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晨时,满城景明。
楚家,外书房内,往日聚集协理要务的众人退避,仅余钟乾带着自玠城而来的私兵回报,“峘云关之争将见分晓,酆城侯方的确偏落下乘。遵照娘子的意思,卑职派去的人已将为津关预留的军备支助于酆军,以唐家的名义。”
钟乾在旁陪议,“加上支援的军备,估算津关战时能延长至少十日,只是不知,将唐家推向酆城是否会比推向孙室更有用?”
案后,楚令昭头也不抬,继续展阅案卷,“十日足够了。至于酆城或孙胤,唐家于其中出现选择倾向便有用。”
“要把消息流出去吗?”私兵问道。
楚令昭淡声道:“这点无需我们出手。皇都为半疆州郡核心,先前次子在皇都遇刺,于声势上有损酆城侵染州郡时的威慑。酆城侯此番无论津关输赢,都会派官员明着来皇都向唐太保致谢。”
多敌缠斗,党羽、势力覆盖的地域越广越说明实力雄厚,明着致谢,重申州郡核心仍存盟友,以填补先前因次子遇刺带来的声损。
钟乾颔首,又望向案后,“酆城来人致谢,唐太保难免疑惑,卑职担忧因此出差子。”
楚令昭神态从容,“孙室为津关耗时耗力耐心将尽,酆城明面拜谢唐家,除补损声外,也意在不给唐家反悔的余地。孙室注定已得罪透彻,唐太保通晓见风使舵的学问,必顺势精明应下,反之孙胤与酆城两边岂非都断了路?”
……
玠城附近的津关之争已由暗争转为明争,酆城势力与孙胤一党皆疲累,峘云关锁澜江咽喉之地,争斗浮上明面,皇都内外皆密切关注。
十日尚未尽,酆城侯便遣使官入皇都,赴唐家高调拜谢。详谈不知,再离皇都,酆城遣使便宣明于州郡之上与隆州唐氏为盟。
隆州,为唐家所控州地,下辖七郡。
讯息广传,翌日黎明。
楚家深庭,临疏阁二层,钟乾立于围屏外,听着屏内细微簪珠之声,轻声道:“丞相两年前因礼院投毒,久病成疾,至今载春末离世,与今年初来到皇都的酆城侯次子并无关联。主人先时派人刺杀酆城侯次子,不是因为丞相,对么?”
“重要么?”
绣斑竹围屏内,侍婢于两侧为镜前美人佩上东珠耳坠,镜中楚令昭唇畔笑意柔和,语调盈温,“局势需要次子遇刺,他便应遇刺,缘由不过用来编给生者听。以丞相为缘由颇令我心伤,这份心伤便作补偿次子性命之用。”
她笑音似凉薄似悲悯,总有几分偏执扭曲内蕴。
钟乾微笑欠身,“主人自是仁慈的。”
想起一事,钟乾又道:“殊吟公子那边派人来请示过,言内问及是否要对出入皇都的酆城势力出手。对殊吟公子,主人是否要告知本意?”
楚令昭服佩更毕,从围屏后移步绕出,姿态典雅雍容,再不见方才昏室内萦浮的那丝暗戾色彩。
“阿弟只需知道我想让他知道的。”
钟乾垂首应是,携几名近侍跟随着向外。
三番换驾,抵达朝乾殿,朝会风雨无阻。
楚令昭跽坐于世族首位,望向上座苏栩,禀言道:“陛下,臣女有参。”
苏栩昨日亦听到些外间风声,多少明白她要说什么,示语道允。
楚令昭肃容,合袖道:“酆城侯深涉年初楚室内乱,谋害丞相,争津关扼澜江咽喉图指君王,不轨悖逆阴鸷恣睢,袭侵州郡欲荼染朝纲。唐氏九代出我邦文公,太保今虽虚职加衔,溯古却为辅弼国君之官,荣居上誉,焉能纵唐氏一族与酆城遣官相协为盟?太保唐椠,立庙堂上败政绩下损官声,处族室上失教化下惭后辈。来日身殁,更亏先人而愧祖勋。典客唐康,职掌邦交外事兼遗侯纳贡,久闲空坐,外接异使逢务拙钝延宕,内衔侯城任年寸帛无收,贻误司业、损益不察,愎戆而劣助太保私盟。二官狈覆狼脊,见势即趋遇乱即惧,玷辱御殿悬题'朝乾'之匾,同处朝堂,驻侍臣僚尽失颜。”
唐椠唐康面黑如碳。
前列胤党文官低声:“唐老太公留有训言:立庙堂则辅国治民、处族室则荫蔽子孙、殁黄泉则光耀先人。拿唐家祖训反斥,拽出祖宗在朝堂骂人堪拟训孙,这也说得太阴毒。”
下立文官私语:“象牙笏就搁在手畔不持,仍然自称臣女而非臣,紧要政务奏章全部经手却仍不挂官名,如此不将皇族放在眼里,却偏走过场向皇帝参奏……还说酆城侯恣睢,我看这女郎才是个恣睢的。”
旁立纯臣同僚摇头,“世族上下如此,楚家女郎不过更直接些,何必避重就轻?主要是在参唐太保与典客二官。楚为扶苏党首,有中立高门背离苏室,楚家自是要发难相叱。”
高门座席处,唐椠跽坐端肃,扬声凛言:“三国关系日紧邦交艰难,华序内,遗侯城与州郡千年对立,遗侯不纳贡自然寸帛无收,何能归责咎于典客?这哪里是廷斥,分明是在有意罗织罪名,欲加之罪罢了。”
下方,楚氏朝官持笏视线侧睇厉凝,寒言评道:“遗侯不纳贡致使典客职闲,职闲的典客却反助太保与遗侯相联,太保代朝廷收了贡,自是庇护典客。典客的确非庸碌之辈,却可惜将才能都发挥到了唐氏内族。”
不等唐氏朝官辩驳,另一侧,纯臣紧随其后而问:“酆城遣官离皇都便广颂唐氏与酆城之盟,扬谢唐太保于危机之时支援军备,太保却答,以军备支援的可是那场悖逆的津关之争?”
