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黄豆腐

大约过去半个时辰,张树贵哭丧着脸走了回来。当老太婆问他黑公鸡跑到哪里去了时,他恼怒地嚷道:“鬼知得黑公鸡死到什什地方去了!”说罢将手上那把铁铲“咣当”地掉到院子的墙根下,又骂起他老婆来,“你这没有用的老东西,连一头公鸡都拦不住,你竟然让它从你的鼻子底下逃走掉,你这样窝囊,连一只病猫都不如,你不如死掉算了!”

“你这死老鬼,这能怪我吗?”老太婆边咳嗽边叫起来。“我都病成这样了,我现在病得连茅厕都去不了了,你还要怪我?哎呀,你这个没有半点良心的死老头,我现在能够走到这里,到这里晒一晒太阳已经算是有精神了,你还要怪我?——要怪你就要怪黑公鸡太狡猾了!”

“黑公鸡诈病诈死确实是太狡猾了,但你也不能眼白白看着它逃跑的呀?”

“那怎么着?难道我挡住它逃跑吗?难道你想叫我去把它追回来吗?难道你想跌死我吗?难道我死了你就心安肚乐了吗?”

“你死掉我当然轻松多了。”张树贵走到院子里,一脚踢到一只粪桶去,粪桶咕噜咕噜地滚到了木板房上,“叭”地一声破成了两边。“但是,又不见你死!”张树贵瞧着那只破粪桶又说。

“哎呀,你这天收地杀的张树贵,你这狼心狗肺心狗东西,你现在居然恨不得我立即死掉了?”老太婆边骂边哭喊了起来。“想当年,你病到快断气的时候,又不见你叫我去死?前两年,你跌断腰骨的时候,又不见你叫我死掉?去年,你患上花柳病的时候,又不见你叫我马上死掉?——哎呀,我真不知前世做了什么阴质事了!我怎么会嫁给一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我真是瞎了眼了,——报应啊!”

见到老太婆这样大哭大叫,张树贵跑到她旁边嘟囊道:

“母老虎,你这么老了还哭哭哭啼啼,你到底知不知羞呀?你这样哭,别人听到还以为我打你虐待你呢。我想黑公鸡过一会就会回来的,它没有吃没有住,能够跑得到哪里去?难道它就不怕饿死吗?”

“回来当然好啦,我就怕它不懂得回来。”老太婆止住了哭声说。“它自小就在那鸡栅里长大,从来没有到过屋外,它会认得路吗?我知道,凡是猪鸡鹅鸭肚子饿了都会回到主人家里来的,但是我担忧我们这头黑公鸡不认得路回来啊。”

老太婆说罢又呜呜咽咽起来,张树贵忽然觉得有些忙脚乱了,他说道:“还哭什么哭?即使它不回来,我们也亏不了,我们还有那头大公鸡,那头大公鸡还在笼子里。我们过一会就将它卖掉,交清你那点医药费,得了吧?”

老太婆用衣袖将眼泪抹干净,她瞧着鸡栅里的大公鸡说:

“那么我们把它卖掉吧,我怕它又逃跑了。”

“是啊,它也会诈病诈死的,我们早上差点就上它当了。要是它逃跑掉,它是绝对不会回来的。”张树贵说完,他往屋子里走去,他说要去拿一只袋子出来。

当时,小成子一听到张树贵那样说,他“嗤”地一声笑了起来,他边笑边想道,嘿,如果让我跑掉,我如果再回来,我就是天下第一号大笨蛋大傻瓜了。但是,当张树贵拿着一只大麻袋到来的时候,他再也笑不出口了。天哪,这回惨了,这家伙真的要将我卖掉了!他惊恐万状地想道。

张树贵一手拿着那只大麻袋,另一手抓住了大公鸡的双脚。小成子被拖出栅子时,他觉得翅膀断掉,脖子断掉了。痛得要命,他大叫大骂了起来。然而,张树贵可不管他怎么叫怎么骂,他将他一塞进麻袋去之后就捏紧袋口,又用一根绳索绑了。顿时,小成子觉得被掉进一个暗无天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闻的地狱里。

接下来,张树贵提着大公鸡走到他老婆前面问道:

“母老虎,你说我把它拿到什么地方卖好?直接我们卵子乡去,还是拿到别的乡镇里?”

