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距离阻隔不了知己之情(《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我们读唐诗,通常都会把目光聚焦在盛唐以后,尤其到了唐玄宗“开元盛世”的时候,诗坛好像突然一下子遍地开花,每一朵都绚烂无比,让人眼花缭乱。但其实无论是初唐还是盛唐、中唐、晚唐,唐朝都为我们奉献了太多一流的诗人。这一篇我们要聊到的就是“初唐四杰”之一王勃和他的代表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勃是位列“初唐四杰”的第一号人物,“初唐四杰”依次是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这个排名可不是排名不分先后的那种排名,而是代表了当时的普遍评价。“四杰”其中的一位杨炯就曾经说过:“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杨炯的意思是,他觉得自己的才华比不上卢照邻,却绝对不比王勃逊色,所以他对这个排名是非常不满的。

也不能说杨炯说得完全没有道理,的确,就文才而言,有时候是很难分出诗人的高下的,就好比有人认为唐代诗人里李白应该排第一,可有人就是认为杜甫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这样的争辩意义不大。我们只需要知道,他们都是唐代最优秀的诗人就行了,至于不同的读者喜欢不同风格的诗人,那是完全可以见仁见智的。

所以杨炯虽然不满王勃排名在他之上,但恐怕他也不得不承认,王勃的确是一个天才型的诗人。话说到这里,我想把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暂且放一放,先稍微介绍一下身为“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

王勃是唐代众多神童诗人之一,他六岁就以擅长写文章而闻名,当然“初唐四杰”其实都是以神童著称。比如,杨炯还不到十岁就参加了神童科的考试,以神童的名义应举登科,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即便是“四杰”中排名最后的骆宾王也很厉害,那首著名的,据说他七岁时候写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直到现在仍然是大多数孩子背唐诗的启蒙作品。

但王勃的神童之名即便是在“四杰”当中也完全可以傲视其他“三杰”。明代的状元大儒杨慎在读王勃作品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感叹:“王勃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可他胸中藏有万卷诗书,他引用的那些典故,千载之下,即便是宿儒也未必能够知道出处。”

有人可能会有疑问,杨慎为什么偏偏要感叹王勃十四岁时候的学问呢?这是因为王勃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干了件大事——给当时的宰相刘祥道写了一封自荐信,这封信口气大得让人咋舌!其中有两句翻译成白话文大意是:希望您能够说服皇上,用“上宾”“国士”的礼仪来对待我,那我一定愿意披肝沥胆,拿出我所有的本事报效朝廷。

小小少年居然敢向当朝宰相提要求,让皇帝以“国士”之礼相待,这是何等的狂妄和自信!可是,妙就妙在宰相居然真的很欣赏王勃的才气与狂气,立即向唐高宗推荐了王勃。唐高宗自然信任宰相,于是亲自组织“专家”面试,破格提拔了王勃。这个不满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居然被授予七品的朝散郎。要知道,唐朝士子考中进士以后通常要从末等的九品官职做起。可见王勃的牛皮真不是吹出来的,而是靠真才实学拼出来的。

更让人羡慕的是,很多人写诗作文都要绞尽脑汁,一番冥思苦想之后写出来的作品可能还不尽如人意,王勃却是下笔如有神。每次他要创作之前,都先磨好几升墨汁,然后畅饮一通美酒,拉过被子躺下呼呼大睡,一觉醒来之后,提起毛笔,饱蘸墨汁,一篇妙笔生花的文章就像瀑布一样倾泻而出,而且写完之后不需再改动一个字。王勃写文章之前的这个过程被人们称为“打腹稿”。

出身书香门第又少年得志,王勃当然有狂傲的资本。通常我们读他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重点都在感受天涯比邻的知己之情,却忽略了其中蕴含的少年意气与阳光心态。从古至今,赠别诗多少都包含着依依惜别之情,即便像李白那样洒脱不羁的人,在送别孟浩然的时候,也依依不舍地说:“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王维在送别元二的时候也不无伤感地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江淹亦曾感叹过:“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离别当然是一件伤感的事,不然怎么会有一个词叫作“伤别”呢?