即便觉察是计,当时在酆城遣官面前,唐椠也只得顺势认下那批军备。否则酆城会认为唐家生悔意,日后再难交涉,遣官来时大肆宣扬,孙室被搅战又已有怨气,难以辩驳,不认的话孙与酆两条路便都被堵死,谁会信有人赠送大批量辎重军备就为了替敌手结交盟友?
他隐隐能猜到是酆城与孙胤的敌手设的局,却难以确定究竟是哪一方敌手,华序群乱国土,太多太杂,盯上峘云关的更不在少数。
眼下被当堂发问,唐椠胸腔闷压,一时难对答。
每一步都被设了陷阱,如何选择都是错。
僵沉许久,上座,苏栩终于启声:“卫将军可要替太保辩言?”
唐临痕冷然立于武官前列,闻苏栩之问,青年持笏出列,上前半步,“臣宿卫禁中,离宫则逐巡皇都外城十八座城门,少归私府,无法代辩。”
殿内群臣皆静,却又在意料之中。
年轻的卫将军不参与族室诸事,然上代亡故家主的长子,又何能轻易避开姓氏所背负的一切?
世族五座之首,楚令昭视线睨扫过唐临痕的漠肃之态,眼底兴味渐浓。
文官前列,楚彧向上提议道:“唐典客枉居朝职日久,唐太保授意唐家与遗侯媾联搅入峘云关之争悖法蔑上,二官更加涉以私废公之嫌,公海盛会将近,楚秦两国来使渐抵皇都,邦交仍由唐氏之官掌管实属不妥,望陛下另择替者。”
旁边闻言,唐康语带讽意,“卫将军亦属我唐氏一族,皇都禁中驻防岂不紧要?治粟内史何不请陛下一道罢掉卫将军?”
楚彧冷哼,复而神色庄重,道:“我为公为朝,此心彰朗,唐典客何须混淆视听拖卫将军下水?为表正明,年初华序派往楚秦两国的遣使皆避开世族后辈择选,而今与赴我邦异使接洽,择用寒门之人便是。”
“治粟内史莫不是在顽谑?典客职列九卿,怎可由寒门之辈身任?”王氏朝官蹙眉而问。
朝堂内上下官员大多旧世族出身,哪怕是实忠皇帝的纯臣亦为中期世族后辈,闻此言纷纷摇首。
侧上高门世族五座,谢廷尉出言道:“年初选遣使无论用贵胄抑或微寒,终为短期外事,而典客却为长久内职,寒门出身绝不可列。”
谢杨二族朝官皆属孙胤势力,出言除本族外,自也符合背后孙室的利益。
孙室亦为世族,属岭阳高门,在孙括这一代因军与武而更进兴壮,壮大至如今势摄岭阳五州三十九郡,底蕴千年的五大世家中亦有谢杨二氏衷心相随甘作从者。
然不论岭阴岭阳,半疆州郡之上手中权力此消彼长的终究是世族势力,引流寒门入场,意味着削弱世族影响。即便是楚令昭当初抑制楚家分支与旁脉、为了更好控制辖内州郡而提拔外员任将,也是宁选庶民草根亦不选寒门。
华序内,遗侯与州郡为千年争执正题,在动态平衡中反复调整发展,半疆十三州根深蒂固的世族势力浪洗金沙,除中期国朝空匮鬻爵缝隙外,从来死死压制寒门抑其入局。而为今国厦濒临溃塌的乱局,则更不适合再出现新的世族进一步分割利益,十三州九十八郡,允许参与这场角逐的惟有老牌世族。
扼杀余者一切微毫可能,矩线须被牢牢控制。
门阀士族极恶的性质在与遗侯特殊的斗争中淋漓尽致体现。
然寒门,作为向世族过渡的中小地主,亦并不配称为大制下的受害苦者,如要问苦者何在?当属较黔首更低处,数以万计向世族或中小地主租借土地为其耕种以换取微薄粟谷的佃农、困拘劳役终身的匠户、做着最肮脏差事的粗奴。
迎着酷暑或凛冬的租赁田垦上,洒满汗渍的匠室内,真正的苦者已无申泣之力,日日麻木重复着同样的辛劳,创造出绝大部分都归土地主所有的价值,仅籍此来换取一点存活的生机;
而宅园内,不得入庙堂的寒门之辈,一边践踏着在自家土地上签契为奴的劳役者、享用着朘削其而来的成果,一边跳梁假扮着悲角于史河中口诛笔伐世族之恶,一边蝇营狗苟欲跻身世族高门之列成其一员;
至于权力尽头,庙堂之上,世族官贵、高门故吏,或怀公心或纵劣蚀,执权即非白。既得利者,腐枝颓叶。满殿皆共犯,楚令昭亦属其列且自知,两党纯臣同心会而自明。
高山积雪将崩,无一不罪。
上方,楚令昭望向楚彧,目光轻点,楚彧颔首,道:“为表公允,典客替任需避开世族后辈,既诸位同僚不愿由寒门之人列九卿,便暂择选禁中宫人担任,由陛下从内宫亲指。”
众官犹豫,勉强不再驳回。
毕竟位列九卿,直说由禁中宫人担任亦会引大量质疑,但先推了寒门出来分羹,再退一步推宫人暂任便顺遂许多。
楚令昭面色安澜。
正首,苏栩视线梭巡过楚令昭与殿立唱和的众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