“当然是拿到别的乡镇去好啦。”他老婆答道,“如果到我们卵子乡去,碰到熟人,他们说你是偷来时就有口难辩了。”

“那也是,我又不是第一次偷别人的公鸡,上次我偷黄吉年的公鸡,在卵子乡就被别人认了出来,后来黄吉年这个狗杂种还踢伤了我,还要我们赔了他五担稻谷呢。这回我不会那会蠢笨了,我要到隔离那个鸭头镇去,反正鸭头镇离我们卵子乡不是很远,那里又没有人认识我,价钱又好商量。”

“那么快去吧,早点回来啊,你回来还要煮晚饭的啊。”

张树贵跨过门槛时,他老婆又问道:“你就这样去吗?”

张树贵停了下来:“你说我怎么去?”

“我是说你为什么不把公鸡放到笼子里?这样人家瞧不见你袋里的是什么东西的。你怎么卖啊?”

“我以为说什么来着?我这样去才安全。”张树贵说,“到了集高市里,我绑住大公鸡的脚,再打开袋口不是一样吗?”

“你是怕在半路上被熟人撞见吧?”

“当然,我才不想被别人说成偷鸡贼呢。”

“这回算你想得周到。”张树贵往屋子里走去时,老太婆迷缝起眼睛说。

张树贵随后戴上一顶解放帽,踏上一对胶水鞋,还拿了一把平时用来挖孔挖洞的小铁铲,装成了如同到田野里或者山坡上捕蛇捉蛤的样。接着,他一手拿着的小铁铲,一手提着大麻袋,他走出了万春园之后,到了小荒滩,再沿着小荒滩中间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泥路住对面的鸡卵村走去,他想从鸡寇山翻过去,然后抄近路到鸭头镇上。他一边走着的时候,心里就一边想着最好不要遇到任何人。他甚至老是担忧会遇到一头牛或者一头狗。于是他经常走走停停,左顾右盼,仿佛真的成了一个汪洋大盗那样。然而,俗话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当他走到荒滩桥前面时,还是有一个高高瘦瘦、浑身憔悴的中年男子从荒滩桥对面走过来。

当张树贵一瞧见是黄吉年的侄子黄豆腐时,他的心嘣嘣乱跳起来。“哎呀,真是倒晦透顶了!”他叫起苦来,接下来他自言自语地说,“上次我偷黄吉年的公鸡就是被这家伙撞见认出来,今天怎么又碰到这个瘟神?难道我这辈子注定要栽在这个烂赌鬼手上,难道我前世跟这个烂赌鬼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说着往桥边那堆稻草后面躲去。

小成子当时被困在麻袋里,他被一路颠簸得腿脚麻了,头脑晕了。酷热难当,喉咙干了,耳朵仿佛也聋掉了,尽管他时常提起精神去听,却怎么都听不到外面的风声和小鸟的叫声,以及张树贵的脚步声。张树贵走到哪里,他不知道,张树贵这时已经停下来不再走了,他更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不一会,黄豆腐摇摇摆摆地走过荒滩桥,当他发现张树贵那躲躲闪闪的样子时,他睨着眼睛问道:

“喂,张树贵,你鬼鬼祟祟干什么?你是不是又偷我叔叔的公鸡了?”

张树贵连忙把大麻袋放到稻草根下,然后瞧着黄豆腐的红眼睛答道:

“你是不是赌钱赌到发瘟了,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哪里会偷别人的东西啊?”说罢,他又将小铁铲放到脚下,卷起裤脚,侧着身子撒起尿来。

“那么你现在想到哪里去?要不,你就是想去偷大头菜的公鸡对吧?”黄豆腐站在稻草对面,瞧着张树贵屁股后面那只突出来的大麻袋问道。

“你管我到哪里——这关你什么事?我到鸡卵山捕蛇捉蛤不成吗?”

“我看你袋里装着的就一头大公鸡!你还说到山上摸蛇捉蛤!”黄豆腐走到张树贵身边,踢了踢大麻袋推测说。

“你太多心了,袋里哪里有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一只空袋罢了。”张树贵撒完尿,他连忙抓起一把盖到大麻袋上。

