公鸡吧?看它是不是也感冒了?”
张树贵在小成子的身上摸来摸去时,因为痒得要命,三两分钟后,小成子就无法忍受了,他跳起来跑到了栅子的尽头。他朝张树贵瞪着。“摸什么摸?我比你还精神哩!”他骂道。
“原来你这懒家伙还没有睡醒啊!”张树贵缩回手,回头来对老太婆说。
“它起来了吗?”老太婆问道。
“这回它醒了,它还呱呱大叫哩。”
“不过我看我们那头黑公鸡一定感冒了,不如灌些药吧?”老太婆说。
“那么,你到房里拿两包头痛散来。”张树贵说,“我现在就把它捉出来。”
老太婆柱着棍子到屋子里,张树贵把黑公鸡捉了出去。张树贵还没有将黑公鸡放到地上,他又将栅栏门关了上去,用那根一尺长的铁丝将栅门绑得严严实实。小成子一看到张树贵把木门绑得比昨天还要牢固,顿时痛心疾首起来。他暗暗地骂自己:
“我怎么那么窝囊啊?一点点痒都忍受不住,我什么时候才有机会逃跑啊?哎呀,我怎么这么没有头脑啊?我的头脑怎么比黑公鸡的脑子还要简单啊?”
小成子还在对自己谩骂着,老太婆已经出来。她坐落在门杠上,伸了伸腿脚对张树贵说道:
“就这一包头痛散了,你过来拿吧。”
张树贵放下黑公鸡走过去,他拿过那包药粉之后问道:
“水呢?没有水怎么灌下去啊?”
“你又没有说,我哪里知道要水啊?”老太婆咕哝道,“你去拿吧!”
“我看你的头脑比黑公鸡的还要僵化,说什么就拿什么,一点都不开窍!”张树贵骂骂咧咧走进屋子里。
黑公鸡还在躺着,耷拉着头装病诈死着,小成子瞧见后,焦急起来,他对黑公鸡大喊大叫:
“黑公鸡,张树贵已经走了,他拿水去了,你快点逃跑啊!”
黑公鸡听到喊声,看了看小成子,又瞧了瞧前面,再瞧了瞧老太婆,它翻过身一拍翅膀跳起来,往院子围墙冲去,跳了五六遍,每一次都是在围墙中间掉下来,又朝那洞开着的后门冲去,不管老太婆在大呼小叫,它仍然往前冲去。黑公鸡一拍翅膀飞到老太婆的肩膀上,扑进了屋内。一忽儿,它又从张树贵的大呼小叫中逃出了院子,冲进了荔枝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