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两党皆无保典客官职的言语,苏栩坐正,顺着已敲定的议意,为结果补充上谕:“公海之会在即,异邦派来作邀礼的先使接连至皇都,酆城悖逆之交在前,典客的确不宜继续由唐氏内族朝官身任……”
话尚未尽,世族五座处唐椠压案起身,“既陛下欲以唐家为由罢唐康,那唐氏一族朝官尽数罢了倒更妥当!”
他甩袖离侧席,从立柱旁道大步向外走去。
朝乾殿内,唐康携半数唐氏朝官转身追随向外,受唐室举荐入朝的门生故吏亦随唐氏众官离殿,文官队列陡然便空了近五分之一。
朝会大殿外,宫中驻卫与世族私兵各自列于阶下,阻拦便意味着与世族私兵交手,轻易不能鱼死网破。
苏栩脸色发青,心存忌惮,终未命驻卫相阻。
世族把持朝政正是此境况,凡引世族高门不满便瘫痪朝堂。眼前暂是五分之一,要是楚谢杨王全得罪透了,皇帝无官可用、无旨能传,最后仍只能受制于世族。
废立不过旦夕,皇族仅能于多方对峙的夹缝中求存。
斜侧首座,楚令昭没有理会上方苏栩的难堪,扫视过满殿。
大殿上另有部分唐氏朝官踟躇着暂留在原地,接二连三将目光转向武官前列的唐临痕,先代家主所遗长子,唐室上下仍存许多寄期于他之人。
将唐室众人反应尽纳眼底,楚令昭收回视线。
上方,苏栩攥紧袖口,久坐不言后散了朝议。
殿内众官逐渐退离。
谢廷尉跽坐敛容,望向旁座的楚令昭,试道:“来日赴公海盛会的外行正使人选,女郎仍指今上?”
“孙大将军若仍痛于八皇子早夭未得圆满,赴奉生殿祭拜便是,却偏劳累灵位。可是皇子诞衍之事将军无功,便欲在薨事处建功立业?”楚令昭道。
谢廷尉额心乍跳,“将军岂能于繁衍皇子之事上有功?”
楚令昭面色平和,“将军施德爱众,不独子其子,令昭自愧弗如。”
分明和然赞颂的言语,谢廷尉入耳却总觉辛辣藏讥,阴阳不过,他相辞快步同其余朝官离殿。
行众如流。
踏出朝乾殿,世族私兵驻护朝官离宫,候立于重甲卫前端的钟乾则离列上前,近随于楚令昭侧后护卫,楚令昭侧目,召来一名重甲,嘱道:“命楚戽晚间来见我。”
重甲应下,转身去办。
通向宫门的内道上,楚彧与楚丕来到左右。
楚彧走在楚令昭身边,放缓步伐,“家主为何要典客之职由宫人来担?皇帝恐怕难以挑出合适的。”
“三国相互往来传谊为公海盛会预热,先使虽不比来日赴公海盛会的正使紧要,但从边境守官递来的奏报上看,楚秦两国依然是派了重臣前来作邀礼。即便是禁中的贤能宫人,起底摆着,突兀提到九卿之列,应付异邦权重使者也易出纰漏。”楚丕在旁说道。
楚令昭徐步而行,道:“楚国先使尚未抵达皇都,华序内政如绷弦,应对入境异邦之使不能再用寻常外交手段,久居高位者反而不如禁中隔断外界的宫人合适。”
禁中宫人不同于深涉各州郡政事久居权位的世族高官,对外宫墙隔断,对内,皇帝手中之权尚仅限于皇都禁事之中而难探入都外州郡。再老谋深算的外邦狡者也无法从根本触碰不到州郡机密之人口中套出机密。
内外兼防,楚令昭极擅操纵人心,太了解擅洞察攻心之辈有多危险。
旁行二人明白了些,楚彧轻声,“只是宫墙亦非纤丝尽防,皇帝挑好人选后,也要再经楚家细查才放心。”
日轮渐升,行至宫门处,宦侍总管崔元迈着小步上前,拜礼道:“女郎,今上暇时研整残卷旧籍,偶有不通处,派奴来请女郎留宫一道数典论经。”
楚令昭微笑,“释典籍博古,周太傅历深识广更为精通,总管何不请太傅留宫?”