“我不信袋里没有东西,我刚才远远就见到麻袋鼓鼓的,你还说没有东西?没有东西你会把麻袋盖起来?”黄豆腐说,把那扎稻草一下子拿掉。

“里面装的是红薯,我要到鸭头镇卖掉它。我要交我老婆的医药费,但这干你什么事?”张树贵嚷道,又将一把稻草盖上去。

“既然是红薯,你瑟瑟缩缩干什么?好似贼那样见到我又想躲起来,难道你怕我抢走你那些烂鬼红薯不成。说实话,你送给我还嫌脏哩。”黄豆腐又踢了踢麻袋说。

这时候,小成子听清楚是黄豆腐的声音了。黄豆腐在小成子的眼里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黄豆腐有一次还平白无故地诬蔑他偷走了他的排九麻将,于是当晚,他就将一大点燃的包鞭炮扔进他的院子里。所以,小成子知道黄豆腐一定对他还怀恨在心。但是,小成子此时此刻也十分希望他能够发现他。如果黄豆腐一打开袋口,我就跑出去,他这样想道。想罢,他就在麻袋里又是蹬又是跳,还拍起翅膀喊叫起来。

“我撒尿成不成?我哪里是躲你啊?”小成子正在又蹬又叫着,张树贵拎起麻袋,提起小铁铲,急急忙忙往荒滩桥走去。

张树贵刚刚踏到桥面上,还没有准备撒腿逃跑,黄豆腐就三步两步追了过来。

“张树贵,你敢说那麻袋里的是红薯?我都听闻鸡叫了,你敢说你不是偷了我叔叔的公鸡?”黄豆腐挡在张树贵前面嚷道。

“是公鸡又怎么样?难道就是黄吉年养有公鸡吗?难道我就没有养有公鸡吗?我卖我的公鸡关你什么事?”张树贵叫道,他赶紧回头,往田野跑去。

黄豆腐在张树贵后面追赶着,他边追边骂骂咧咧:

“你还说你那头公鸡是你的?你还说那头公鸡不是偷来的?张树贵,你快点停下来。你还要跑是吧?我追到你,你就知错,我不打跛你,我就不是人!”

张树贵跑不过黄豆腐,在五十米远那块稻田中间,在一条田埂前面,黄豆腐追到了他。

黄豆腐一把将张树贵拖倒在地。

“张树贵,看你还跑不跑?”

张树贵发现无法逃跑了,他坐在田埂上,放下大公鸡和小铁铲,将袋口的绳子一点点拉开。

“看吧!瞪大你的赌钱眼看吧!要是我偷了黄吉年的公鸡天打五雷轰!看见了吧,这是我养的那头大公鸡!黄村长的公鸡有那么肥吗?你叔叔的公鸡有那么大吗?你看吧,这头公鸡起码有十斤重。你说,我们村里谁有那么大的公鸡?这哪里是偷来的啊?”张树贵说,将袋口打开了一条长长的裂缝。大公鸡往上一跳,他又将袋口捏紧了。

黄豆腐弯下身子,他将眼睛凑到袋口上。他揉了一把惺忪的黄眼睛说道:

“我叔叔的公鸡确实没有那么大,他的鸡还没有养够半年就拿到饭店杀掉,这层我是最清楚的,但是你家里那头公鸡我前几天就见过,你说它是说你家里那头公鸡?你那头公鸡哪里有这么肥这么大啊?你那头公鸡还是黑色的啊?”

“你什么时候到过我家里?”张树贵边绑袋口边说。“你吹牛皮吧?你见过我家那头大公鸡,你是在说胡话吧?我看你是赌钱赌到晕头转向了,我的鸡就是这么肥这么大的!”

“张树贵,我看你是做贼心虚了。”黄豆腐站直身子,他瞧着张树贵说。“老实跟你说吧,我前两天三更半夜时确实翻墙进过你后院了,你睡得那么死,哪里会知到我爬墙进去?那天我输光了钱,就想捉走你那头黑公鸡卖掉再去翻本,但是,我见到你那头黑公鸡那么瘦,瘦到只剩下一副骨头才没有捉走,我想等你养肥一些再想办法。你敢说我有没有见到过你那头黑公鸡吗?所以这头大公鸡一定不是你的,你是在说假话,你骗我的。你说吧,你偷谁的?你说出来,我就不跟你计较。我不去报警,我又不报到村公所去。你说吧!”

“呵呵,黄豆腐,你原来才是贼,你还说我是贼?你那天没有偷走我的黑公鸡,你偷走我什么了?我那只新粪桶不见了,我那把西洋铲也不见了,是不是你偷走的?”张树贵拎起大麻袋放到了肩膀上,又将小铁铲拿起来,往前走去。

黄豆腐又一把扯住了张树贵。“你这死老鬼,我哪里有偷你那把西洋铲?我现在日夜去赌钱,我要你那些烂鬼粪桶有什么用?你以为我没有粪桶装屎装尿吗?快说,你偷谁的?不然我报警啦!”

“我真没有偷谁的!是我的亲戚送我的好不好?”