可是,在意气风发的少年王勃这里,这都不是事儿!我们来看他的送别诗是何等的才气纵横、阳光灿烂。

首联一开始就避开了凄凄惨惨戚戚的俗套,显示出开阔宏大的气势:“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阙”本来是指皇宫,代指朝廷。我们熟悉的岳飞的《满江红》中“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阙”就是指朝廷。王勃在这里用“城阙”代指京城,也就是长安。当年秦亡以后,项羽三分关中之地,将秦国降将章邯封为雍王,司马欣封为塞王,董翳封为翟王,合称“三秦”,也就是今天陕西一带。因此,“城阙辅三秦”说的是辽阔的三秦之地拱卫着雄伟壮丽、气势恢宏的长安城,这就点明了送别之地在长安。

那么好友杜少府要到哪里去呢?“风烟望五津”,“五津”指的是长江从湔堰到犍为一段五大渡口的合称,分别是白华津、万里津、江首津、涉头津、江南津。这里泛指蜀州,今天四川一带,是杜少府此行的目的地。

少府在唐代是县尉的别称,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县公安局局长,只是九品官,品级很低。杜少府到底是谁,在长安本来担任什么官职,生平事迹主要有什么都很难考证了,但可以知道的是,年轻的王勃一度成为长安城中颇受欢迎的人物。少年得志的他在长安颇有一些好朋友,其中不乏王公子弟、达官贵人,这位姓杜的官员应该是王勃在京城交往比较密切的朋友之一。

估计杜少府本来与王勃在京城长安同朝为官,不知道什么原因被调任四川(蜀州)。一般人可能会觉得,在京城为官,生活条件、工作条件都比外地要好,而且离皇帝近,机遇应该更多,地位也比地方官显得清贵一些。实际上,地方官也有地方官的好处。作为公务员,要想更快地升迁,总是需要一些基层工作的历练,以便为自己的仕途积累一些政治资本,所以杜少府虽然被调离京城,但并不见得是贬谪,很有可能是平调甚至还略有晋升。因而无论是对即将远行的杜少府,还是对少年得志尚未经历人生坎坷的送行者王勃而言,心情都不像一般离别时那样悲悲切切、难分难舍。

不过,从长安到蜀州,毕竟是一段不近的距离,而且其间隔着崇山峻岭,交通十分不便,后来李白不是还说过嘛:“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作为好朋友,王勃当然要有一番离别的嘱托或者祝福。于是,王勃端起酒杯,豪爽地说道:“老兄,我敬你一杯。今天一别,虽然你在蜀州,我在长安,但咱俩的命运其实是一样的——都是身不由己,都是为了做官背井离乡、四处漂泊。你如今从长安远赴蜀州,也是为了更好的前途。来,我祝你一路平安。”

当然,这段话并不是王勃的原话,是我自己揣测出来的,因为接下来的一联表达的就是这么个意思:“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这就是王勃对朋友善解人意的安慰了,他的意思是,兄弟啊,你就别因为离别而太难过了,其实我和你一样,都是为了前途而漂泊天涯的游子啊!

王勃这样说也是有道理的。那个时候的王勃,虽然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但他毕竟不是京城人,他的老家在山西,他属于典型的“京漂”一族,当然对“宦游”这样的生存状态感同身受:有一些无奈和伤感,有一些孤独与无助,但更多的是对机会的渴望和对前途光明的信心。因此,这首离别诗才显得情绪饱满激昂,毫无颓丧悲伤之态。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我们在离别的地方遥望着风烟凄迷的蜀州,此刻我和你的心情是完全一样的,因为我们同是官场中人,同样了解离别对我们而言,是人生必须要经历的磨炼。