崔元深拜,告饶道:“女郎莫要为难奴,留不住女郎,今上要怪罪奴办事不力。”
先前皇帝三召五请皆被拒,便知除非楚令昭主观欲来,否则从皇宫这方派人请都是难见到的。
见到人留住,好歹比人影都见不着去请要容易。
尚未离宫的朝官渐稀,楚彧楚丕望向楚令昭,楚令昭示意二人自便,而后与崔元向内宫而去。
两侧重甲卫队持械铿锵顿地,钟乾军靴调转,率军随行楚令昭身后。
剑履上殿无异议,重兵随宫无驳声。
崔元痛心垂目,世族嚣横,苏室堪悲。
太极宫,千门殿。
主殿宫室外,唐临痕率禁军驻守,见到来到雕门前的楚令昭,青年颔首致意,引道:“今上在内殿。”
楚令昭命随行的钟乾与重甲留外,抬步欲入殿。
唐临痕手臂相阻,轻声提醒,“摘佩剑。”
旁立处,崔元向后退避不敢插话。
楚令昭侧首凝视青年,“卫将军疑我会伤今上?”
唐临痕沉默良久,收起阻拦的姿态。
进入主殿,高竖的雕门闭合。
楚令昭行至内殿,绕过隔栏,苏栩抱膝坐在软榻前的地面上,来人紫袍映入余光,温润清谦的帝王红着眼眶抬眸,浅泽泛绿的瞳珠上蒙着层水雾,哀戚悲感。
与苏栩对望一番,楚令昭面无表情在软榻上落座。
苏栩身姿缓缓失力,手臂侧搭于眼前年少女子的膝上紫袍,伏膝而泣。
楚令昭冷淡抚了抚膝上低泣帝王的鬓发,“陛下缘何失态?”
苏栩扬首,泪如断线之珠,已沾湿一片所伏紫袍,“澜江咽喉逆争不止,中立世族接连靠拢遗侯叛匪,来日峘云关胜负见分晓,据险关眈望皇都,苏室愈发惶然而兢兢,寡人实不堪再忍逆匪丧国之辱、苟延于世,更无颜牵累扶苏一党为寡人损亡。望女卿执剑割下寡人项上头颅,以全苏室尊严!”
寡人意为寡德之人,“朕”字不称而改称寡德,应着殿外凛啸的朔风,孤雁啼霜,更显凄苦。
楚令昭指尖寒凉,轻缓拭去苏栩眼尾泪滴,语调胜裂玉风雅,点抚如神谕:“遗侯将如千载腐史永葬于澜江,楚家亦不会放任津关落入扶苏之外,陛下无需哀郁至此。”
苏栩身姿颤栗,似仍难抑惊惶。
楚令昭端坐于榻,垂眸凝着眼前人的姿态,她轻弯唇,笑靥潋滟深殿灯盏烛华,冶美更胜流光。
“何忍见陛下觳觫?陛下若难安心,臣女便派重甲常驻宫掖,同禁军共护于陛下,可好?”
苏栩微僵,终于不再发抖。
白昼落幕,苏栩伏泣昏沉,楚令昭召来宫侍将人扶走,起身离开内殿。
千门殿外,驻卫肃立。
楚令昭拿过缎帕擦拭指尖,吩咐道:“异使缓至,典客更易,我会常出入宫掖禁中,陈辋,你带八支重甲驻留宫廷。”
陈辋应是。
唐临痕抱剑立于殿门前,听着楚令昭的吩咐并未相驳,只问:“令昭先前送入宫的东西……是警惕关联事物危及?”
楚令昭将缎帕丢掉,没有解答。
离宫的廊道内,钟乾带甲卫行走在近后侧。
“酆城侯对咬住的肥肉不会松口,未来几日对所谓酆唐之盟的宣扬力度想必只增不减。”钟乾道。
酆城要的是唐室所控隆州的立场,皇都内朝堂权职如何变动于遗侯反而无太大影响,不过是傀儡皇帝坐朝堂,中心执政实权本就在世族手里,而世族的手也难伸出半疆州郡太远。
楚令昭行步不疾不徐,“半壁遗侯河山,欲侵蚀世族之地,会选择争取中立于扶苏党与孙胤党之间的州郡,即便唐家主脉嫡支被逼撤离皇都而回归祖地隆州,亦不妨碍酆城所望达到的目的。撤出皇都远离两党,在遗侯看来甚至更有利。”
钟乾颔首,“将势力渗透进州郡的消息,有助于提升酆城侯于半疆遗侯地拓展追随之城时的威望。唐家在皇都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
他说着,试问出猜测:“主人要迫使唐氏势力撤出皇都?”
楚令昭却敛了下眼目,“实现唐老太公对唐氏一族的期望罢了。”
她言语平稳,没有直接解惑。
钟乾难辨此言用意究竟,惟余暗认君心莫测。