“刚才又说是你那头瘦出骨的黑公鸡,现在又说是亲戚送的,我看你就是想抵赖!你有几个亲戚难道我不知道吗?你那些亲戚都跟你有仇,难道我不知道吗?每一次你那些亲戚到来,你就会骂他们说,他们把你吃光吃穷,你还会怀疑他们偷你的东西。他们有十多年都没有跟你来往了,他们办喜事死人事都没有告诉你了,这事全村人都知道,难道瞒得有过我吗?我看就是你女儿春莲时不时会到你家里,没有别人了。你快说,偷谁的?”

“它就是我春莲送的怎么样?”

“张树贵,看来你是想赖到底了!看来我要把你抓到村公所你才会认帐了!看来我要叫董警察到来你就知错了!春莲会送你一头这么大有公鸡?你当我真的赌懵了是不是?你还敢说它是你女儿春莲送给你的?”

“就是我春莲送的!昨天送的!”

“张树贵,看来你不想说了。春莲昨天还打电话给我老婆,她说她在广东里,她问我老婆什么时候也到她那间工厂打工去,你现在竟然说是她送的?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张树贵见骗不了黄豆腐,他重新坐下来,将小铁铲摆在身边,将大公鸡摆在脚下,双脚踏在袋口上。他掏出了一包旱烟卷起来。

“是我捡到的,这得了吧?”他边卷旱烟边嚷道。

“你看你张树贵,你又扯大炮吹牛皮了,你又当我是大傻瓜大笨蛋了!”黄豆腐顿时歪起嘴巴,吃吃地大笑起来。“你这样说,是不是想我笑死呀?有谁会不要这头这么肥大的大公鸡啊?真是笑死我了。实话对你说吧,我昨天就见到你从小荒滩回来,你把这头大公鸡放在箩筐里,我只不过赶着去赌去翻本,就懒得理睬你罢了。”

“反正我不是偷来的……”张树贵想起昨天藏在荔枝林里那个人说。

“这样吧,不管你是偷来还是抢来,看在春莲跟我老婆那么好的份上,我就不把这桩事告诉董警察了。我现在手头很紧,你干脆将它给了我吧,我要去问我叔叔借点钱,我顺便将这头大公鸡送给他。有了这份人情,他就会借钱给我了。张树贵,怎么样?”黄豆腐坐下来,拿过了张树贵那包旱烟,跟张树贵商量了起来。

“我的公鸡我凭什么给你?你也太不讲道理了吧?”张树贵吸了一口旱烟说。

“你不给是吧?你不给的话,后果有多严重你知道么?”黄豆腐卷着旱烟说。“我即使将这事说给我叔叔听,他就会把打你死,你知道么?上次他就把你打了一顿,打到你躺医院,难道你就忘了吗?”

“今次我又没有偷他的公鸡,他凭什么打我?”

“你说不出这公鸡是从哪里得来,他就会打到你说出是偷来还是抢来为止,即使董警察也是那样对付那些老赖惯偷的呀?”黄豆腐边点燃旱烟边说。“不过,你没有偿过那种滋味你也许不知道,我就有一次被乡里的警察打得半死,我明明没有偷东西就被打到承认了。他们把我关起来又踢又打,还说要把我吊起来,我不得不认啊?”

“我看你一定是偷走别人什么东西了吧?”

“对天对地讲,我那次确实没有偷,我那次只是把那人的锁头撬破就被警察抓走了。”

“以前你必然偷过人家的东西吧?”

“以前是以前,那次是那次。后来,那个人之前掉失的东西都算到头上了。”

“但是这头公鸡我的确不是偷来的啊!”

“你真是顽固不化!你说得不明不白,他们就说你是偷来的,你知道吗?如果有人说这大公鸡是他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人家的?就说大头菜吧,他说是他的,你有什么办法?到时你就是惯偷盗窃犯,你信不信?”

“照你这样说,我一定要把这头公鸡给你了?”

“当然,要不然,我一报警,你就得蹲监牢了!”

“可是你总得给我一些钱吧?我昨天那么艰难才捉到它……”一座黑森森的极其恐怖的监狱在张树贵的脑袋晃荡着,他终于泄气了,害怕了,他喃喃地说道。

“那好吧,你不是想交清你老婆的医药费吗?你回去跟黄医生说,那些医药费算我的,等我一借到钱就帮你还好不好?”

张树贵瘫瘫痪一般躺倒到旁边那堆稻草里,他望着黄豆腐抓起大麻袋,扛到肩头上,吹着口哨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