正是出于这样的阳光心态,这首诗中的千古名句才显得格外顺理成章:“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请你不要再难过了,无论你走到哪里,只要你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这样的知己,能够懂得你、珍惜你,那么即便我们暂时天各一方,也能如同邻居一般彼此关心温暖。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样令人惊艳的句子体现的不仅是少年王勃天才型的才华,其实还反映了王勃深厚的学识积累。因为这两句诗中明显有三国诗人曹植的影子,曹植的《赠白马王彪》中就写过:“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曹植的原意是要从悲凉的离别中执拗地翻出豪情来,将眼光看向更远的将来,看向更远的希望。

因为只有朝前看,眼前的离别才能生发出让人前行的力量。

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在曹植《赠白马王彪》的基础上,又强化了知己的情感力量,一洗送别诗悲伤低沉的情调,展示出一位少年才子纵横洒脱的个性。“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让我们领略到了友情的巨大力量。

什么才是朋友的最高境界?对于真正的知己而言,年龄不是问题,身份不是问题,性别也不是问题,距离当然更不是问题!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无为”就是不用、何必的意思。既然距离阻隔不了知己之情,既然离别是为了追求更好的前程,是为了邂逅更加美好的人生,是为了在下一个路口更好地相聚,那么我们又何必像那些小儿女一样,在分别的岔道口哭哭啼啼,以泪洗面呢?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王勃虽然写出了这样震撼人心的诗句,但仅仅就他和杜少府的友情而言,恐怕还未必达到了“天涯若比邻”的知己境界,因为除这首诗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证据证明王勃和杜少府的交往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倒是想到了另外一个非常典型的故事,能够证明“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感情并不是空谈。这个故事说的是中唐的一对知己——著名诗人白居易和元稹。

元和四年(809年)三月上旬,三十一岁的元稹被派去梓州(今四川三台)审理案件。大概走后不到半个月,白居易与弟弟,还有一些朋友一起到长安城南的曲江和慈恩寺春游。玩了一天,晚上回到朋友家喝酒,就在大家兴致都很高的时候,白居易想起独独缺了元稹,忽然就有些伤感,他一边叹气一边放下酒杯说:“元稹走了快半个月了,应该到梁州了吧?”梁州也就是现在的陕西汉中,是元稹出差的必经之路。白居易说完提起笔就在墙壁上题了一首诗——《同李十一醉忆元九》,诗是这样写的: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你相信朋友之间会有心灵感应吗?我想说的是,至少白居易和元稹是相信的。因为,就在白居易写完这首诗之后不久,有个从梁州来的朋友就给他带来了元稹的一封信。元稹在信里说他到梁州的当晚就做了个梦。梦到的是什么呢?梦到的居然是自己和白居易在曲江游玩,游完曲江又去了慈恩寺。正在兴头上的时候,驿站备的驿车到了门口,说天亮了,要启程了,他便被惊醒了。醒来后,元稹非常伤感,就写了一首诗——《梁州梦》: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

你看,白居易“掐指一算”,元稹应该到了梁州,于是写了一首思念元稹的诗,而几乎就在同一天,元稹真的在梁州,还梦到了白居易,并且在梦中和白居易同游曲江与慈恩寺。这简直太神奇了吧!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我信,是因为元稹与白居易的这种知己之情并非绝无仅有。又如,杜甫在著名的《梦李白二首》中也写过这样超越距离的深情厚谊:“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其一);“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其二)。现实当中的遥远距离,在梦中化为了促膝相亲的温馨记忆。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样的诗句、这样的友谊一定是超越时空,有着巨大的感染力的,因此才会被后来的诗人不断地化用。例如,著名的边塞诗人高适在送给朋友的诗中有过“相思犹比邻”(《答侯少府》)的句子;金代元好问的《赠答杨焕然》中的“古来知己难,万里犹比邻”,更是融汇了曹植和王勃两个人的诗情。

只有长相思,才会长相忆。只有长相忆,两颗心才会永远比邻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